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珠營活捉了幾個神風(fēng)教教徒,并不用嚴(yán)刑拷打,逮到他們的時候,顧驕陽報上自己的名字,他們就招了。
原來,神風(fēng)教真的是沖玉帶林下的礦藏來的。
然而他們并不是要和朝廷爭礦藏,而是要給朝廷下絆子。
蒼族占了塊好地,玉帶林下多少礦藏,恐怕蒼族人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前,涼州銅鐵礦因地勢地形所限,無法再開采下去,朝廷在洪洲和云州之間,定下了水運更便利,離朔州更近的云州。
因而,玉帶林這塊風(fēng)水寶地就被擺在了桌上,不僅朝廷盯著,神風(fēng)教和前朝舊黨也都盯著。
只是神風(fēng)教和前朝舊黨早被新朝的氣象磨的只剩半口氣,不成氣候,無法正大光明與朝廷奪這塊肥肉,思來想去,也只能在歪門邪道上下功夫。
神風(fēng)教教徒把神風(fēng)教教主的計謀坦白的一清二楚,說教主收到封明月動身前往青云營的消息后,就開始了行動。
他們集合涼州的神風(fēng)教教徒,來了一出聲東擊西,引開赤珠營,讓幾個前鋒喬裝成獵戶樵夫潛入玉帶林,冒充朝廷派來的人,傷幾個蒼族人,之后把鍋往青云營腦袋上一扣,就算完成任務(wù)。
顧驕陽與封明月對視一眼,二人的表情一言難盡。
顧驕陽道:“你們神風(fēng)教現(xiàn)在有教眾多少?”
“多著呢!”一個俘虜說道,語氣中竟有幾分炫耀,“十里八鄉(xiāng)全都是,教主說了,我們神風(fēng)教就像風(fēng),哪里有風(fēng)哪里就有我們的兄弟姐妹,不僅鄉(xiāng)野里有,京城也有!”
他自豪完,卻聽顧驕陽奇道:“這也行?能想出這種小兒戲耍般計策的蠢笨教主,神風(fēng)教非但不倒,竟還能遍地開花?”
封明月笑她:“驕陽,你可別忽視了愚昧的力量。聰明人必是少數(shù),十三州最不缺的就是只有兩條腿一張嘴卻沒腦袋的笨人,這些教派隨隨便便說點風(fēng)啊雨啊之類的話,借神\的\名\義行愚昧之舉,只要足夠神秘,總會有人信的?!?br/>
那個俘虜不悅道:“明月將軍,你這話就不對了,是看不起我們嗎?我們教主真的很神的,他會預(yù)言,他說新朝馬上就要完了。我們教主還說了,人沒有什么聰明愚蠢之分,只有信神風(fēng)和不信神風(fēng)之分,不信我神風(fēng)的人,生前再有名,死后也都會被風(fēng)遺忘,無法依托神風(fēng)投胎轉(zhuǎn)生。”
他似威脅般看著封明月和顧驕陽,好像在說:“你們不怕沒辦法投胎轉(zhuǎn)世嗎?”
顧驕陽拍了拍封明月:“聽見沒,提前尋個沒風(fēng)的好地方,咱倆死后一起蹲那里,看他們投胎玩。”
封明月拍開她的手,笑著對俘虜說:“謝謝啊,我跟驕陽不投胎也能萬古流芳,與日月共長久,不在乎你們那點風(fēng)?!?br/>
顧驕陽來后,封明月明顯更隨性了些,這種氣氛下都能玩笑。
顧驕陽偷樂完,坐下來問他們:“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挺佩服你們教主的,你們派去玉帶林的人,都從哪學(xué)的蒼族話?”
“嵐城來的先生。”一個俘虜回答,“那人原本是嵐城的藥房伙計,跟我們鄉(xiāng)里的姑娘成了親,就留在我們教中了。他年輕時常跟著掌柜的進林挖藥材,聽得多了就學(xué)會了。蒼族話好學(xué),簡單。”
顧驕陽笑瞇瞇道:“你會?”
