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武士給卡斯爾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就把他丟到了一間窄小的牢房里。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死,不過也快了,那些人會折磨他,逼他說出一些事情。但他有什么事情好說呢?阿薩辛?即使在里面待了四年,他對這個組織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牢房外面由三位武士把守,逃出去也是不切實際的。卡斯爾趴在地上,臉貼著潮濕的地面,緩緩合上了眼。
耶路撒冷,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納撒內(nèi)爾猛地從病床上坐起來,動作太大導致傷口裂開,讓他忍不住吸了口冷氣。旁邊的醫(yī)生走過來想為他檢查傷口,卻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將臉埋進胳膊間,哭泣起來。
“真是奇跡,”醫(yī)生說,“受了那么重的刀傷還可以醒過來。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納撒內(nèi)爾抬起頭,不解地看著醫(yī)生。
“理查國王很快就要帶著軍隊回到英格蘭了,在你昏迷的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與薩拉丁達成了和談。不過在那邊遇到了一些事情,可能要晚些回來。”
“一些事情?”
“薩拉丁遇到了刺殺,其中一名刺客居然是個英格蘭人……你休息吧。”醫(yī)生說完站起身離開了。
醫(yī)生的話讓納撒內(nèi)爾想起自己剛才的噩夢,他看見卡斯爾的背影逐漸變小,穿著他沒見過的衣服,做著他從未想到過的事情,越走越遠,最后倒在一片血泊里。
他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夢境,完全沒注意到費薩勒是何時站在他面前的。在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屋里還有另一個人,對方及時捂住了他的嘴。這使得納撒內(nèi)爾劇烈地咳嗽起來,紅色的血從紗布里一點點滲出。
“真沒想到,你也快死了。”費薩勒松開了他,坐到了醫(yī)生之前的椅子上,“你認識卡斯爾?”
納撒內(nèi)爾的神色警醒起來,“他怎么了?”
“他被抓起來了。”
“為什么?他不是在護送國王去耶路撒冷的隊伍里——”
“他就是刺殺薩拉丁的那個英格蘭人。”
在費薩勒說完這句話之后,納撒內(nèi)爾突然沉默了。他大睜著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費薩勒,隨后一把抓過對方,“你說什么?!”
“卡斯爾是個阿薩辛。他從來沒告訴過你么?”
他當然沒告訴過我。納撒內(nèi)爾松開了費薩勒,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他的手在顫抖,傷口的劇痛撕扯著他的皮膚,他不得不用手撐著床。過了好一會兒,納撒內(nèi)爾才問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不知道。他臨走之前囑咐我,如果他死了,我就來通知你。”
“他死了,是嗎?”納撒內(nèi)爾低著頭,額前的頭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聲音沙啞,像是粘著血,“他不會回來了,是嗎?”
“他可能還活著。”費薩勒說。
“帶我去找他。”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出了意外,你就回到英格蘭去。”
“帶我去耶路撒冷。”納撒內(nèi)爾抓住費薩勒的衣角,“我要去找他。”他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面色蒼白,傷口還滲出血來,完全不像是可以長途跋涉的人。
費薩勒猶豫了片刻,從隨身攜帶的包裹里,取出了一套輕便的服裝。
這本來就是為納撒內(nèi)爾準備的。
“走吧。”費薩勒輕聲說道。
***
一盆冰冷的水從頭澆到腳。卡斯爾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右肋的傷口剛剛結(jié)好的痂又重新裂開,他全身□□,只在腰間圍了一條布料,然后整個人被雙手縛著綁在身后的十字架上。
看起來,就像一位殉道者。
薩拉丁在他面前站著,溫和地踱著步,身邊一位武士抓起了卡斯爾的頭發(fā),讓他抬起頭直視著蘇丹。
他吐掉了嘴里的一口血沫,抬起眼皮,灰色的眼睛漠然地看著對方。他感覺很累,骨頭似乎只是靠著皮囊支撐才沒有散成一堆。
“年輕的阿薩辛,我似乎在理查國王的侍衛(wèi)隊里見過你。”薩拉丁說。
這位蘇丹可以說是十字軍東征以來最偉大的穆斯林領(lǐng)袖,他和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理查國王展開了可謂十字軍東征史上最為激烈的戰(zhàn)爭,甚至在理查沒有戰(zhàn)馬的時候送了他一匹。但他此刻看上去十分蒼老,在戰(zhàn)場上的意氣風發(fā)似乎都被消磨殆盡。雙方的精力都被消耗得差不多,和談無疑為雙方都帶來了好處。
“我不是理查派來的。”卡斯爾干裂的嘴唇輕輕碰了幾下,回答道。
“我也相信不是他。”蘇丹笑起來,“我想了解,關(guān)于‘阿薩辛’的事情。”
“我無可奉告。”
一條長鞭擦著他的傷口甩在他□□的皮肉上,上面立刻出現(xiàn)了一道紅印,卡斯爾只是吸了一口冷氣,并未發(fā)出一聲。
