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地宮石室里,只點了幾盞昏黃的油燈,朔月靠著一座新做成的石棺席地而坐。
她花了一天一夜親手打造了這具石棺,她的手磨得滿是血泡她卻渾然不覺。
靜靜陪著石棺里那女子坐了一會,她站起身來抹了把眼角的濕意,扶著棺蓋又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她師傅一眼。
那女子像是睡著了一樣,面容生動依舊,眉眼無端溫柔。
朔月紅著眼睛無比鄭重地說了句:“師傅,等我?!?br/>
等她回來,她就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幻花宮里陪著師傅。
她合上石棺,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出了幻花宮,策馬東去。
馬不停蹄地趕了兩三天路,她趕到了青城。
武林世家之中,只有青城這一家容姓,青魚鎮(zhèn)也是隸屬于青城管轄之中的一座小城鎮(zhèn)。
容尋的身份并不難猜。
她沒有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青城山莊。
趁著夜色,朔月悄無聲息地直接潛入了那座巍峨氣派的巨大山莊里。
她像只靈巧的貓,無聲貼伏著屋脊行走,避開來來往往的巡夜人,從他們頭頂悄無聲息地竄過。
雖然她要找的人不知道在哪,這座山莊大的可怕,但是她有足夠的耐心去找。
經(jīng)過一座偏院時,她蹲在屋頂上聽到屋里有兩個人輕聲對話。
“憐兒,把這碗藥給你父親送去?!?br/>
一聽就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個溫柔的女子,像是一陣春雨淅淅瀝瀝的落下。
許久不見另一個人回答。
女子又嘆了口氣,低聲說:“憐兒,不要怪你父親,他也是沒辦法?!?br/>
那憐兒終于開口回話了,語氣卻含著一絲怨懟,是個稚嫩的孩童嗓音。
“所以他就可以這般對你?……阿娘,我們回姥姥家去好不好?咳咳……”
“唉……”一聲嘆息打斷了那孩子的話,他沉默了一會。
“知道了,阿娘,孩兒這就去送?!?br/>
這孩子竟然是個病秧子,說了兩三句話就咳嗽得厲害。如此為何還要讓這個孩子去送藥?是這位夫人腿腳有疾么?
朔月本來想貓下身子看一眼,那孩子已經(jīng)推開堂門拎著一個小巧的食盒走了出來,另一只手提了一盞朦朧的紙燈籠。
他將紙燈籠放在地上仔細(xì)地關(guān)上了外堂的門,才又拾起紙燈籠往一邊長廊走去,小小的身影在昏黃的火光里像是隨時會被夜風(fēng)吹散。
朔月又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要是她猜測的沒錯,想必跟著他應(yīng)該能見到她要找的人。
那孩子繞著彎彎曲曲的長廊走了許久,走著走著腳步停了下來,朔月不知道他要干嘛,也沒再往前,無聲無息地蹲在離他一段距離的長廊欄桿上,像是只融進(jìn)夜色里的黑貓。
夜色無聲,倏地,那孩子轉(zhuǎn)頭望了過來,倒把朔月嚇了一跳。
這孩子竟然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跟蹤,她已經(jīng)把周身氣息都隱藏起來了,一路上沒一個人注意到她,這孩子倒是有點意思。
朔月沒有躲避,直直對上他的視線,反正要是他叫人來,她就馬上殺了他。
此時她才看清楚,這孩子長得格外漂亮,單是那一雙眼睛就美得驚人,宛如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石,叫人見之難忘。
兩人靜靜對視了片刻,那孩子咳嗽了兩聲,聲音輕的幾乎快要飄散在夜色里。
“你是壞人嗎?”
朔月坦然地點點頭,“嗯,我是?!?br/>
“你要來殺我父親?”
“是?!?br/>
“好?!?br/>
聞言朔月倒是有點詫異了,這孩子什么奇怪的反應(yīng)?