“會啊!”那俘虜還說了一句,回答道,“蒼族話跟我們村東靠近涼州浮蛤那地段的話相似,反正我是覺得好學(xué)。本來我也是要去喊話的人,可你們赤珠營來的太快,我還沒進林就被你們攆著逃了半里地,迷了方向……”
他滔滔不絕,顧驕陽和封明月對視一眼,笑的像狡黠的貓,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們需要會蒼族話的人,因為明日南柳救走拾京后,他們不能讓拾京再入玉帶林做譯。
南柳腳下帶風(fēng),帶著青云營和赤珠營的兩隊人從玉帶林返回。
她直闖入帳,喚了聲驕陽舅娘,對著封明月笑了笑。
封明月見她面帶笑意,知她此行必是見到了拾京,放心問道:“人沒事?”
南柳好心情道:“他無事。定的明日辰時三刻,明天就能帶他回來?!?br/>
顧驕陽不知想起了什么來,眼神直了一瞬,問封明月:“像娘?”
封明月甚是無奈,卻依然好脾氣笑著,認(rèn)真答道:“像,眼睛像,不過沒那么陽光燦爛,許是少年時爹娘離世,心里壓的事情多,有些郁郁的。不過,總體而言,南柳看人的眼光不錯?!?br/>
南柳這才知道舅舅和舅母是在說拾京,失笑道:“舅娘難道還惦記著二十年前的夏天美人?”
顧驕陽也毫不避諱,直言:“匆匆一瞥,甚是驚艷。你知道我,疆場孤狼京中富貴花幾乎看了個遍,猛然見深谷幽林藏著未沾俗塵的夏日晨光,著實印象深刻。只是可惜,那樣清麗脫俗的美人竟沒生個姑娘,不知她兒子身上還有沒有她的影子……定是沒留幾分。她的美在秀,屬于女子的那種特別的秀美,像泉水,男孩子怎可能繼承這份秀骨……”
語氣竟是遺憾的。
南柳回想初見時的拾京,正經(jīng)回答:“秀倒也有幾分,但拾京的話,美在于雅,別致出眾。每次見他總會覺得,他和上次見到時又有不一樣之處,清雅出塵又有帶著些天真的純凈,可有時候又有沉郁之感,似是突然長了些年紀(jì),氣質(zhì)也沉下去了幾分……”
眼見她越陷越深,顧驕陽的眼也明亮了幾分,似是感興趣,封明月?lián)u了搖頭,重重咳了一聲,強行終止了話題,問南柳:“明日做好計劃了嗎?舅舅只有一個要求,盡量不要起沖突?!?br/>
南柳收回早已飛出去的神思,笑道:“騙出來,蒼族人很好騙,舅舅到時就說傅大人從京城來,要見譯者。只要把人騙出來確保他無事,往后蒼族問不問我們要人,我們也都無所顧慮了。”
封明月憂愁:“你是無顧慮了,舅舅可是要替你忙了!”
南柳懶洋洋笑道:“舅舅忙舅舅的,我呢,忙我的。你談你的林子,我救我的人,定不會給舅舅添太多麻煩的?!?br/>
玉帶林沉入黑夜。
拾京發(fā)燒了。
他眼皮千斤重,整個人就像在浪里沉浮,茫茫黑夜尋不到結(jié)束漂泊的亮光。
天地渾然一體,只剩自己的意識還守著一點點微弱的光,隨著他的身體,慢慢沉下去。
他擔(dān)憂著自己的身體,提防著外界的危險,卻也無能為力,任由自己的意識一點點消失。
意識消失前,早些年,好多他已經(jīng)忘掉的事情,一些細(xì)節(jié),慢慢串成了一個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拾京想,哦,原來是這樣。
那時,族長還不是族長,他見過她,在阿爸出事之前。
她知道阿媽藏著一個外族男人,也知道他是阿媽的兒子。
她來看過他。
那時,阿媽叫她阿姐。
阿媽說:“阿京,真是阿媽的姐姐,你霞溪阿娘?!?br/>
阿媽藏著阿爸和他的秘密,只有兩個人知曉。
守壇的阿叔和阿媽的姐姐霞溪阿娘。
守壇的阿叔是個好人,笑起來很靦腆,總是會在得空的時候,跑過來抱抱他,叫他阿京,有時會把剛摘的果子送給他。
他跟著阿爸學(xué)做了好多東西,都是能隨身帶的小玩意,最早磨出的是枚木手鐲,圓潤漂亮。
后來,霞溪阿娘趴在石洞前,朝他招手叫他阿京的時候,手腕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木手鐲。
拾京迷迷糊糊想道:“原來阿叔喜歡過霞溪阿娘……”
那時候,霞溪還會沖他笑,那時候,霞溪還不是大母,只是霞溪阿娘,是阿媽的姐姐。
后來……人為什么會變呢?
