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自來此結(jié)廬住下，每日僅以山泉解渴。適才他瞧見壇中殘酒，一時(shí)犯了饞癮竟連看也未看便一口飲下，嘗到嘴里才覺味道苦澀不堪，不由心中打鼓道：“這山野老兒教人琢磨不透，怕是別有古怪。若這酒中藏毒，我此時(shí)豈不一命嗚呼了？他雖如此想法，手卻不自主掀開了另一壇酒泥封，頃間一股濃醇酒香撲面而來?！?br/>
    “罷了罷了！我這條賤命茍活于世上無用，早死晚死還不都是一樣。與其做個(gè)饞魂鬼，毋寧飲鴆三百杯！”刀客言中雖飽含凄楚，但他聞見如此美酒奇香，卻再難捺住性情，托起酒壇咕咚咕咚喝了起來。幾口下去，惟覺這酒初飲則甘之如飴；再飲則芳香清冽；三飲則醇厚無儔；其后更有說不盡的美妙。

    “好酒！好酒！”刀客贊不絕口，掂了掂酒壇，已是半壇下肚。這才瞟見壇壁上刻著一首詩：仰面觀虛空自度，離塵抱獨(dú)更長吟。桃花美酒千杯少，竹葉清風(fēng)一并斟。

    “好個(gè)‘竹葉清風(fēng)一并斟’！”刀客醉意微醺，酒興大發(fā)，拖起壇子翔然一躍，身形好似云中之雁，正落在一片翠竹前面。他把酒壇暫放一旁，手指在腰間一按，錚的一聲抽出隨身寶刀，便在這竹林之中狂舞起來。刀風(fēng)過處猶如龍吟虎嘯，席卷狂風(fēng)，掠起滿地竹葉，直震得竹林碧濤滾滾、百鳥驚飛。

    猝然銀光閃動(dòng)，一根長竹已被斬為三段。刀客橫刀去接，中間一小段竹身正落在刀身。隨即他以竹為杯，把酒倒入一飲而盡。

    刀客兀自又斟滿一杯，連連稱奇：“妙！妙！這桃花飲微甘，青竹杯微澀，二者相融，方覺此酒神妙！”贊罷他竟稽首拜道：“多謝前輩相賜美酒！方才晚輩言語多有冒犯，望您老人家見諒。喝了前輩這壇酒，別說您老是什么‘竹仙’，就是自稱元始天尊、太上道君，晚輩這回也全都信服！”

    刀客半臥在地，將這一壇桃花飲喝個(gè)滴酒不剩。少頃醉意上頭，方要倒頭酣睡，忽聽天際仿若有人發(fā)笑：“你這小子刀法頗有些氣勢，琴技還算嫻熟，只是在飲酒上狗屁不通！照你這等喝法，再好的酒進(jìn)到嘴里也是白費(fèi)！”

    刀客半醉半醒，蒙昧中聽見有人言語，驀然驚起，醉意全無，旋即高聲問道：“誰在講話？可是竹仙前輩么？”他連詢數(shù)聲卻不見有人回應(yīng)，恍惚間竟以為自己酒醉幻聽。

    此刻他再難入睡，尋思趁著天色尚早，不如去打些山珍野味，回來贈(zèng)與竹仙前輩，也算報(bào)答前輩賜酒美意。想到此處，他便朝竹林外走了出去。行至半途，忽見天邊升起縷縷輕煙。于是他登高遠(yuǎn)眺，但望見遠(yuǎn)方開闊處有一條大江連綿如帶。江邊一片桃紅掩映，炊煙裊裊，好似有一處村落人家。逢此情景他立時(shí)換了心思，意想那竹仙前輩在此長居也應(yīng)久食山貨，難免口中乏味。若能到村中弄些江鮮回來，順帶打一壇好酒，待前輩日暮而歸，與之答謝暢飲一番豈不更好。

    他拿定主意，便健步如飛徑向江邊奔去。約莫行了十里路程，穿過一處竹橋幽徑，忽見一座牌樓上寫著“花溪村”三個(gè)字。

    刀客心情大悅，大步進(jìn)了村子。但見這村莊溪渠縱橫、阡陌交織。家家門前種桃樹；戶戶窗前曬漁網(wǎng)。沿岸廬舍錯(cuò)落分布；江上漁船去去回回。村民們往來奔走，好一幅熱鬧景象。時(shí)有一位草窗先生作《江鄉(xiāng)漁樂圖》道：“桃花雨歇春潮長，江中鯉魚隨水上。香蒲葉短白鷺飛，漁父乘船自來往。船頭巨罾三丈余，轆轤引緶如引車。浪花觸船魚亂躍，兒女相顧爭歡呼。江頭賣魚朝買谷，晚來還向江頭宿。老翁不愁兒不啼，新婦船中炊欲熟?！弊钅艿来碎g之樂。

