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悄然躲進云層,半遮嬌容輕掩唇,偷偷笑看著大地上滑稽的一幕。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用力抱著一個中年車夫的大腿,涕淚俱下地大聲喊著:“大叔,你這是要做什么?我只是隨便問一句而已,絕對沒有逼你上吊的意思啊!”
原來李牧看到車夫大叔拿著繩索往大樹走去,還以為他覺得自己信不過他,準備用上吊自殺來回應自己的懷疑呢!
車夫大叔莫名其妙地看著李牧,愣愣地問道:“小伙子,你怎么還不逃命去,跑來抱著俺干啥?俺沒想著要上吊啊!”
“沒想上吊?”
李牧不由愣了一下,擦著鼻涕問道:“那……那大叔你怎么也沒回答我的問話?又拿跟繩子準備干什么?”
“俺準備套驢子啊。你都逃命去了,俺自然也要回家的呀。”車夫大叔理所當然地說道。
說完之后,見李牧張大了嘴巴不知所措,便又順手拍了拍他的腦袋,憨笑著問道:“你剛才都問俺啥了?俺一直注意著后面那幾個人,就沒仔細聽你在說啥,難道你不是說讓俺也快點逃命?”
這下子李牧倒是左右為難了,猶豫著說道:“大叔,其實俺……哎,又說錯了。其實我是想問你,要是那些騎兵追上來,到時候非要逼著你,讓你說出我的消息……”
這話李牧不得不問,倒不是怕車夫大叔出賣他,他實在擔心憨厚的車夫大叔,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到時候被那些騎兵抓住,不管是老老實實說出來,還是硬挺著不說,恐怕這一關都不會好過。
“放心吧,小伙子,俺雖然是個粗人,但是俺也知道,出賣別人的事情絕對做不得,要不然老天爺會降下懲罰的。”車夫大叔這才明白過來,擺了擺手,一臉堅定地說道。
說完這句話之后,車夫大叔又朝前走了幾步,把犟驢子牽過來,順手把那條黑漆漆的繩子,套在犟驢子的肩胛處,另一頭掛在了車上。
動作熟練而流暢,看樣子是已經準備好要走了。
見李牧還沒有去逃命,車夫大叔頓時有些急了,又走過來拍了拍李牧的肩膀道:“小伙子,趕快走吧,后面幾個人很快就會追上來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李牧無奈,只好實話實說道:“大叔,我不是怕你說出我的行蹤,而是擔心他們不相信你,非要讓你說出些什么來,到時候豈不是害了你?你是知道那些軍士不會和你講道理的。“
“對哦,俺怎么沒想過這個問題。”車夫大叔一臉恍然,不由有些不知所措,“那要不俺就隨便亂說,就說你往南跑了,你看成不成?他們又不知道俺老早就知道他們追來了。”
李牧心中也是焦急萬分,但又不得不仔細地說道:“就怕他們抓著你不放,順路往南追去,要是追出一陣子找不著我,肯定就知道大叔你是騙他們的。而且他們這次是來殺我的,這大路上現(xiàn)在就大叔你一個人,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殺人滅口。”
“這個不會的吧?”車夫大叔打了個哆嗦,看樣子是被嚇著了。
李牧一臉認真地說道:“這個真不好說,但是我聽西樓先生說的,好像那些壞人做壞事的時候,都會擔心別人看到,還說什么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所以遇到可能會泄密的人,都會……”
李牧越說越認真,故意裝出一副自己也被嚇著的模樣。
“那……那咋辦啊?俺自個倒沒關系,反正三十年前,俺的命就是撿回來的,可是家里還有婆娘和三個娃,這要是……”車夫大叔哭喪著臉,嘟嘟噥噥地說著話。
雖然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但不知道為何,車夫大叔的臉上卻沒有多少害怕的神色,有的只是緊張和擔憂。
李牧心中有些愧疚,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成了一個倒霉蛋,不光自己倒霉,而且誰遇上自己誰跟著倒霉。
難道這一切,都是自己身懷傷心碧的緣故?
想到這些,李牧強壓住想要掏出傷心碧扔掉的沖動,沉吟著說道:“大叔,要不還是你帶著犟驢子先走吧。”
“那咋成啊?這不行……”車夫大叔似乎有些不愿意,但是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這不成啊,俺要是走了……”
看著車夫大叔一臉焦急的樣子,李牧突然輕松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雖然特別倒霉,但是上天對自己好像還算不錯,至少自己遇到的好人,要遠遠比壞人多得多。
比如眼前的車夫大叔,事情明明跟他一點關系沒有,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趕車跑路,就算真的遇到虎翼衛(wèi)問路,也完全可以告訴對方自己的方向,說不定還能夠得到點好處。
當然,被滅口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但也只是可能而已,畢竟很多時候,像車夫大叔這種小人物,是不太會被重視的。虎翼衛(wèi)怎么說也是朝廷禁衛(wèi)軍,和那些山賊強盜還是有著本質區(qū)別的。
想到這里,李牧輕嘆了一口氣道:“大叔,你剛才說,你是因為覺得犟驢子可憐,所以才沖上去和餓狼拼命,最后從狼嘴里搶回了犟驢子……”
車夫莫名其妙地點了點,有些不明白李牧的意思。
李牧也沒有在意車夫的神色,自嘲地笑著繼續(xù)說道:“你說的故事,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人要是遇到危險,一味地躲避是沒有用的。當初你要是不去救犟驢子,說不定幾匹餓狼吃了小驢后,有了力氣,就會跑過來吃你呢。”
車夫大叔似乎有些明白過來,砸吧著嘴道:“你說的有點道理,俺這些年來,倒也是這般想過的,那幾頭餓狼就是因為沒啥力氣了,才被俺打傷了。最后可能是覺得俺也不好惹,就沒再糾纏俺了……”
李牧點了點頭,呼出一口氣道:“大叔你說的沒錯,所以我覺得,如果一味地去逃跑的話,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他們追不上我。但要是他們追上了我,我豈不是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了?”