天上的日月東升西落,林中的溪水北向南流,它們從不會改變,始終如一。
可人為什么會變呢?
拾京想起,他被人從洞中拖出來時,最先見到的是站在祭壇中央,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霞溪阿娘。
人們把她簇?fù)碓谥虚g,他跑過去拽著她的鮮紅色布掛,想求她去看看重病的阿媽,想告訴她,阿爸出去找守壇阿叔,還未回來。
阿爸的眼睛看不到,他怕阿爸迷路,又怕阿爸被人發(fā)現(xiàn)。
霞溪旁邊的人把他拉開,叫霞溪大母。
“大母,這個孩子怎么辦?”
拾京忘不了她當(dāng)時的眼神。
曾經(jīng)她眼中的溫暖,像是被打碎,什么都不剩,唯有冰冷的光,帶著恨意,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憐憫著,厭惡著,又萬分復(fù)雜。
那是種他無法理解,既冰冷又熾熱的目光。
霞溪說:“叫醒巫藤,我既成為族長,就必須像溪水一般無私又公正。今日,巫藤不再是我的妹妹,她犯下的罪孽與該受到的懲罰,即便像溪水岸邊的沙礫一樣多,我們也要一一數(shù)清?!?br/>
有人問道:“巫女觸犯族規(guī),我們該讓誰去請溪水母神來審判?她沒有選定下一任的接替者,我們怎么辦?”
“請巫依來?!毕枷f道,“巫依可以代我們詢問母神如何做。”
拾京墜入冰冷的潭水,他醒過來,眼角滑落的淚滴在祭臺上。
他想起來了。
阿媽倒在泥土中,暴漲的溪水剛剛退去,泥水弄臟了阿媽的衣擺。
鮮亮的衣服被泥土染臟,阿媽拽著霞溪的布掛,哭求霞溪放過他。
“阿姐!阿姐我求你……他是我的孩子,阿姐,你親手抱過他,你忘記了嗎阿姐!不要讓他死,求求你了阿姐……你不能……”
霞溪遠遠望著他,又慢慢將頭轉(zhuǎn)向巫依。
她的眼神中,有對巫依深深的不滿。
巫依是這樣說的。
“好吧。母神仁慈,孩子可以留。他有一半的血屬于我們,屬于純凈的溪水。十年后,扶蒼星升空,若有母神的祝福,或許能驅(qū)除他那一半外族血。”
“巫依提前祝福大母,愿大母十年后,得到母神的祝福,得償所愿?!?br/>
拾京睜開眼,漸漸看清了天空,有風(fēng)無云。
已經(jīng)早晨了。
他躺在祭臺上,周圍的樹葉圍成圓,中間一輪太陽,晨霧中溫柔的白。
陽光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卻很冷。
發(fā)熱的冷,尖銳的冷,由內(nèi)向外,刺痛他的皮膚。
嗓子火辣辣的疼,連呼吸都是疼的。
他失聲了。
拾京疲倦地再次閉上眼睛,聽到了貝珠的聲音,聲音從祭壇外飄來,斷斷續(xù)續(xù),隱隱約約,似是在懇請站在那里的守林兵讓她進來看他一眼。
