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世界變幻多久，總有些人被遺落在時光的間隙里，無處安身。

    面前的男人就是一個顯而易見‘遺忘者’，夜風驟起，將埃里克身后的披風吹得漂浮，他站在騎士像前，十指交握。

    記憶里，他與暗夜為伍，恨不得連整個人都藏匿于黑暗之中，過了這么久的時間，他依然穿著沉抑的黑色服飾披風，也戴著黑色的皮手套，就連領(lǐng)巾都由濃郁到近乎黑墨的綠色絲綢制成，僅有鬼魅般的白色面具成為唯一的調(diào)和劑。

    “本以為你的演奏水平會更進步些。”面具下依然傳來沉穩(wěn)的男聲。

    我捂著被琴弦打到的手指，眼淚都要流下來，顧及形象又不能含在嘴里，在面對埃里克的輕嘲時，竟無言以對。

    放置多年的琴弦即便經(jīng)常調(diào)音和弦，終究沒法抵御時間磨礪，支撐著拉了一段曲子，高音區(qū)的琴弦太纖細，沒干過重活的手指皮膚側(cè)面被劃出一道口子來。

    幸好，這個遲鈍的男人總算意識到了什么，走上前來半跪下來，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我。

    我接過手帕按在傷口處，只覺得最近多災(zāi)多難。

    埃里克粗略查看了幾個大大小小堆砌在石雕下的皮箱，皮手套在搭扣處摸了一下，沾了些許灰塵。

    “你不喜歡它們?！彼穆曇羲查g降了幾度，變得沙啞陰沉。

    我盯著他被黑暗涂抹成棕褐色的眼睛，直到視線模糊，“我沒想到你會走那么久，久到超出我能理解的全部設(shè)想……第一年，我收到生日禮物時，想把第一首曲目給賦予它的人；第二年，我收到它時，想著我該妥善保存它們致謝；第三年，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第五年，想著又有什么意義呢，也許他根本就沒期待過聽你的拉奏。不過，我總算履行了曾經(jīng)的承諾……”

    夜風在石像間穿梭，沙粒敲打在凸出地面的玻璃上，黯淡的白色燈光讓彼此的臉色都顯得十分陰沉，云遮蔽了全部的月光，恍惚可以嗅到雨水即將來臨的味道。

    埃里克沉默了太久，才打開最大也是最新的一只皮箱，將其中的小提琴取出來，摘下手上的皮手套，隨意拋棄到一旁。

    他的手比記憶中好看許多，略微長了點肉，依然蒼白，修長且靈巧，他站起身試著調(diào)音，手指虛虛按在琴頸附近彈撥幾下，將小提琴放在了肩頭。

    音波剛剛從琴弦處擴散開來，便使人靈魂戰(zhàn)栗。

    初起時仿佛如泣訴般，旋律緩緩轉(zhuǎn)圜；接著便是川流不息的躍動，頻繁出現(xiàn)顫音；當夸張的顫音和詭異的旋律瘋狂占據(jù)整幅篇章時，伴隨這歇斯底里的琴聲，天際響起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雷神托爾無視諸神的漠視瘋狂宣泄。

    當最終曲目接近尾聲時，高空中墜落下無數(shù)的雨水，將我的頭發(fā)、脖子、裙擺全部打濕。雨水落在劇烈顫抖的琴弦上，被分割成無數(shù)肉眼難辨的水珠。

    終于，埃里克停止在弦上瘋狂撕扯的琴弓，低下頭來。

    我仰著頭，脖子酸痛到了極點，卻像受了石化詛咒般無法挪開視線。

    “下雨了?！彼蠑n琴箱，牽著我的手，朝樓梯口走去。

    埃里克跑了幾趟將琴箱全部搬進室內(nèi)后，狹小空間里的兩個人又陷入尷尬的境地，。

    我拿出剛剛的手帕蹭了蹭頭發(fā)，雨水滴滴答答的淌下來，落在石頭地面上，變成小小的水洼。

    “這首曲子叫什么？”

    “魔鬼的顫音，g小調(diào)?！?br/>
    “難怪這么詭異?！蔽腋艺f自己的笑容一定僵硬到慘不忍睹的地步，真難為埃里克還不露情緒的盯著我。

    “我在意大利的一個教堂見到了它的手稿，神父說他的作者在夢中向魔鬼出賣了靈魂，交換到這一曲目……”埃里克似乎意識到此時此刻講述曲子由來的不合理性，他再度沉默下來。

    “你還在劇院的地下住么？”我尷尬的再次引起話題。

    “是的。”

    埃里克和我，就像兩個久未相見的朋友，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又是一陣風吹進了走廊。

    我不自覺打了個顫，后退了一步。

    埃里克脫下披風來，將我裹起來。

    “埃里克，這個……是你的么？”我將脖子上的鏈子拽出來，上面串著那枚在糖果盒里發(fā)現(xiàn)的戒指。

    埃里克的表情變得尷尬，他輕咳一聲，別過臉去，“它是你的了?！?br/>
    “我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戒指，被媽媽知道會生氣的。”我開始解脖子上的銀搭扣。