    且不言刀客進(jìn)了村如何打聽到一家酒肆吃菜飲酒。單道這花溪村，乃隸屬常德府武陵縣。當(dāng)?shù)厝思冶骋澜?，多以打魚為業(yè)。若一年當(dāng)中風(fēng)調(diào)雨順，村民們自然豐衣足食，養(yǎng)兒育女不在話下。但逢天災(zāi)人禍，加之朝廷征丁課稅，只怕連溫飽也成問題。即便如此，這里村民世居于此，民風(fēng)淳樸、天性豁達(dá)，業(yè)已習(xí)慣時(shí)喜時(shí)憂的生活。

    然而有一對(duì)父子生來并非武陵人士，數(shù)年前才來此處安置。這對(duì)父子覆姓東方。父親東方明，為人謙和恭謹(jǐn)，頗有文學(xué)。初來時(shí)本是頭裹方巾，青靴素袍，一副書生模樣，望不盡滿面清秀。長居于此后，因迫于生計(jì)，只得跟當(dāng)?shù)厝藢W(xué)習(xí)撐篙、撒網(wǎng)、扳罾、垂釣，混跡日久，如今倒添了幾分滄桑容貌。東方明看似文弱，卻極能吃苦。近年來生活益寬，若遇哪家人稍有難處，更不吝自己錢財(cái)勞力，定然施以援手不忘舊恩。其子名喚子墨，雖是韶年之景卻明達(dá)是非、知書懂禮，端的乖巧伶俐，深得村民憐愛。

    如今這一對(duì)父子在村中極得人緣。只因聽說他父子二人無親無故，又可憐小子墨自幼喪母，村民們對(duì)他倆多有照拂。眾人見東方明一表人才，年歲又不甚高，便都要給東方明說上一段如意姻緣，怎奈他始終不肯續(xù)弦，此后便鮮有人問津了。

    這一年東方明漁獲頗豐，所得江鮮常能賣個(gè)好價(jià)。這些薄利除了平日換些米酒，余下竟也能給兒子置辦些筆墨紙硯，供他念書識(shí)字。

    清明這日春江水暖，岸邊柳樹抽芽桃樹飛花。江上風(fēng)平浪靜，景色極美。東方明收拾好長篙、漁網(wǎng)，正欲攜小子墨泛舟其上。舟未入水，卻聽遠(yuǎn)處有人脆聲道：“子墨哥哥，等等我！”

    東方明循聲望去，一個(gè)垂髫女童迎面跑來，稚嫩臉龐露著無邪般笑容。東方明一把抱起那女童，藹然說道：“原來是果兒，怎么？也要隨叔叔去江上打魚嗎？”

    女童歡喜不得了，連連點(diǎn)頭：“嗯！反正我要和東方哥哥在一起！”

    “這丫頭跑那么快，越發(fā)不顧年老不中用的爺爺了?！痹捯魜碜跃o隨其后的一個(gè)蹣跚老者。那老者腿腳不便，走得卻很急，生怕跟丟自己孫女兒。

    東方明盯著老者腳上半濕草鞋，憂心道：“崔九叔，您怎么也到江邊來了？不怕一雙寒腿再染了濕氣么？”

    “不妨事…不妨事，老拙本想到東方先生家中請先生幫忙代寫…代寫一封書信，誰知半路卻聽人說先生要出船，便趕了過來。”崔九喘著粗氣道。

    “九爺爺您別急，慢些說?！毙∽幽珨v過崔九道。

    “這孩子真是越發(fā)出息了?！贝蘧艙嶂∽幽念^贊道。

    東方明心有不解，問道：“在下與九叔您相識(shí)多年，只曉得您也是個(gè)孤苦的人，從未聽您提起遠(yuǎn)方尚有親熟，也未曾見您寄過什么書信，今日找在下代寫書信卻是為了哪般？”

    崔九接過話道：“唉！不瞞先生，這封書信不是寄給人的?！?br/>
    “不寄給人？”東方明詫異問道。

    崔九釋道：“這信不是寄給陽間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