拾京微微抬了抬手,沉甸甸的鎖鏈還在手腕上。
他想:“我昨天為何要回來呢……”
牛角吹響的時候,他完全沒有多想,本能地回到了玉帶林。
雖有怨恨,但畢竟是……
或許真的有血脈的召喚,無形的血脈紐帶捆綁著他,即便他有棄族遠離之心,但對玉帶林本能的牽掛卻無法斬斷。
拾京聽到了巫依的藤木拐杖聲,從他身邊經(jīng)過,遠去,在壇邊停下,呵斥了貝珠。
不知過了多久,拾京再次從昏睡中蘇醒。
一切已回歸寧靜,只有風(fēng)吹拂樹葉的沙沙聲。
他慢慢偏過頭,見巫依正看著他,她恰恰遮住了陽光,頭頂上銀做的貓頭鷹,在太陽的陰影下,變成了陰暗的黑色。
拾京無力地笑了笑,笑容帶著諷刺和落寞。
他發(fā)不出聲音。
他的眼神在說:“巫依,我知道你們要做什么了?!?br/>
她們等了十年,現(xiàn)在絕不會讓等待落空。如果要取他性命,十年前他就該和阿爸一樣,沉尸墨玉潭。
巫依將手放在他額上,探了溫度,嘆了口氣。
“你不愿成為蒼族人,不然你的身體不會掙扎反抗。”巫依說道,“拾京,這是上天的安排,認(rèn)命吧。你若認(rèn)命,天就會給你活路。若是執(zhí)意被心魔誘惑,走上反叛命運安排的道路,你活不長的?!?br/>
拾京輕輕一笑,眼中火不滅,隱隱有股死不認(rèn)命的倔強。
他又昏昏睡去。
巫依抬頭,看向遠方。
玉帶林中央的入口,青云營赤珠營前來和談的隊伍緩緩進林。
巫依說道:“再不愿,祭典結(jié)束后,你也會死心,這才是你的命運……”
南柳一夜淺眠,清早醒來,剛出營帳,見封明月匆匆趕來。
“南柳,昨晚蒼族兵力分布有變化?!?br/>
南柳哈欠打了一半,忙問:“什么變化?”
“他們昨晚撤回守在林邊的兵,重兵圍守祭壇?!?br/>
“……祭壇?”南柳憤然道,“難道他們打算鎖著拾京讓我們到祭壇跟他們和談?!他們到底怎么想的?”
顧驕陽說:“方向想錯了姑娘,蒼族的祭壇不經(jīng)巫女允許,本族人都不敢輕易到那里去,你覺得他們會把和談地點設(shè)在祭壇,讓我們這些外族人過去?”
“他們只加大了祭壇周圍的兵力?”南柳疑道,“其他的呢?”
封明月沉聲道:“一切如常。”
南柳似是不相信:“所以?”
顧驕陽接道:“所以,他們根本沒有打算和我們和談?!?br/>
若是定下和談的地點,按理說必會提前布兵,重點把守。
可一夜過去,只有祭壇周圍的兵力有變化。
南柳很是不解。
顧驕陽養(yǎng)的鷹長嘯一聲,盤旋在玉帶林上空。
顧驕陽抬頭望了眼,問道:“人在祭壇?”
南柳點頭:“是,人鎖在祭壇?!?br/>
顧驕陽吹了聲口哨,鷹向玉帶林南邊飛去。
她說:“他們應(yīng)該不會放人,也沒打算和我們會面商談。你的玄衣衛(wèi)呢?”
南柳不知她要做什么,答道:“在墨玉潭。”
“現(xiàn)有幾人能用?”