有點意思。
朔月臉上露出一點笑意,眼尾那顆朱砂小痣在夜色里似有若無,無端的邪魅起來。
朔月身影一動,突然就站在了那孩子面前,那盞紙燈籠的火光輕微晃動了一下,那孩子卻沒被嚇到,靜靜地看著他。
她隨意往后一靠,雙腿懸空坐在了欄桿上。
“其實,我是來殺你們?nèi)业摹0??!?br/>
朔月伸手戳了戳他白玉一樣光潔的額頭,語氣十分認(rèn)真,又帶著點笑意,反而更加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嗯,如果你想,那你拿去吧,他們的命也是,只是能不能放過我阿娘。”
朔月本來生過屠盡容家滿門的念頭,只是她自己打消了,她向來只憑喜惡做事,她覺得這么做沒意思。方才她也只是想嚇嚇這孩子卻聽到他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朔月伸手抓過他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指尖探上他的命脈,他沒有掙扎。
她不擅長醫(yī)術(shù),但跟忘憂在藥坊里待了快兩年還是學(xué)了那么一點點。
“天生的?”朔月松開他的手腕,笑瞇瞇地說:“會死哦?!?br/>
那孩子毫不在意地點點頭,淡聲說了句:“我知道?!?br/>
“噗……你這孩子倒是很有意思,你的命就先留著吧??汕桑乙仓辛硕究赡芫涂焖懒?,所以你可不許先死啊?!?br/>
“你……”
她從欄桿上跳下來,拎起了食盒,“雖然這要求有點過分,能不能帶個路?”
那孩子搖搖頭,拉了拉身上的外袍,輕聲說:“走吧?!?br/>
孩子提著紙燈籠同她并肩走在長廊里,有夜風(fēng)襲來拂起他們的衣角。
朔月偏過頭看著他有點不是滋味,沉默了一會,她說:“我叫朔月,歡迎你隨時找我報仇。”
朔月站在院子外抬頭看了一眼院內(nèi)那座夜色里朦朧華麗的小樓,低頭對那孩子說:“就到這吧,你先回去。”
她實在沒辦法讓這么小的孩子看著她殺人,殺的還是他父親,她終歸是于心不忍,就是這樣的話聽起來很諷刺罷了。
他仰著臉問:“殺手還會害怕?”
朔月看著他,沒有說話。
“知道了,我現(xiàn)在回去,我會跟阿娘說,他已經(jīng)喝了藥?!彼哪抗庀袷侨谶M(jìn)了這漫天夜色里卻堅定地回望著她的視線。
“因為,我也希望他死?!?br/>
他轉(zhuǎn)過身,又提著那盞紙燈籠慢慢走回了黑暗里。
朔月嘆了口氣,悄無聲息進(jìn)了院子。
屋里亮著一盞燈,卻很安靜,她直接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容尋渾身酒氣地趴在桌邊睡著了,手邊七倒八歪放著幾個酒壺,連佩劍都隨手放在了一旁。
朔月也沒叫他,把手里提著的藥盒放在了桌上,徑直坐到了對面的凳子上,撿了個干凈的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窗外夜風(fēng)大了起來,過了會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滴滴答答打在窗上。
容尋被雨聲吵醒,醉酒后只覺得頭痛欲裂,眉頭一皺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卻馬上驚慌失措地從凳子上竄了起來,后退了幾步帶翻了腳凳。
“朔,朔月……”
“啊,是我,好久不見。”
朔月?lián)沃掳妥谧肋?,手里捏著一只酒杯把玩,搖搖晃晃卻始終沒有灑落一滴酒。她如同往常一樣,笑瞇瞇地看著他,容尋卻只覺得一陣惡寒從心底爬起來。
朔月把手邊的藥推了過去,“身體抱恙?那就早早喝了這碗藥吧?!?br/>
“這食盒是……你哪里得來的?”他眼睛睜大了一些,聯(lián)想到很多不好的猜測,“……你,你把他們怎么了?”
朔月掩唇笑了起來,眼角那顆小痣越發(fā)明艷。
“當(dāng)然是,殺了呀?!?br/>
她放下了酒杯站了起來,緩步朝著容尋走過去,不緊不慢的語氣像是在討論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哦,對了,里面還有個長得挺漂亮的男孩子,嘖嘖,可惜了那雙眼睛,真是像玉石一樣好看呢。”
容尋一臉詫異地看著朔月,手指指著她卻在不停顫抖,“你!”
朔月又低頭笑起來,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的笑已經(jīng)不帶溫度,叫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喜歡這樣么?別人的性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不是嗎?我殺了他們不是正合你意?!?br/>
聽懂她語氣之中的肅殺,容尋不自覺退了一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腰間的佩劍,卻摸了個空,目光緊張一顫,他的佩劍在朔月身旁的桌上放著。
朔月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伸手拿起了他的佩劍,在他眼前晃了晃。
“找這個?”
