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里的女人每日不是在抱怨吃食就是在自言自語,這破敗的了無生氣的宮院將她們所有炙熱的向往和熱愛,那嬌嫩得如同帶著清晨露珠的含苞的花朵般的希望碾入泥土,包括我。
容妃這個嬌弱而和善的女人,也許不久也會同她們一樣,但是現(xiàn)在我迫切地希望通過她將這個囚困著我的牢籠撕開一道口子,窺探外面的世界。
那以后的兩個月我常常到容妃處,聽她講這皇宮里的故事,容妃永遠都只給我講快樂的事情,譬如春日里踏春、蹴鞠,夏日里去避暑山莊溫泉沐浴,秋日里便去賽馬狩獵,冬日里皇宮里也會舉行民間的花燈節(jié)晚會。
以至于我年幼貪玩的我恨不得立馬變成小鳥飛出這扇宮門去,但是人生百味,又怎會只有快樂這一樣。往后真正到了外面我才知道:宮里的血腥殘忍要比這冷宮凄冷的冬天還要恐怖上百倍!
當然,容妃說的最多的便是她的皇子——姜祁,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從容妃口中,我認識了這個頑皮而乖巧的孩子,他第一次騎馬,第一次打架,第一次會背的詩詞我都知道,我多么想見一見他呀!
這十年來除了送飯的公公和幾個侍衛(wèi),我還從未見過其他什么男子,更不曾有過什么玩伴了。
我迫切地盼望著這個人,迫切地希望他能將我?guī)У綄儆诤⒆拥氖澜缋?,這樣我再不需要去理解那些奇怪的大人們,那些或滿面愁容或瘋瘋癲癲的女人和外頭永遠鄙夷地斜視著我們的公公,我可以卸下所有沉重,只做一個孩子。
這一天很快便到來了。此時的容妃已經(jīng)病入膏肓,下不得床了,幸好意識還是清醒的。
一大早我便聽見外頭的吵嚷聲:“三皇子,您不能進去,”這是侍衛(wèi)們的聲音,“讓開!”這是一個憤怒而稚氣的男音,接下來便聽見拔劍的聲音。
冷宮里已經(jīng)有好些人圍著過來看熱鬧了,那門外的人卻絲毫不害怕,大聲呵斥道:“今日我非要進去不可,誰人若是想是阻攔,盡管拿劍來刺我?!?br/>
“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了。
一個同我一般大的男孩站在門口,他頭戴東珠紫纓,身披金繡東海四爪黃蟒披風,腳踏青狐毛靴,那紫貂毛領(lǐng)越發(fā)襯得他唇紅齒白,但那一雙烏黑圓潤的眼睛里滿是急切,真真是比女孩兒還要好看!
雖然我不曾見過太多異性,但我深以為世間再好看的男子也不過如此吧!
“容妃娘娘在哪里,”他急切地望著每一個人,但是她們見大門已開,哪里管得了這許多,紛紛蜂擁至門口,他被擠在了一群粗布麻衣的女人中,進不來也出不去。
門外的侍衛(wèi)紛紛拔出刀來,站在門口,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叫喊:“放我們出去,放我們出去!”卻也不敢再走出半步。
“我知道,我?guī)闳?,”我舉著雙手回應(yīng)他,他這才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矮小的我,逆著人流,緩緩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跟在我身后,穿過長長的走廊,又拐了許多彎才終于來到了東北角上容妃的院落。他甚至沒有跟我道謝便沖了進去。
大概在剛才這一路他都不曾仔細地看過我,只把我當作了一個偶然幫助了他的小姑娘,也許就跟他每天偶然見到的女婢公公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卻在心里真的將他當成了我的玩伴,一束照進了這漆黑世界里的光芒。
我也跟了進去,雖然我知道自己此時不該打擾她們,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只要我一轉(zhuǎn)身,這個突然到來的人便會消失。
他在容妃床前小聲地叫著“母妃……母妃……”嬤嬤忙沏了茶給他,而后便走過來笑著哄我道:“谷雨,昨日我在院子里做了個好東西給你。”
我心下好奇卻又不想離開,剛巧此時容妃醒了,見了自己的孩兒,必是十分歡喜,她叫道:“祁兒,你怎么來了?”他便指了指我道:“是她帶我過來的,”容妃撐著手要起身,他便輕輕地將她扶起來。
容妃朝我擺手示意我過去,我快步到了她身旁,“謝謝你”容妃看著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她的嘴唇發(fā)白,眼睛也越發(fā)得無神了,我只默默笑了笑。
“祁兒,是你父皇準許你過來的么?”她有氣無力地問他道,
“不,是我闖進來的,我要來看你誰人敢攔我?”他回答道,怒氣未消,眼眶已經(jīng)發(fā)紅?!澳悄憧旎厝?,不然你父皇要責罰你的,”她神色擔憂,將他往外推。
“母妃,讓我看看你,我馬上就走,”他眼中的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容妃這才沒有推他。
這時嬤嬤又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只好跟著她出去?!皨邒?,是什么好玩兒的呢?”她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聲音沙啞道:“是奴婢昨天扎的秋千哩,”她指了指遠處。
果然是一個秋千,看著它孤零零地在風中微微搖擺,我忽然鼻頭一酸,對嬤嬤道:“嬤嬤,容妃娘娘的病什么時候會好呀?”她剛剛收住的眼淚又止不住了,凌亂的灰白頭發(fā)遮住了眼睛,她似乎比初來時更老了……
不多時姜祁便出來了,與來時不同,他已經(jīng)哭得有些恍惚了。“我?guī)愠鋈グ?!”他什么也沒說,只跟在我后面走。
他的抽泣聲斷斷續(xù)續(xù)的,似乎在極力壓抑著自己。
我將他送離了這里,我們沒有說一句話,不知怎么我心里空落落的。
這個人,他本來只活在容妃的故事里,卻又為何如此真實地闖入我的世界,從此那飛奔的烈馬,正中靶心的箭矢和伏案讀書的影像都有了來處。
從那以后他便再沒有來過。
除了幾棵青松,這冷宮里其他的草木都漸漸凋零萎謝。北風呼嘯,原本沙沙作響的樹葉已所剩無幾,三三兩兩的掛在枝頭,之前無人侍理的深綠色草地此時也是光禿禿的,只露出丑陋的黃色地皮。
容妃的病越來越重了,太妃的臉色也一日不如一日,這個冬天過得分外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