“七八個吧,還有雁陵。”
“那就想辦法把人偷出來吧。”顧驕陽這么說道,不理會封明月臉上的震驚,“不管他們談不談,我和你舅舅入林去見他們族長,稍微弄出點小事故,引一下兵力。你讓你的玄衣衛(wèi)查探好地形路線,把人偷回來。”
她見封明月欲言又止,一臉疲累不堪又無奈的神情,好心加了一句:“為了不讓你舅舅愁白頭發(fā),盡量別和蒼族人起大沖突?!?br/>
南柳點頭:“我知道了?!?br/>
封明月嘆道:“驕陽,我們主要是來和蒼族商談遷族一事,你怎么能……”
“絕對談不成?!鳖欜滉柕溃俺⒔o了時間,給了任務(wù),卻不限方法。雖要先禮后兵,但他們既然不接我們的禮,那也不必有顧慮了,道聲得罪開打便是。既然打都要打了,今日還談個什么,直接虛晃一下,讓南柳救個人得了?!?br/>
封明月找不到詞反駁她,只好搖了搖頭,萬般無奈下囑咐南柳:“探好路做好計劃再去,準(zhǔn)備好前不要貿(mào)然行動,還有,讓玄衣衛(wèi)去,你就待在這里,別給人添亂?!?br/>
南柳心里打著親自去救人的主意,勉強應(yīng)下。
顧驕陽的鷹折返回來,落在她肩頭,爪子在她肩上輕輕摩挲了兩下。
顧驕陽說道:“赤溪經(jīng)過祭壇,祭壇南邊無法布兵,你可以讓玄衣衛(wèi)由此道前去探路。找好路徑告訴我們,什么時候行動就打個信號,我和你舅舅幫你散些蒼族的兵力。”
南柳高興應(yīng)下:“多謝舅娘!”
她二人把事定下,南柳匆匆去喚玄衣衛(wèi),封明月唉聲嘆氣。
顧驕陽淡定道:“人命是大事?!?br/>
封明月嘴角抽著,說道:“我姐姐剛坐穩(wěn)乾元殿的龍椅,我是想能和和氣氣解決就和和氣氣解決,若真要打,雖說這是咱們大同的土地,但跟明搶也沒什么區(qū)別,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些文章出來,民心又要亂上一陣了。唉……”
“不打看樣子也解決不了?!鳖欜滉栒f,“三月先禮,把姿態(tài)做足,遷族的地方和氣送去給他們看,有什么要求也都上報朝廷,盡量滿足。百姓不瞎,都看著呢,到時候若還不行,就開打,打服為止?!?br/>
辰時三刻,顧驕陽和封明月帶著兩隊兵進了林。
“你們的譯者呢?”封明月問道,“我們是來拜訪你們族長的?!?br/>
蒼族人聽不懂,也不想聽懂。
他們兩邊散開,蒼族族長霞溪緩緩行來,她頭上戴著繁復(fù)的銀飾,銀色蒼鷹在上,寶石為目,長喙鋒利如刀,陽光下銀光璀璨,身上的首飾銀鈴紅藍寶石幽幽閃光。
封明月驚訝,小聲對顧驕陽說道:“這是那個冬天姑娘吧?當(dāng)族長了?!?br/>
二十年前,封明月和顧驕陽入林與族長商談開林一事。
族長旁邊立著一位姑娘,眸光深沉,不茍言笑,顧驕陽叫她冬姑娘。
沒想到,二十年后,冬姑娘成為了蒼族的族長。
霞溪坐在藤木椅上,做了個請的手勢,又揮了揮手,一個胖乎乎的蒼族女子坐在了她的右手邊。
“二位請?!?br/>
那個蒼族女子說著音調(diào)古怪的官話,封明月與顧驕陽互看一眼,坐到對面。
蒼族從開林到閉林有十年之久,會說幾句官話的蒼族人也是有幾個的,只是不那么流利罷了。
封明月放緩語速,禮貌道:“給族長問好,多年不見。”
那名做譯者的蒼族女沒聽懂多少,沒說話。
封明月啞然失笑,展開地圖,用更慢的語速說道:“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族長談,你們族中,可有識字的?”
霞溪微微瞥了眼地圖,對蒼族女說了句話,蒼族女用官話,費力地說:“我們不開林子,不接受所有外人,沒有礦,不怕皇帝。”
顧驕陽笑了出來,說道:“明月,昨天神風(fēng)教說的話,她們倒是聽明白了?!?br/>
封明月略尷尬,語言不通著實不便,就是現(xiàn)在解釋,以這位譯者的官話水平,她們也聽不懂啊。
鷹從南邊俯沖而來,蒼族人彎弓聲四起。
顧驕陽眼睛一亮,知道這是南柳給的信號,她打了聲口哨,鷹又滑翔至西北邊,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顧驕陽慢慢笑道:“抱歉,我的鷹?!?br/>
不久之后,西北方黑煙滾滾。
封明月佯裝驚訝,站了起來:“有情況?”