容尋看著她沒說話。
朔月卻隨手一拋把劍扔給了他。
“容尋,我給你一次機(jī)會,要么打倒我,要么我就殺了你?!?br/>
容尋接了劍,看著她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他同朔月接觸的快兩年的時間里,他一直篤定自己已經(jīng)看透了朔月,可是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錯了,朔月從來沒有對他認(rèn)真露出過她的殺意,哪怕在幻花地宮里也是,現(xiàn)在這種恐怖的殺意卻瞬間就扼住了他的喉嚨。
朔月不等他多想,瘋狂地開始攻擊,容尋只得拔劍抵抗,但他發(fā)現(xiàn)再怎么反抗也只是徒勞,朔月看清了他的弱點,幾乎打得他沒有絲毫還手余地,他的身上密密麻麻多出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傷口。
太強(qiáng)了……
這才是真正的朔月么?
他渾身刺痛已經(jīng)有些招架不住,朔月卻沒有停手。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朔月說了一句:“誰都好,為什么是她。”
為什么是她死了呢?
似乎窗外的風(fēng)雨太大了,有涼涼的水汽滴在容尋臉上。
他睜著一只被打腫的眼睛看著自己用來劃傷朔月又殺了朔月師傅的那把匕首在朔月指尖靈活的舞動,閃著冰冷的寒光。
他要死了!
他怎么能這樣死去!
對了,還有活下來的機(jī)會!
容尋掙扎著往后退了退,試圖阻止殺意彌漫的朔月。
“朔月,你別忘了,我說過你中毒了!你沒有解藥你會死的!你要是殺了我,就別想得到解藥了!”
朔月不為所動地看著他,語氣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哈,你在威脅我嗎?”
朔月下手不帶一絲猶豫,直接把匕首刺進(jìn)了容尋的心臟,是她師傅身上,一模一樣的位置,連深淺都分毫不差。
他胸口插著那把匕首狼狽摔倒在地,咬著牙強(qiáng)忍著卻還是痛呼出聲。
朔月慢悠悠蹲在他身邊看著他。
“我好像跟你說過,我最討厭別人威脅我。中毒了又怎樣?這個世上我的生死只有我自己能決定,斷然沒有別人讓我死的道理?!?br/>
容尋答不上話捂著心臟痛苦喘氣。
真的好不甘心,她明明知道自己中毒了為什么還是這個樣子?她根本不怕死!她就是個瘋子!這樣的威脅就像個笑話一樣諷刺。
好不甘心??!他絕不能讓她如意。
“咳咳,朔月!你知道那毒藥是誰給我的嗎?”
朔月眼睛倏地睜大,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下意識的,她反駁道:“不可能?!?br/>
容尋心里滋生的惡意像是找到了一條宣泄的口子,他越發(fā)惡毒地笑起來:“不可能?
還是你不愿承認(rèn)?那你說,那天忘憂去哪了呢?”
朔月還是搖頭,“……我不信。”
“咳咳,真是蠢,毒藥是忘憂的??!哈哈……是忘憂啊……”
容尋帶著個心滿意足又惡毒的笑容,停止了呼吸。
朔月低著頭站在原地,像個被拋棄的孩子。
忘憂……
是忘憂給容尋的毒藥用來殺她!
哈哈,忘憂跟著她到了幻花宮,在那之后就不見了,她竟然還一直相信著他沒有參與這件事,她怎么會那么天真?
她心里涌上一股濃濃的疲倦,這人間好像也就不過如此了,花依舊,風(fēng)依舊,夜色也依舊,再不如初見時那般萬物都叫她覺得歡喜。
她捂著眼睛低低笑起來,卻覺得眼睛里一陣溫?zé)帷?br/>
師傅,她真的錯了。
忘憂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又莫名其妙回到了忘月藥坊,他找遍了整個藥坊都沒有見到朔月,心里涌上一種不好的猜想。
他按捺著心里的著急,在門外等了一天,確認(rèn)朔月不是貪玩跑出去玩后,趕緊到青魚鎮(zhèn)上找到富商詢問容尋的下落,那富商卻告訴他,容尋回了青城,只是青城那邊送來了一封給他的信。
忘憂打開看到了之前他們到了幻花宮后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字跡卻不是容尋的,更不是朔月的,只落了一個憐字。
但了解到來龍去脈忘憂已經(jīng)管不了是誰寫的信,心急如焚地往湖城趕,
那封信最后只寫了一句話:朔月要死了。
忘憂從來沒覺得時間那么難熬,他甚至不敢去想過了多長時間,只是麻木地趕路,不停趕路。
朔月她怎么可以死!
