聲音來源是一顆球。
一顆帶刺的球。
一顆帶刺的、綠油油的、有嬰兒頭顱那么大的球。
止薇條件反射地扭過脖子,驚恐地看向那顆宛如炸了毛的小刺球,好半晌才回憶起來,似乎前幾天連珠送過來一批“奇花異草”,里面該不會就有這么個奇怪玩意吧?
可,這顆球哪里像是花草了!
也不知是玉靈還是別的人拿進來做擺設(shè)的,方才她瞧見了,卻沒認出來,還以為是個模樣怪異、但栩栩如生的玉雕呢!
她沒敢出神太久,很快收回視線,俯身替皇帝試探水溫,不期然卻碰上了皇帝略帶考量的眼神。
止薇連忙垂頭,很想專心干活。
可那顆球像是沒完沒了似的,一直扯著嗓子在嚷嚷,一會說這里濕氣太重它很難受,一會又說東方人恬不知恥,云云。
止薇被它攪得神思恍惚,暗下決心:“一會得找個借口把它弄出去,以后浴間不能放任何花草,否則……”
“你們出去吧,讓王德喜進來。不,朕自己來就行。”
止薇和玉靈一愣,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后者便怯怯問是不是她們做錯了什么。
皇帝的語氣有點古怪:“沒什么,朕想清靜一下罷了。出去吧。”
玉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臉兒一紅,拉著止薇悄然退下。
止薇還一頭霧水著,出去之后悄悄問玉靈:“方才陛下說,要王公公進去服侍,后來又說不用,咱們可要去叫他過來?”
玉靈紅著臉擺擺手,又附耳跟她說了兩句,惹得止薇也紅了臉,只好在外頭候著等召喚。
止薇看了眼外頭正好的天光,面上的熱慢慢褪去,心里卻忍不住撇了撇嘴。
“這還大白日的,又碰上是安王的忌日,陛下竟還有這般心思?看來,先前想的什么兄友弟恭只怕都是假的,抄經(jīng)也是給朝臣們看的吧?嘖~帝王家果然沒親情……”
霍衍之沒在里面待太長時間就出來了,還很難得地自己穿了里衣,這讓曾貼身服侍過他的玉靈很是詫異。
止薇不覺有他,反倒是松了口氣。
今天這樣的意外要是多幾次,對她來說也算是好事一樁。
伺候完皇帝更衣,緊接著就將皇帝送進東側(cè)殿里一間單獨的靜室,據(jù)說是專門給皇帝抄經(jīng)靜心用的。換句話來說,就是這間屋子一年只用兩天,一天給先帝,一天給前安王。
靜室內(nèi)早有人燃了佛香,聞著便叫人有一種空靈之感。
霍衍之看見香爐上的氤氳白煙,皺了皺眉,想說點什么,還是沒說,揮手便讓人下去了,也沒留人服侍。
出來后,玉靈說:“陛下自小嬌生慣養(yǎng),唯獨這件事從不假手他人,從前有個宮人自作主張擠進去磨墨,害得陛下不喜,還將人發(fā)配走了呢。”
止薇又繞回浴間,想趁機把那顆帶刺的聒噪球帶走,不料進去之后卻沒找見。她有些奇怪,左瞧右瞧了一番,還是沒發(fā)現(xiàn)其蹤跡,便以為是其他人將其拿走了。
她莫名其妙地搖搖頭,見有扇小窗沒關(guān)緊,便走過去準(zhǔn)備合上。
結(jié)果,她眼角余光竟在窗下發(fā)現(xiàn)了那顆刺球!
而且,它好像已經(jīng)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低聲呻吟著,全然沒了方才嚷嚷的神氣。
“嗚嗚嗚,我的命好苦啊……我本是金虎一族的王子,卻被人如此糟踐,天殺的人類……我想回家,這里的水分太多了,我要悶死了……”
止薇:……
她側(cè)耳傾聽了會,確定這會兒邊上沒其他人,才低聲說:“王子殿下,誰把你扔這兒的?”
王子殿下從暴跳如雷轉(zhuǎn)入自怨自艾模式后似乎太過沉迷,她一連問了兩遍才反應(yīng)過來。
仿佛得到了認可一樣,它又神氣活現(xiàn)起來:“哼!品格卑劣的人類!我為什么要回答你的問題?”
止薇默了默,刷地關(guān)上了窗。
某王子靜默了會,再次扯著嗓子喊:“喂!人類!快把本王子撿起來!”
沒有人搭理它。
某王子只能噙著淚說:“請你把我撿起來,可以嗎?”
一雙溫柔的手托著它底下碎了一半的景泰藍花紋瓷盆將它高高舉起,一對秀氣不足、英氣有余的濃眉朝它微微一挑,眉毛上的圓眼里突然被笑意拉長。
“我方才的問題,你好像還沒回答呢!”
從吞吞吐吐的金虎王子口中得到她猜測的答案后,止薇心里更詭異了。
好端端的,陛下做什么突然把一個當(dāng)擺設(shè)的小盆景給偷偷扔了?
偏偏,扔之前他還把她和玉靈都攆了出去……
就算是看這玩意不順眼,他大可以讓人撤了,何必要多此一舉呢?
等等,剛剛這位球王子發(fā)出第一聲尖叫的時候,她的眼神被其吸引了過來,可扭過頭時對上皇帝的眼神……
不對,當(dāng)時皇帝看的到底是她,還是這顆球吧?