昨晚他們探知蒼族調(diào)了守在玉帶林北側(cè)的兵駐守祭壇,因而,現(xiàn)在玉帶林的西北方無兵看守。
于是,顧驕陽讓青云營的幾個將士跑到玉帶林西北側(cè),在林外升了火燒木頭。
蒼族人見濃煙升起,以為西北側(cè)林子起火,連忙等待大母下令。
霞溪抬了抬眼皮,喚來溪砂:“你帶著貝桑他們?nèi)タ纯础!?br/>
“阿媽,是不是他們燒了我們的林子……”
霞溪搖頭:“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去吧。”
她說完,又對溪清道:“你到祭壇去,巫依年紀(jì)大了,我怕她看不住拾京。告訴守壇的人,警覺一些,提防外族人到祭壇去?!?br/>
溪清不知大母為何有此擔(dān)憂,不過仍是領(lǐng)了命令。
顧驕陽見她方向不是向北而是向南,眉頭皺了一瞬,對封明月說道:“冬姑娘好像挺聰明。”
封明月卻道:“南柳說蒼族人并不重視拾京,可如今來看……”
顧驕陽沉思許久,說:“二十年前,冬姑娘就不喜我們這些外族人,你想起她之前看我們的表情了嗎?夏姑娘和當(dāng)時的族長對我們很和善,但冬姑娘看我們的眼神卻截然不同。她不喜外族人,卻又養(yǎng)著一個外族孩子,說是不重視,卻鎖在祭壇上重兵把守,聽南柳說,祭典過后這孩子就是蒼族人,她們?nèi)缃襁@么寶貝他,應(yīng)該也是這個理由??晌铱傆X得哪里怪怪的……”
南柳帶著她的玄衣衛(wèi)藏在祭壇南端溪對岸的樹叢中。
拾京躺在祭壇中央的祭臺上,鎖鏈的一端陷在祭臺旁的石柱中。
放走顧驕陽的鷹,等了許久,卻不見把守祭壇的蒼族人有變動。
南柳嘆了口氣,有些心急。
她招手輕聲喚來一位玄衣衛(wèi):“能先去看看他的情況嗎?我看他好久都沒動一下……”
那名玄衣衛(wèi)輕功卓然,觀好祭壇四周的情況,像片樹葉,隨風(fēng)輕掠過溪水,悄無聲息攀上祭壇。
巫依在祭壇下的石屋中還未現(xiàn)身,把守祭壇的蒼族兵背對著祭壇。
那名玄衣衛(wèi)微微松了口氣,落至祭臺前,探了拾京的氣息,發(fā)覺他唇色蒼白,臉頰兩末不正常的紅。
拾京張開眼,那名玄衣衛(wèi)輕輕噓了一聲,見他怔然,貓腰研究他手腕上的鎖。
拾京啞著嗓子,忍著疼痛輕聲問他:“南柳?”
玄衣衛(wèi)點了點頭,指了指他手上的鎖,又指了指南邊的叢林。
拾京了然。
玄衣衛(wèi)研究了半晌,搖了搖頭,告訴他打不開,輕聲詢問他哪里有鑰匙。
拾京慢慢抬起手,掙扎著坐起來,看著手腕上的鎖,忽然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在玄衣衛(wèi)驚訝的表情中,掰斷了自己的拇指。
他微蹙著眉,把鎖環(huán)一點點脫掉,表情淡然,仿佛無知覺。
玄衣衛(wèi)回過神來,驚出一頭冷汗。
此時,卻聽一聲冷喝。
拾京抬頭望去,溪清指著祭壇上的玄衣衛(wèi),下令拿下。
玄衣衛(wèi)翻身躲過箭雨,被不斷落下的箭雨逼至祭壇邊,回頭看了眼拾京。
拾京有一瞬落寞,笑了笑,又躺了回去。
玄衣衛(wèi)只好越溪離開。
溪清趕來,怒視著拾京:“你想做什么,真要棄族離開嗎?”