    “收下它吧，只是一個小禮物?！彼弊柚刮?，以至于那雙冰冷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指，接著他的臉明顯變了顏色，即便是遮擋了大半張臉的面具都無法抵擋，他的下巴窩都變紅了，當然，他可以說是受了室內(nèi)昏暗的燈光影響。

    “埃里克，女孩子能接受男人們的鮮花、糖果，但不是這么昂貴的首飾，我已經(jīng)欠你太多，別讓我卑微求你。”我摘下戒指來，放在他的掌心。

    埃里克似乎再度受挫，他的唇張張合合，努力想說出什么來，緊緊捏著手里的戒指，幾乎要把它捏碎一般，我連忙低下頭去，裝作并沒有看見。

    剛剛緩和的溫度再度降落回冰點，急促的大雨打在門外的石階上啪啪作響，灰塵混合雨水的味道從門外滲透進來，不時有高亮的閃電劃破天空。

    埃里克的白色面具上全都是雨水，一些水逐漸凝聚，透過面具的縫隙流了進去，他不時眨著眼睛，躲避這些水珠。

    “你……你可以摘下面具來擦擦，我不會偷看你的?！睘榱吮砻髯约翰煌悼吹臎Q心，我連忙轉(zhuǎn)身，背對他，面向墻，就像一個開始準備捉迷藏的孩子。

    身后的聲音凝固了一下，傳來面具被摘下的細碎聲響，沒過幾秒鐘，他說，“可以了?！?br/>
    我轉(zhuǎn)過身去，埃里克再次將面具戴了回去。

    其實對于面具下的情景，我早已有所猜測，無外乎是毀容非常嚴重，埃里克因為自己的相貌吃過不少的苦頭，才會如此在乎他。作為一個女孩子，我相當能理解他的心情，即便我完整無缺，偶爾也會對自己的娃娃臉心生懊惱，更況且毀容的埃里克。

    不摘下面具，他永遠能夠扮演一個冷漠驕傲的黑衣人；一旦摘下面具，誰又知道會怎樣呢？人類對于美丑永遠沒法自圓其說，所謂平等不過妄言。

    我們尷尬的對視，似乎都在努力尋找話題。

    “有什么打算么？”作為一個與人正常交流溝通沒什么問題的家伙，我主動開口。

    “打算？”

    “計劃，比如說，找份工作，發(fā)展愛好，就是對未來的規(guī)劃之類的?！?br/>
    埃里克古怪的彎了彎唇角，笑出聲來，“讓劇院正常經(jīng)營就是我的職業(yè)?！?br/>
    “可是，你弄了一些惡作劇……兩位經(jīng)理人都嚇壞了?！蔽倚÷暽贽q。

    埃里克伸出手，似乎嘗試著想觸碰我的手，卻又收了回去，干咳了一聲，“我該送你回去了，你全身都淋濕了，不換衣服會染風寒?！彼谋憩F(xiàn)羞怯得簡直不太像是個成年男人，倒像個懵懂的大男孩。

    “等等……假如我想見你，該怎么找到你?！?br/>
    “不怕我把你關(guān)在地窖里么？”埃里克再次將音色變得低沉。

    他跟劇院的許多著名男聲有點像，將戲劇式的高聲低吟代入了日常的說話方式，似乎隨時都能放聲高歌上一段抒情詠嘆調(diào)。

    “別嚇唬我，我們是朋友，不是囚禁者和被囚禁者?！蔽业脑捗黠@討喜了埃里克，他露出個笑容來。

    下樓梯時，埃里克主動蹲下灬身來。

    “你要背我？”我好笑著拍了拍他寬闊的肩膀，他的身材不復(fù)曾經(jīng)的枯瘦，壯實了許多。

    “害你腳受傷了?！?br/>
    旋轉(zhuǎn)樓梯的坡度很陡，平時爬都會覺得累人，更況且是趴在埃里克的肩膀上，我瞪大眼睛膽戰(zhàn)心驚的望著下面。

    “你的心跳得很快?！卑＠锟说泥曤[約傳來，若不是我格外靈敏的聽覺，就要錯過這一句自言自語。

    我環(huán)著埃里克的脖子，將頭貼在他肩頭處，突然不自覺的傻乎乎笑起來。

    從有記憶起，最羨慕的事情之一，就是孩子們趴在父親的肩頭，開心如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該慶幸自己從小就跳芭蕾，所以體重一直不達標么，要是不小心長成了像劇院清潔工瑪麗大媽那樣圓滾滾的身材，肯定享受不到現(xiàn)在的待遇。

    “埃里克，我們把小提琴箱子落在天臺了?！?br/>
    “我會把它們送回你房間去?！?br/>
    剛剛走到宿舍的走廊處，埃里克就停下腳步來，“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也許會有人見到我。”

    “埃里克，請答應(yīng)我，別傷害其他人，不管你想做什么，別傷害人，我不想你遭遇任何不幸?！蔽覈L試著說服他，不知為什么，總有一種感覺讓我覺得埃里克的身上有種鬼魅似的冷漠，他似乎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生命，甚至以傷害他人為樂，在此次見面時，他的冷漠與妄然越發(fā)不可抑制。

    “我答應(yīng)你，假如他們不妄想反抗和驅(qū)逐，我就不會傷害任何人?！?br/>
    他漂亮的淡金色眼睛中帶著些漫不經(jīng)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