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何等乖覺,即刻道:“那是?;噬辖淮o凌大人徹查的,凌大人查到什么,那我查到的也就是什么,絕對和凌大人是一樣的?!彼笆?,“嘉貴妃擺明了失寵,何必為她得罪一個得寵的人呢?且那人都于咱們倆有恩,這就是該報恩的時候了?!?br/>
凌云徹將銀針籠進袖中,輕輕一笑:“公公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倍讼嘁曇恍?,結伴離去。
這樣的主意,或許是在查到銀針的一刻就定了的,所以即便是與趙九宵把酒言歡,談及這件事時,他也是閉口不言。宮闈之中波云詭譎,嬪妃之間如何血斗淋漓,詭計百出,他亦有所耳聞,何況,玉妍一向對如懿不馴。
隱隱約約地,他也能知道,八阿哥永璇的墜馬,固然是離他最近的五阿哥永琪最有嫌疑,也是五阿哥獲益最多,讓已經元氣大傷的玉妍母子再度重創(chuàng)。但若五阿哥有嫌疑,等同生母愉妃海蘭和養(yǎng)母如懿都有嫌疑。他是見過如懿在冷宮中受的苦的,如何肯再讓她陷落到那樣的嫌疑里去。哪怕僅僅是懷疑,也足以傷及她在宮中來之不易的地位。
所以,他情愿沉默下去,僅僅把這件事視作一次意外。
于是連趙九宵也說:“兄弟,你倒是越來越懂得明哲保身了,難怪步步高升,成了皇上跟前的紅人。我呢,就在坤寧宮這兒混著吧,連我喜歡的姑娘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凌云徹隱隱約約知道的是,趙九宵喜歡永壽宮的一個宮女,也曾讓自己幫著去提親,他只是擺手:“永壽宮的人呵,還是少沾染的好!”
趙九宵拿了壺酒自斟自飲:“你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永壽宮的主位不好,難道她手下的人都不好了?”他頹喪不已,“只可惜,連個宮女都看不上我!”
凌云徹捧著酒壺痛飲,只是一笑。趙九宵喜歡的姑娘看不上趙九宵,他自己喜歡的女子,何曾又能把他看在眼里呢?
幸好,趙九宵不是郁郁的人,很快一掃頹然:“但是,我只要能遠遠地看著她就好了。偶然看見就可以。”
凌云徹與他擊掌,笑嘆:“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怎么不是呢?他也是如此,偶爾能遠遠地看見她就好。在深宮楊花如雪的回廊轉角,在風露沾染、竹葉簌簌的養(yǎng)心殿廊下,或是月色如波之中,她被錦被包裹后露出的青絲一綹。
能看見她的安好,便是心安所在。
他這樣想著,任由自己伏案沉醉。有隱約的嗚咽聲傳來,恍惚是阿哥所內金玉妍擔心的哭泣聲,抑或是哪個失寵的嬪妃在寂靜長夜里無助的悲鳴。
他只希望,她永遠不要有這樣傷心的時候。
八阿哥永璇能起來走動已經是一個月后,無論太醫(yī)如何精心醫(yī)治,永璇的一條腿終究是廢了。用太醫(yī)的話說,即便能好,這輩子行走也不能如常人一般了。
金玉妍知道后自然哭得聲噎氣直,傷心欲死。連皇帝亦來看望了好幾次,他看著玉妍哭得可憐,便許她攜了十一阿哥永瑆一直住在阿哥所照顧永璇的傷勢。
如此一來,玉妍養(yǎng)在宮中的愛犬失了照顧,常日嗚嗚咽咽,更添了幾分凄涼之意。好像這春日的暖陽,即便暖得桃花紅、柳葉綠,卻再也照不暖嘉貴妃母子的哀涼之心了。
宮里的憂傷總是來得輕淺而短暫。說到底,哀傷到底是別人的,唏噓幾句,陪著落幾滴淚,也就完了。誰都有自己新的快樂,期盼著新生的孩子,粉白的臉,紅艷的唇,柔軟的手腳;期盼著孩子快快長大,會哭會笑會鬧;期盼著鳳鸞春恩車在黃昏時分準時停駐在自己的宮門口,帶著滿心歡喜被太監(jiān)們包裹著送進養(yǎng)心殿的寢殿;期盼著君恩常在啊,好像這個春天,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因著永璇墜馬之事,皇帝到底也沒遷怒于永琪,如懿與海蘭也放心些。閑來的時候,如懿便陪著一雙兒女在御花園玩耍。
春日的陽光靜靜的,像一片無聲無息拂落的淺金輕紗。御苑中一片寂靜,春風掠過數(shù)株粉紫淺白的玉蘭樹,盛開的滿樹花朵如伶人飛翹的蘭花指,纖白柔美,盈盈一盞。那是一種奇特的花卉,千干萬蕊,不葉而花,恍如玉樹堆雪,綽約生輝。