拾京閉上眼,不想說話,也說不出話,疼痛令他無比清醒。
他想起了霞溪阿娘看到阿爸時的目光,又冷又恨,卻有著異常的熾熱。
石門開啟,巫依執(zhí)杖而來。
溪清責(zé)怪她:“為何不看好他?若不是我趕到,他就被外族人帶走了!”
巫依冷冷看了眼溪清,又沉默地看著拾京。
溪清深吸口氣,走下祭壇去向大母報告情況。
巫依繞著祭臺走了一圈,問道:“鎖怎么開的?”
沒人回答她。
巫依用杖挑起鎖鏈,見鎖環(huán)完好,拿過他的手仔細(xì)一看,不可置信道:“看來你真被邪魔瘋了心智!”
她叫來守壇人,用藤條把他捆在祭臺上,捆的結(jié)結(jié)實實。
“我說過,你的命運早已注定,放棄掙扎會讓你活得更久。”
拾京聲音微弱,巫依卻清楚的聽到他在說什么。
“巫依,你是要把我獻給溪水,還是獻給大母?”
巫依手指搓著藤杖,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說完就要隨著風(fēng)消散:“我錯了,我一直以為你要把我獻祭給溪水。我從沒想過……巫依,她是我阿娘。我以為你們都知道,我叫溪清姐姐,叫溪砂哥哥……”
巫依說話了。
“今晚祭典過后,你是蒼族人,你身體里的血是新的,不再是誰的兒子,你只是蒼族人?!?br/>
未能救出人,南柳返營,封明月說什么都不讓她再進林。
“你耐心些,今晚祭典,祭典前他人肯定無事?!狈饷髟抡f道,“第一次沒成功,你大白天的再去劫人,肯定也不會成。不如耐下性子,好好做個計劃。”
南柳無法冷靜:“他把自己的手折斷了!我卻要讓他等到晚上?!他們那群蒼族人,就那么放著他不管!侍衛(wèi)說他病了,身上還有傷,現(xiàn)在還斷了手?!?br/>
南柳深吸口氣,卻依然不能平靜,紅著眼眶,又急又氣:“舅舅,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他昨天不顧一切跑出林求救,今天看到有人要帶他走,連自己的手都能折斷……肯定是出事了。”
南柳別過臉擦了淚,說道:“我要去搶人,兵借我?!?br/>
封明月拼命說服自己要理智,開口訓(xùn)斥道:“為了點兒女私情就要動兵動槍,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我連自己看上的人都搶不回來,眼睜睜看著他在那破林子里受罪,這難道不招人笑話?!”
“我又沒說不讓你救!”封明月按住她,把她按坐下來,“和談告吹,仗總是要打的,但你不能憑著一時沖動就要帶兵搶人。蒼族人不是羊也不懂什么戰(zhàn)爭禮儀,你帶兵去,他們不怕,進林就是打,怎么,你是想讓我們大同這些將士,就為了你看上的一個人,為你的沖動流血犧牲?”
封明月氣憤道:“我的兵就算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不是你封榮的兒女情長上!”
南柳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冷笑道:“那我自己去救。”
封明月舍不得打她,狠狠一巴掌拍在桌上,氣了好久,說道:“你休想從我這兒帶走一兵一卒?!?br/>
南柳帶著一身冷氣,僵著臉離開。
顧驕陽在帳外溜鷹,見她氣勢洶洶殺來,嘻笑一聲,扯住了她的披風(fēng)。
“消消氣,你聽舅娘說一句?!?br/>
顧驕陽放飛了鷹,俯身在南柳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南柳一怔,問道:“當(dāng)真?”