“山中長老針對我的暗殺不止一次。”蘇丹說,“但幾乎每次都是無功而返。我只是想從你嘴里套出他的一些事。”
“無可奉告。”
卡斯爾并不是不愿透露,而是真的絲毫不知情,雖然他過去有幾年確實在山中長老身邊生活,但他卻是在費薩勒的手下學習技藝的,他甚至連那位長老的面容都沒見過。
鞭子一遍遍抽打在他身上,卡斯爾綁在架子上的手握得很緊,指甲幾乎嵌進手心里。在他幾近半昏迷狀態(tài)的時候,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說了一聲“停”,他就被放了下來。
“我倒是很好奇你為什么會加入阿薩辛了。”薩拉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隨后離開了牢房。
為什么要加入刺客組織呢?也許只是為了離故鄉(xiāng)更近一些。沒有費薩勒的幫助,他可能就死在英格蘭某個不知名的農(nóng)莊里了;不加入阿薩辛,可能也無法再回到這一片土地;也許……也再也不會遇見納撒內(nèi)爾了。
空氣里滿是血的味道,卡斯爾虛脫地躺在地上,兩個武士將他架起來拖走。他不知道將要前往何處,也不知道結(jié)果怎樣,他只是感覺很累,很想睡一覺。
他被帶到城外,抬起頭就可以看到黃昏油彩一般的顏色,但他的頭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兩名武士將他的脖子露出來,然后將繩圈套在上面,他們靜靜地在夕陽下站了一會兒,卡斯爾維持著跪著的姿勢,在意識即將剝離出身體的一刻,他似乎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伴隨著砂礫喧鬧的聲音,越來越近……
隨后脖子上一緊,身體一輕,他整個人就被吊在了耶路撒冷城外的絞架上。他聽到遠處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看到了不曾見過的景象,他的身體不斷升高,耶路撒冷的傍晚一覽無遺。
真美啊。他在心里說。傷口的血不斷落下來,太陽落下的方向飛過來幾只渡鴉,落在他腳下,站在那滴落的鮮血之上。
視線里最后看見的,是一抹熟悉的金色,仿佛穿越層層夢境而來,耳邊響起獵獵的風聲,他的眼睛凝固了。
“卡斯爾——!!!”
***
我的聲音和畫面中的人重疊起來,然后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
卡斯爾,卡斯爾,他死了!
德庫拉走了進來,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卡斯爾,他死了!死在了耶路撒冷的城墻外!”
“是的,他死了。”德庫拉平靜地看著我,“卡斯爾生于一一六七年,死于一一九一年。那年他二十四歲。”
他的語調(diào)平靜,就像在念著無關(guān)緊要的臺詞。而我卻深陷在震驚與惋惜中不可自拔,他才二十四歲,那么年輕,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卻死于一場荒謬的暗殺后。
“你覺得惋惜嗎?”德庫拉問我,他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感情,“納撒內(nèi)爾生于一一七一年,死于一一九一年。那年他二十歲。”
德庫拉說出的年份讓我感到驚訝,納撒內(nèi)爾,過去的我,竟然在同一年死去了。那么,我又是如何變成吸血鬼的?
以諾基石再次把我拉進了回憶里。
納撒內(nèi)爾在還沒有到城門的時候就躍下了馬,傷口拉扯著他的皮膚,加上長途跋涉,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經(jīng)瀕臨崩潰邊緣,幾乎一落地就摔倒了,身后的費薩勒拉起他,攙扶著他來到了卡斯爾的絞架之下。費薩勒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已經(jīng)被對方的鮮血濡濕,但納撒內(nèi)爾堅持著走到了絞架下。
他仰起頭看著那具隨風晃動的尸體,已經(jīng)喊得嘶啞的喉嚨突然輕聲說:“放他下來。”他的眼睛空無一物,仿佛吊在那里的尸體才是他的全部。
“放他下來……上面很冷。”淚水止不住地從他眼中涌出,“那些渡鴉會吃掉他的身體,放他下來……”
費薩勒割斷繩子,接住了卡斯爾掉落的尸體,然后把他放進納撒內(nèi)爾的懷里。
納撒內(nèi)爾將卡斯爾的頭放在自己膝蓋上,撫摸著他的臉,那張臉毫無血色,也沒有瞑目,于是納撒內(nèi)爾用自己干瘦的手輕輕合上了他的眼。
“謝謝你帶我過來。”他對費薩勒說。
“你們是戀人嗎?”費薩勒問。
“不。”納撒內(nèi)爾幫懷里的卡斯爾理好頭發(fā),“我們只是無家可歸的人。”
納撒內(nèi)爾的傷口在流血,和卡斯爾的血融在一起,費薩勒剛想說些什么。納撒內(nèi)爾已經(jīng)站起來,一邊架著卡斯爾的尸體,一邊顫巍巍地向背對耶路撒冷的方向走去。
“你走吧。我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最后的時間,留給我們吧。”
費薩勒騎上馬,目送著他,最終調(diào)轉(zhuǎn)馬頭,絕塵而去。
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納撒內(nèi)爾拖著卡斯爾,一步一步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把一道長長的血跡留在他們身后。這幅畫面在我腦中停留了很長時間,從第一次看到,我就如何也忘不掉,他們親密得像一對情侶,即使他們那時并未相愛。
我看到他們在一起走向死亡。
太陽在西沉,納撒內(nèi)爾的嘴唇湊近卡斯爾的耳邊,看上去像與他耳鬢廝磨:“卡斯爾,我們回家吧。”