止薇小心翼翼地將球王子移植到另一個盆栽里,本想給它澆點水,后者卻敬謝不敏,她才暈乎乎地走了開去。
皇帝前幾天的異狀再次浮現(xiàn)在她心中,莫名其妙開始虐那盆黃金松,似乎就是在她“圖謀不軌”利用黃金松來“刺探情報”之后吧?
止薇頭一次覺得自己腦子如此好用,可,這個猜測未免也太離奇了!
但另一個聲音又在冷冷地說:“既然這種離奇的事能發(fā)生一次,為什么不能發(fā)生第二次呢?難不成,你把自己當(dāng)成什么空前絕后的人物了?”
止薇更暈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西配殿前,站到了玉蘭樹下。
隔壁的含笑歡歡喜喜地招呼她:“哎呀,止薇姑娘,好久不見了,我真是一日三秋啊!對了,你最近是不是加官進爵了,怎么這么忙?”
止薇有點憂傷,還加官進爵呢,她可能要被皇帝殺頭了。
如果是她猜測的那種可能,皇帝也發(fā)現(xiàn)了她這個知情的“同類”,多半不會留她小命的。
民間上下雖然也喜歡求神拜佛,說起坊間那些狐妖女鬼的故事也津津有味,但那都是傳說、故事。沒有人能輕易接受這類詭異的事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即便高貴如皇帝,也有可能被人質(zhì)疑是不是“鬼上身”。
止薇想過很多種自己的死法,累死、病死、背黑鍋死、被人滅口死,可,就是沒想到會有這種神展開。
她對含笑說:“今后我可能不能來看你了,你要乖一點,別總是抖一頭灰塵給小竹她們,她們生氣了就不給你捉蟲澆水了。”
含笑大驚:“你要去哪?不能不走嗎?是不是那個男人要把你調(diào)走?”
原本陷在抑郁中的止薇一愣。
“男人?哪個男人?”
含笑:“哦,我沒告訴過你嗎?好像是忘了,前陣子有個叫皇帝的男人散步過來,對著我問這問那,好不古怪。不過你放心,我沒有招出你,他不知道你偷偷戳破了窗戶紙,不會扣你錢的……”
止薇簡直想就地暈過去,再也不醒來就最好了。
可她那條名為理智的神經(jīng)仍舊繃得緊緊的,一直繃到了日落西山,皇帝從靜室里沉著臉出來。
傳膳時,止薇渾身僵硬,險些沒把湯羹撒自己手上。
幸好旁人沒留意到,只有玉雪瞥見了,心里暗記一筆,準(zhǔn)備后頭好生訓(xùn)斥這神思不屬的丫頭一番。
家里兄弟出了事,擔(dān)心歸擔(dān)心,卻也不能壞了伺候主子這樣的大事啊!
“要是再不打起精神來,惹了陛下發(fā)怒可怎么是好?也不知趙總管為何非要提這丫頭做一等,真是琢磨不透……”
止薇松了口氣,轉(zhuǎn)頭卻見著玉雪瞪她,心里苦笑連連。
這一天作為一等宮女的新上崗真是糟心透了,幸而今晚值夜的不是她,而是玉靈。
屋角的銅壺滴漏走到約戌時三刻時,止薇奉了杯香茶進去,給看公文的皇帝,這件事完了她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剩下的都歸玉靈了。
然而,霍衍之這回沒給她偷偷溜走的機會。
茶盞即將落到案上的一瞬間,刻意冷淡的男聲突然響起:“宋止戈是你什么人?”
啪嗒——
止薇手一滑,直接給皇帝來了個“送溫暖”。
霍衍之:……
止薇:……
兩人面面相覷了起碼三秒鐘,該請罪的那個才反應(yīng)過來跪下,跪得瑟瑟發(fā)抖、手腳冰涼,另一個溫暖過了頭的氣呼呼地站起身來,瞪了小宮女頭頂一眼,才悶悶道:“還傻愣著做什么?就這么想被朕罰?起來,給朕換衣衫!”
止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獨自完成更衣這件艱難的差事的,如果說早上她還需要努力讓自己走神,晚上的她已經(jīng)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羞澀、窘迫、面紅耳赤,這些情緒都被死神冰冷的召喚擠得退到了一旁,再沒冒頭的機會。
換完衣衫,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下,來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磕頭請罪。
霍衍之滿意地抬了抬下巴:“哦?你何罪之有啊?”
止薇顫巍巍道:“奴婢,奴婢犯了欺君之罪……”
正巧,這時趙久福進來準(zhǔn)備稟報事情,書案前沒見著人,里間的屏風(fēng)上倒是隱隱綽綽有人影,湊過去一聽,正巧聽到止薇的這句請罪。
他驚得那雙小眼睛都大了不少,繼續(xù)側(cè)耳偷聽。
然后,就聽到他家陛下嘖了一聲:“聽起來挺嚴(yán)重的,該怎么罰好呢?”
一個女聲低低道:“單憑陛下處置,奴婢并無怨言。”
再然后就沒了聲息。
趙久福正要悄悄退開,不料玉靈又急吼吼地沖了進來,慌慌張張地嚷了一句。
“不好啦!慈寧宮來人,說是太后娘娘方才暈過去了!”
霍衍之聞言,也顧不上逗這小宮人,立馬大步流星走出來,見著趙久福、玉靈二人,示意前者跟上。
趙久福晃著圓潤的身子快速跟了上去,卻十分眼尖地認出,半個時辰前陛下身上穿的似乎還不是這件衣衫。
那么,方才在里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欺君之罪”的劇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