“那還有假?”顧驕陽說道,“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我和你舅舅來之前向傅起問了個明白。傅尚書研究蒼族三十多年,他說的話你總該信吧?扶蒼星對蒼族而言意義重大,因而今晚的祭典,整個玉帶林無人看守,所有的蒼族人都會到祭壇去,趴在地上跪拜溪水母神,心中默念頌歌并要說出自己的心愿,整個頌歌完成之前,他們不能中斷這個儀式。你就等這個時機就好了?!?br/>
顧驕陽又問:“你舅舅給你多少兵?”
南柳嘴角一抽,沒好氣道:“我自己帶侍衛(wèi)去?!?br/>
“侍衛(wèi)怎么行呢?”顧驕陽笑著搖了搖頭,“術(shù)業(yè)有專攻。侍衛(wèi)不是兵,擅長的東西不一樣,埋伏救人布兵陣,這種還是要兵的?!?br/>
南柳略一思索,確實覺得只帶侍衛(wèi)不妥。他們要在玉帶林布兵埋伏觀察時機,確保到時候能一次成功。
可就是封明月說的,青云營和赤珠營的兵將,就是流血也要流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
她的身份昨晚已曝光,大家也都知曉,因而,她之后的所作所為,代表的不是朔州柳家的南柳,而是大同的公主封榮。
堂堂一個公主,動用青云營赤珠營的兵力,為她一己私情轟轟烈烈進林搶男人……南柳嘆了口氣,可能真的會寒了這些青年才干為國效力的熱血。
顧驕陽笑問:“南柳平時在青云營,有沒有關(guān)系好的朋友?”
“朋友?”
“嗯,柳南柳的朋友。除了雁陵,還有沒有其他人?”
南柳呵呵一笑,謝過顧驕陽,匆匆奔向教場。
宋瑜他們正在練習(xí)火銃,馬上扛槍打靶。
南柳躍上馬,狠狠甩鞭,槍聲陣陣。
自從知道她身份后,宋瑜不敢和她說話,只敢縮在姚檢身后,巴巴看著她。
南柳緩緩行來,對宋瑜說道:“宋愚昧,你欠我三文錢沒還。”
宋瑜半晌沒合攏嘴,很想狂叫你缺那點錢嗎?
“晚上要不要跟我去趟玉帶林。”
宋瑜愣道:“干什么?”
南柳垂眼擦拭著火銃,吹了吹槍口的煙,淡淡道:“搶個人。”
宋瑜還在狀況外:“呃……搶完回來,我就不用還了?”
“行嗎?”南柳短暫笑了一聲,說,“你要把我當(dāng)朋友就點個頭,不想去我也不強迫你?!?br/>
宋瑜差點咬到舌頭:“娘咧我跟你……”
姚檢突然插話道:“是昨天跑出林的那個小哥?”
南柳點了點頭:“若是你們把我當(dāng)朋友的話……”
“當(dāng)呀!”宋瑜說道,“南柳你能把我嚇?biāo)溃∽蛱熘滥闶悄钦l誰后,我以為你會回來揍我……我跟你說,我還就樂意跟你這種人做朋友,玩命作死起來根本不顧身份,一套一套的。不就是搶個人嗎?你就是搶座山,我也愿意去,走著!誰讓我欠你錢呢!”
姚檢嘖了一聲。
“姚賤人去不去?”宋瑜問姚檢,“沒聽出來嗎?南柳搶人,但沒人跟她一起去搶。為了朋友,我?guī)?,你的話……你之前也罵過南柳,這債你要還!”
姚檢心中罵道我他娘的又欠什么債了?!嘴上卻說:“那就算我一個吧?!?br/>
就當(dāng)為自己博個再平坦一些的前途。
宋瑜興奮道:“咱們什么時候開搶?”
南柳望著玉帶林,說道:“太陽落山后,我們就進林等待時機。”
太陽西沉,地平線吞噬了最后一道光。
蒼族的祭壇旁,燃起了火把。
珠明結(jié)束了懺悔,低著頭站在巫依身后,神情悲傷。
貝珠站在祭壇下,抬頭望著祭壇四周的火把,手中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骨哨。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