他一直在說“我們回家吧”,可身邊的人永遠無法回應他。
當最后的余暉徹底從他們身上消失時,納撒內(nèi)爾終于倒下了。卡斯爾的尸體被摔在地上。一縷黑煙在地上打著旋,它試探性地分別接近兩個人,它先是掠過納撒內(nèi)爾的身體,將它包裹起來,隨后離開,又來到卡斯爾身邊。
黑煙在卡斯爾的尸體上停了下來,化成一個黑色的煙球,懸浮在他胸口上方的位置,然后漸漸融進他的身體。就在最后一縷黑煙徹底融合之后,卡斯爾毫無生氣的身體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身上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粗糙的皮膚也逐漸變得光滑,不消片刻,他的全身都宛如初生嬰兒一般。他猛地睜開眼,坐起來劇烈地咳嗽著,一口黑血噴薄而出,隨后他就看到了躺在他身邊奄奄一息的納撒內(nèi)爾。
他抱起納撒內(nèi)爾,感到肩膀一陣刺痛,一枚奇怪的標志浮現(xiàn)出來,是一個圓圈里面交疊著一對菱形。他還沒來得思考那個圖形的意義,一陣毫無征兆的饑渴向他襲來,他感到視線模糊,腦海中似乎有個空靈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吾等乃該隱之子民,以諾城居民,以血為食,以夜為居。吾之靈魂,汝之身體,將世代相承。
然后他就聞到了血腥味,納撒內(nèi)爾頸部動脈在微弱地跳動著。他把嘴唇湊了上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那樣做,似乎是一種天性使然。他記得自己好像是死了,但不知為何又醒了過來,他也知道納撒內(nèi)爾也快死了,他只是想救他。
于是他咬開了對方的脖子。腥甜的血味一下子充盈了他的口腔,他從來不知道血的味道有這么好聞,就像隱基底的葡萄園里的果實所釀成的最甜美的酒,他不知疲憊地汲取著從納撒內(nèi)爾脖子里涌出的鮮血,直到懷里的人掙扎起來。
納撒內(nèi)爾睜開眼,看見已經(jīng)死去的卡斯爾正抱著自己,滿嘴鮮血,而那些血正視自己身體里流出來的,他驚恐地想要掙脫,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任由對方的嘴唇緊貼著自己的脖子。他害怕極了,因為眼前的人,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卡斯爾。他看上去就像,上帝啊,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魔鬼!食人鮮血的魔鬼!但他同時沉溺在這種逐漸死亡的快感中,比他們做過的任何一次都要舒服,漸漸地,他放棄了反抗。
當卡斯爾意識到他對納撒內(nèi)爾做了什么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咬開了自己的手腕,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么做,只是出于本能。鮮血滴落到納撒內(nèi)爾的唇邊,但納撒內(nèi)爾眼神渙散,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然后他猛喝了一大口自己的血,對準納撒內(nèi)爾的唇吻了下去,將那口血送到了對方嘴里。
納撒內(nèi)爾劇烈地顫抖起來,隨后卡斯爾用一根手指抬起了他的下巴,強迫他咽下那口血,納撒內(nèi)爾的眼里溢出淚水,卡斯爾看得出他在抗拒,但他已經(jīng)喝下了自己的血。
此時的納撒內(nèi)爾看上去是多么美啊。
那口血的效果很快便顯現(xiàn)出來。納撒內(nèi)爾的眼神從渙散變得有神采,然后自己拉過他的胳膊,大口吮吸起來。
他一邊喝一邊哭,“卡斯爾……我這是怎么了……我變得很奇怪,不,我為什么要吸血……”一些鮮血從他的嘴角流下來,被卡斯爾溫柔地拭去,隨后他親吻了納撒內(nèi)爾的額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好像復活了。”
“這是魔鬼的把戲!”納撒內(nèi)爾突然推開他,仿佛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卡斯爾,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惡魔,“你不是卡斯爾!你是魔鬼!你把我也拉進了深淵,那么——”他突然抽出自己的匕首——
“我詛咒這副身體——”
說完他便要向卡斯爾砍去,但當?shù)度须x對方的脖頸只有一寸的時候,他卻停住了。他看見卡斯爾望著他,他的眼睛濕漉漉的,像一團溫暖的湖水,這副面容何曾相識。納撒內(nèi)爾閉上眼,然后猛地反手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前!
“納撒內(nèi)爾!”
匕首深深埋進了胸膛,但卻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疼,他向后倒去,過了很久都沒有死去。在匕首脫離身體的瞬間,傷口就愈合了。納撒內(nèi)爾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類了。
他仰面倒在砂礫上,頭頂是滿天繁星。
“如果這一切不可逆轉(zhuǎn),我寧愿永遠沉睡。”
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因為真如他所詛咒自己的那樣,他陷入了長達百年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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