“小伙子,你不會是想留下來拼命吧?”車夫憨厚的臉上,布滿了驚駭之色道,“這可要不得啊,你這小娃子,怎么打得過那些……那些和狼還有那啥,還有像老虎一樣兇的士兵喲……”
李牧咬了咬牙,心中給自己鼓著勁,臉上卻露出輕松的笑容道:“大叔你放心,他們不知道你耳朵好使,就好像沒吃飽的狼,所以俺……好吧,所以俺只要勇敢一點,只要謹慎一點,說不定就能夠打跑這幾條餓狼,讓他們身后的狼王知道,俺是不好惹的,就不來招惹俺了。”
這倒也是李牧的真實想法,若是風儀鐵了心要找自己麻煩,肯定不會只派出區(qū)區(qū)三人。他手下有幾十號人馬,自己就算是往各個方向亂跑,也不見得就能夠跑得掉。
若是自己能夠殺掉幾人,或者就算打傷幾人,只要他們回到連山鎮(zhèn),肯定瞞不過郭齊的眼睛。到時候只要郭齊介入,風儀就算膽子再大,恐怕也只能把人馬撤回去了事。
“這……這不一樣啊。你就一個小娃子,怎么打得過……”車夫大叔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堅持認為李牧留下來,是一個愚蠢的行為。
李牧握了握拳頭,又俯身把剛才因為著急,扔在地上的腰刀撿回來,沉聲說道:“大叔,我也是沒辦法。我突然想明白了,那位風軍侯肯定不止派了一路人馬出來,我就算亂跑,也不一定跑得掉的,還不如在這里拼一下算了。”
連續(xù)兩天兇險的經歷,讓李牧迅速從一個山村小娃娃,某種程度沾染上了江湖人士的兇悍和亡命。
當下越說越兇狠,沉聲道:“就算死了,好歹也算是一個勇敢的人,也要拉上幾個墊背的。”
車夫大叔楞了一下,似乎是聽明白李牧的意思了,臉上不由露出緊張和擔憂的神色,沉默了片刻之后,重重嘆了一口氣道:“這……這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大叔,你還是快走的,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李牧故意笑得很開心,不想讓這位憨厚善良的大叔擔心。
看著車夫一臉猶豫和擔心,李牧想了想道:“要不大叔你說一下你的名字和住處,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回來看你和犟驢子,怎么樣?”
“你真的能想出辦法來?”車夫大叔一臉不信的神色。
“真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想好辦法了。”李牧一臉輕松地說道。
車夫大叔嘴角動了一下,最終也沒有問出李牧到底想了什么辦法,也許他自己也明白,就算他留下來,也幫不上什么忙。
最終,車夫大叔有些傷感地拍了拍犟驢子的脊背,又看了李牧一眼,從車上拿起那個黑亮的葫蘆扔給李牧,絮絮叨叨地說道:“俺姓東羊,就住在繡錦山腳下的常勝村里,爹娘也沒給俺起啥名字,在家中排行老五,你就叫俺老五叔就成了。這個葫蘆就送給你吧,也好留個念想。”
說完這些之后,東羊老五就牽起犟驢子的韁繩,在車輪咕嚕嚕的聲響中,緩緩沿著大路朝南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嘟囔囔說著些話。
沒走出幾步,又轉回頭來對李牧高喊道:“小伙子,你肩膀上扛著的是把刀吧?你最好在周圍挖一些小坑,也不用太深,大小能夠讓犟驢子的蹄踩進去就成了,上面再蓋點樹葉啥的。”
喊完之后,似乎怕李牧不相信,又補充道:“俺小時候在齊云關那邊,見郭將軍就是這樣對付那些草原蠻子的騎兵的。”
“你大爺?shù)模@樣也行啊?”李牧不由眼睛一亮,馬上就明白這些小坑的危險性,心中暗自嘀咕著。
一邊想著,李牧一邊高喊道:“知道了老五叔,我馬上就挖坑。只要我牛文逃得性命,一定會去常勝村看望你的。”
“唉,看不看倒也沒啥,只要你能記得有俺這個老五叔就成了。自從逃得性命后,那么多年過來,俺也是想得明白了。”老五叔沖著李牧擺擺手,再次轉身朝前走去。
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說道:“其實俺覺得吧,人活著也就像犟驢子放的一個屁,有聲音有臭味的時候,就是活著的。等到聲音停了,臭味消散掉了,人也就入土了。”
李牧聽得目瞪口呆,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能夠用這么粗俗的話,來解釋這么深奧的道理,這簡直就是……
想了半天,李牧也沒有想出什么詞來形容這句話。
倒是老五叔最后一句話,順著晚風隱隱約約傳來:“能夠記得這聲音,又肯記得這臭味的,又能夠有幾個人?所以俺也不貪心,只要有人記得,也就知足了。”
聲音伴隨著犟驢子的噴嚏聲,車輪的咕嚕聲,以及老五叔有些落寞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還是消散在潔白的月色下。
北方的遠處,“嗒嗒”的馬蹄聲微不可聞地傳來,急促而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