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桌上的燈跳起一個燈花,陡然一亮,又黯淡下來。
沈易還是像之前一樣,坐在原地沒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房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有人推開門走進來。走進來的腳步猶豫不決,似乎這人自己也在矛盾著,不知道該不該來。
沈易暗自嘆口氣,說道:“如此深夜,吳掌柜還沒睡嗎?”他邊說邊轉(zhuǎn)過身。
進來的人果然是吳三。
吳三面上沒有了觀天象時的自信和驕傲,露出惶恐之色,似乎還是那個謹小慎微的客棧掌柜。他訕訕地走到桌邊,雙手搭在身前,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可滿臉的皺紋里又添塞了太多的經(jīng)歷和思慮。
沈易抬頭看他一眼,又看看他不再偽裝殘疾的左手,說道:“請坐。”
吳三慢慢地坐下,想說什么,張張嘴又沒說出來。
沈易說道:“你終于肯出來見我了?”
他們之前已見過多次面,沈易話里之意,自然不是指平常見面的意思。
吳三勉強笑笑,說道:“是,我到底還是來了。”
沈易摸摸胸口,說道:“你要的東西,我?guī)砹恕D愕臇|西呢?”
吳三漸漸鎮(zhèn)定下來,說道:“東西在我這里。沈大俠,我能不能看一眼你的東西?”
沈易看著他良久,慢慢伸手到懷中,取出圣旨。圣旨原封未動,上面纏著封條。
吳三看著圣旨,伸出手去,卻沒有接過圣旨,只是就著沈易的手,摸了摸,又忙縮回手。他嘴唇哆嗦,情緒異常激動,似乎不能相信眼中所見為實。
沈易將圣旨放在桌上,用手壓住,說道:“圣旨已在此,你只要將名單交給我,圣旨就是你的了。”
吳三喃喃說道:“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終于到來這一天,可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嗎?”他呆呆看著圣旨,似乎已深深陷入了往事之中。
沈易皺皺眉頭,說道:“吳掌柜,請交出名單。”
他的聲音不高,卻低沉而有力。
吳三如夢驚醒,抬起頭看著沈易,痛苦地說道:“該有的都有了,可還差最后的一步,現(xiàn)在還不能將名單交給你,到時候我自然會給你。”
沈易目中閃過怒意,看著他說道:“吳掌柜,此事重大,非同兒戲。”
吳三大聲笑起來,面容扭曲,既丑陋又可怖,好像突然之間,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喘著氣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事對沈大俠重要,可對我也同等重要,所以我才要把事情都做完了,才能交給沈大俠想要的東西。你我都已經(jīng)等待了這么久,又何必在乎多等些時日?請沈大俠放心,在下一定會妥善保管名單,也請沈大俠不要弄丟了圣旨。”
沈易看著他,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他會有如此心計狡詐的一面,可如果一個人執(zhí)著一個計劃太久,是不是就會變得心性扭曲?
轉(zhuǎn)念間,沈易已平靜下來,靜靜地看著他站起身,并沒有阻攔他離開,卻在他走到房門時,突然開口問道:“聽說你跟李立龍李都總管是多年相知的好友,他幫了你很多,也苦心為你隱瞞身份多年。”
吳三驚得一跳,卻沒有回頭,良久才慢慢說道:“你知道?”
“不過是根據(jù)些消息推斷出來而已。”沈易說道。
吳三的肩背抽緊,握緊了雙拳,雖然極力控制,聲音還是顫抖,說道:“他是幫了我很多,可我也救過他的命,否則他哪里能有機會殺敵建功?”
“既然你們是如此好友,你何能忍心下手殺他?”沈易問道,聲音已嚴厲。
吳三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說道:“我何忍心殺他?我當然不忍心殺他,可他為什么不能成全我最后一步?我的計劃眼見就要完成了,我的理想也要實現(xiàn)了,為什么他不能成全我?不過是個通敵西夏的名單,我又不是不會交給朝廷,為什么他那么固執(zhí)?我要回到江南,我一定要帶著我的家族回去。為了這個目標,我已經(jīng)犧牲了太多,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我絕不允許任何人阻止我!”他說到后來,聲音已變得凄厲尖銳,狀若瘋狂。
沈易冷冷地看著他僵硬的背影,說道:“即使你交出名單,沈某也不會放過你,天網(wǎng)恢恢,你殺害李立龍,沈某一定會將你緝拿歸案,以易正法。”
吳三的笑聲跟哭一樣難聽,“我知道,我知道,在將刀刺入李立龍心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將來一定會為他償命。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的族人的未來,我死不足惜,也甘愿去死。”
沈易看著他抽動不安的背影,突然問道:“你們月光族是否本姓郭?”
吳三霍地轉(zhuǎn)過身,眼神狂亂,直勾勾盯著沈易,厲聲問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你還知道多少?”
沈易看著他的目光中除了厭惡,還有同情,說道:“我也來自江南,早聽說郭家精于相天,所以當初才散布言論,說什么已通天意,當立新朝,自立為皇,以圖蠱惑民心。”
吳三咬牙道:“不錯,我郭家建立大周朝,本來可以享受萬代基業(yè),誰知……”
“誰知人才凋零,先傳位柴家,后又被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奪了天下。”沈易接口說道。
“不錯。想那宋太祖與我祖又何嘗不是過命的交情?為什么能下手如此狠毒?我從懂事起,日日夜夜所想的,就是謀劃能重返中原,再建基業(yè)。”吳三滿面猙獰。
沈易說道:“可你郭家本來就移位與柴家,而柴家雖然失了江山,卻也獲得皇封,立為藩王,受盡恩寵。”
吳三冷笑,說道:“柴家本來就與先祖有約,一旦我郭家男華長成,就再傳位與我郭家,豈知那柴家一旦得了皇位,就毀約不認,反而處處壓制我郭家,最后更失了我家的天下!至于什么立為藩王,受盡恩寵?在人之下,不得不屈顏獻媚,哪里有君臨天下的威風自在?”
“你想造反不成?”沈易說道。
“呵呵,如果有機會,誰不想造反?誰不想得天下?留在朝中的那些柴家人,認賊為君,根本就不是郭家的子孫。我郭姓一門,當年讓位與柴家后,自去做了江南之王,本可以永享富貴榮華清閑自在,也就罷了,誰知趙家不但奪了柴姓的天下,更領(lǐng)兵南征,廢除了我祖江南王的封號。我郭家自然不甘屈服,卻起兵失敗,被逐出中原,流放到這大漠荒涼之地。”
“難道你們月光族的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夢想返回中原,重建霸業(yè)不成?”沈易問道。
“你問得好。我族在這里日久,那些下輩的軟骨頭們,只知道在這里混吃混喝,早將祖宗的仇恨和大志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我一直在堅持,一直在努力,我一定要將我族的人帶回故鄉(xiāng)。”
沈易沒有說話,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瘋子。
吳三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突然又像一個所有的希望都變得渺茫的老人,淚水縱橫,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沈易說道:“我還有事情沒交代,我還不能死。沈大俠,你明日的比武一定要贏,你贏了我就跟你走,名單也就是你的,否則,我早將名單藏在另外的隱秘---處,你若將我交給那個歐景田,那就誰也得不到名單。”
吳三跌跌撞撞地開門而去,沈易還是坐在桌邊,心情卻無論如何不能平靜了。他跟著宇文大人斷案無數(shù),卻總是不能理解同樣為人,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善良正直,而有的人就可以陰險兇殘,為了一些私己的利益,不惜做出喪心病狂的事,不惜傷害無辜的生命?也許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惡人存在,才會有他肩上無法卸去的責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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