忻嬪挺著日漸隆起的肚腹坐在一樹碧柳下的石凳上,凳上鋪著鵝毛軟墊,膝上有一卷翻開的書。她低首專注地輕輕誦讀,神情恬靜,十足一個期待新生命降生的美麗母親。因著有身孕,忻嬪略略豐腴了一些,此時,半透明的日光自花枝間舒展流溢,無數(shù)潔白、深紫的玉蘭在她身后開得驚心動魄。她只著了一襲淺粉衣裙,袖口繡著精致的千葉桃花,秀發(fā)用碧玉扁方綰起,橫簪一枝簡凈的流珠雙股簪。背影染上了金粉霞光的顏色,微紅而溫煦。
忻嬪對著書卷輕聲吟誦古老的字句,因為不熟悉,偶爾有些磕磕絆絆:“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br/>
她讀著讀著,自己禁不住笑起來,露出雪白的一痕糯米細牙:“皇后娘娘,昨兒臣妾陪伴皇上的時候,一直聽皇上在讀這幾句,說是什么屈原的什么《離騷》。雖然您找來了一字一字教臣妾讀了,可臣妾還是讀得不倫不類。”
如懿含笑轉首:“宮里許多嬪妃只認識滿蒙文字。你在南邊長大,能認得漢字已經很好。何況《離騷》本來就生僻艱難,不是女兒家讀的東西。離騷,離騷,本就是遭受憂愁的意思,你又何來憂愁呢?”
“臣妾當然是有憂愁的呀!”忻嬪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掰著手指道,“臣妾擔心生孩子的時候會很痛,擔心會生不下來,擔心像愉妃姐姐一樣會受苦,像已故的舒妃一樣會掉許多頭發(fā),還擔心孩子不是全須全尾的……”
如懿趕緊捂住她的嘴,呵斥道:“胡說什么,成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她換了柔和的語調,“有太醫(yī)和嬤嬤在,你會順順利利生下孩子的?!?br/>
忻嬪雖然口中這樣說,臉上卻哪里有半絲擔心的樣子,笑瞇瞇道:“哎呀,皇后娘娘,臣妾是說著玩兒的?!彼钢阪音[的永璂和璟兕道,“臣妾一定會有和十二阿哥與五公主一樣可愛的孩子的,他們會慢慢長大,會叫臣妾額娘。真好……”她拉著如懿的手晃啊晃,像個年輕不知事的孩子,臉上還殘存著一縷最后的天真,“皇后娘娘,您和皇上讀的書,臣妾雖然認識那些字,卻不知什么意思,您快告訴臣妾吧?!?br/>
這樣的天真與嬌寵,讓如懿在時光荏苒間依稀窺見自己少女時代的影子,她哪里忍心拒絕,笑嗔道:“你呀,快做額娘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
忻嬪笑得簡單純摯:“在臣妾心里,皇后娘娘便是臣妾的姐姐了。姐姐且告訴告訴妹妹吧?!?br/>
如懿笑著解釋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早晨我飲木蘭上的露滴,晚上我用凋落的菊花花瓣充饑。只要我的情感堅貞不移,形銷骨立又有什么關系?!?br/>
忻嬪忍不住笑道:“臣妾聽說屈原是個大男人,原來也愛這樣別別扭扭地寫詩文。不過皇上讀什么,原來皇后娘娘都懂得的。”
皇帝是喜歡么?一開始,是如懿喜歡夜讀《離騷》,皇帝聽她反復歌詠這幾句,只是含笑撥弄她兩頤垂落的碎發(fā):“屈原過于孤介,才不容于世。他若稍稍懂得妥協(xié),懂得閉上嘴做一個合時宜的人……”
如懿抵著皇帝的額頭:“若懂得妥協(xié),那便不是屈原了!”
皇帝輕輕一嗤,擁著她扯過別的話頭來說。
忻嬪兀自還在笑:“一個大男人,老扯什么花啊草啊的來吃,真是可愛!”她一說可愛,永璂便拍起手來,連連學語道:“可愛!可愛!”
忻嬪與如懿相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永璂已經快三歲了,璟兕快兩歲,一個穿著綠袍子,一個穿著紅裙,都是可愛的年紀。永璂跑得飛快,滿地撒歡兒。璟兕才剛剛會走,像撲棱著翅膀學飛的小鳥,跟在哥哥身后,笑聲如銀鈴一般。
柳橋花塢,落花飛絮,長與春風作主。大約就是這樣的好時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