朔月她怎么敢就這么離開他!
忘憂在幻花宮門外不停敲門,等了一天,宮門終于開了。
朔月站在一半陰影里看著他,臉色異常蒼白,眼睛腫的不像話。
忘憂卻顧不上其他,伸手去探她的脈。
察覺到脈象有異他臉色一沉,著急地問道:“你這丫頭怎么了?我才離開多久就中毒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我?guī)湍憬獾簦 ?br/>
朔月看著他一臉著急心里越發(fā)難受只得抽回了手,平日里笑瞇瞇地樣子都維持不住,僵著臉地說了句:“何必明知故問?!?br/>
“什么明知故問?”
“事情容尋都告訴我了,我中的毒不就是你下的嗎?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
忘憂愣住,他什么時候給朔月下過毒了,這是什么話?
“你在說什么?我……”
“夠了!我不想再見到你……快滾。”
朔月心如刀絞,拼盡全力才把這句話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了石宮。
忘憂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到,僵著張臉,不禁也有些氣惱。
他真的很擔(dān)心她,不眠不休跑了兩三天才趕到這里,她竟然說他下毒,她竟然不信他!她竟然覺得他跟容尋一樣都是因為覬覦幻花宮的寶藏才跟著她來?
他分明只是因為她!
忘憂當(dāng)即不再多說,看著幻花宮的石門再次關(guān)上,也生了悶氣自己下了山,氣鼓鼓地回到了忘月藥坊。
他看著那塊朔月弄的牌匾,心想那丫頭氣消了肯定就自己回來了。
他會等她回來的。
每次想到這里,他都覺得心如刀絞。
那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后悔的一件事,當(dāng)幾個月后他接到朔月的死訊時,他總是想起,石門關(guān)上前,朔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絕望又傷心。
他那個時候為什么沒有察覺到?
他為什么不再多解釋兩句?
他為什么沒有拉住她?
他竟然讓她就這么心灰意冷的死去?
這人間好像也就不過如此了,再沒有初見時那般因為一個人,這天地這人世間仿佛變得處處可愛,萬物都鮮活起來。
從此,世上再沒了什么忘月藥坊,只有了一座叫忘憂的山,一個避世的人。
他已經(jīng)失去了他最寶貴的人。
朔月死,剛滿二十。
“我叫朔月。每個月夜晚最黯淡無光的那一天。民間將每月初一那一天定為朔日,朔日當(dāng)天的月亮被稱為朔月,一般是看不見的?!?br/>
“為什么這樣叫我?因為師傅說,撿到我的時候是朔月日。這樣的起名方式真是隨意啊,就像師傅自己的名字一樣隨意?!?br/>
“我?guī)煾附惺裁矗克脑轮?,小滿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滿。沒錯,我的師傅叫小滿。因為出生那天正值二十四節(jié)氣小滿,她就叫了這個名字。是不是,跟我名字一樣的隨意?!?br/>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我還沒有收徒弟。師傅肯定會覺得我很沒用。我撿了一個掉在崖底快死的女子回來,她叫秦宛卿,很好聽的名字,可是我不喜歡,所以我叫她花奈。師傅,我也有徒弟啦!”
“我希望花奈給我守墓十五年,她問我為什么。為什么呢?不過是師傅為了救我而死,她死的時候剛?cè)鍤q,我也好想活到三十五歲,好把欠她的命還給她?!?br/>
“我不想欠她。我不想欠我?guī)煾?。?br/>
“可是我快死了,我活不到三十五歲?!?br/>
“最近總覺得小滿師傅在我耳邊不停念叨,阿月啊……阿月啊……一直在耳邊叫我,溫柔的,生氣的,擔(dān)憂的,真的很吵很吵啊……”
“我覺得沒有哪一個師傅像小滿師傅這樣嘮叨了。”
“以前我覺得師傅好煩,可是現(xiàn)在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