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xié)和萬邦，諸國來朝?！?br/>　　?
　　??在這座桅桿搭建而成的簡陋柏舟廳內(nèi)，建文回想起少年時陪父皇在奉天殿接見各國朝貢使節(jié)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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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身穿十二章服在高高的盤龍皇座上正襟危坐，大殿里穿著鳥獸補(bǔ)紋官服的文武百官和甲胄華麗的衛(wèi)士層層疊疊位列兩廂，中間空出一片金磚鋪就的寬闊地面。隨著大漢將軍們此落彼起高聲重復(fù)著的“宣某某國使臣上殿”，來自各國的使臣排著長長的隊伍，在禮部官員帶領(lǐng)下，手捧各國國王奉獻(xiàn)的雜沓鱗萃的禮物走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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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國家有的奉上奇珍異寶，有的奉上本地特色土產(chǎn)，有的則只是幾匹棉布、幾支竹杖?？刹还塬I(xiàn)上的禮物價格幾何，父皇都不會計較，只是對他們笑著頷首表示感謝，然后一揮袖子，一律賜宴封賞。款待使者的宴會奢華又不失莊重，在雅樂的鐘鼎之聲伴奏下，主客頻頻舉杯敬酒，客人祝愿主人萬壽無疆，主人則回祝對方的國王千秋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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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主子，好好學(xué)著點，以后您也要接待萬國使節(jié)，這禮儀可是半點馬虎不得?！?br/>　　?
　　??右公公帶著建文躲在貼金的檀木云龍屏風(fēng)后面悄悄觀禮，嘴里還和建文說這說那的介紹，直把建文看得眼花繚亂，脖子伸得長長的，恨不得親自跑去大殿上。這時，右公公會趕緊抓著他腦袋往回按：“哎呦我的爺啊，您偷偷看看就得了，可別出去，要不老奴這頓板子可是躲不過了?！?br/>　　?
　　??建文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想中，站在銅雀身后直勾勾看著臺階上的破軍，內(nèi)心感慨萬千。柏舟廳內(nèi)的上百人都在躬身行禮，唯有建文直直地站著，在一群彎下腰的國王、王子和使節(jié)們中間格外顯眼，破軍也注意到這個其貌不揚(yáng)的小子，他和建文的目光對視到一起。破軍看似慵懶的眼睛里流光掠影般閃過一絲精光，雖然只是白馬過隙般剎那間的對視，建文感到似乎整個人都被對方看透了，心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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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破軍將目光從他身上移走，開始對著眾人講話時，建文依舊沒有從那種感覺中跳脫出來。他身為太子見過諸般人物，只是破軍這樣的人他竟是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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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貪狼？那只是個莽夫，雖然殘暴兇狠，力量無所匹敵，可他只是叫人恐懼，而非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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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殺？那女人固然美貌異常，只是建文對她更多的是傾慕，自然也談不上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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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眼前的破軍，建文本以為他是個海盜，也許是個比貪狼更窮兇極惡的海盜，縱橫四洋打家劫舍的兇徒，但他錯了。這是個有王者之氣的人，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蹙，都透露出王的氣派。難怪即使在國王們面前都驕橫跋扈的判官郎君，在他面前都如小貓般的伏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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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揮使大人得至蓬萊邊鄙孤島，予甚感慰藉。今日特邀請諸位共同赴此宴，須得盡歡。列位莫要拘謹(jǐ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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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建文神馳天外的時候，破軍的話已經(jīng)講完了，除了這最后一句，他什么也沒聽到。只見破軍示意判官郎君安排開宴，又笑著同褚指揮使說了些什么，然后兩人大笑起來。破軍眉疏眼展，早沒了講話時嚴(yán)肅冷峻的模樣，他披著紫色繡金的大氅，手還撫摸著懷里那只小貓，看起來很是輕松。他和褚指揮使大約也不是初次見面，兩人看說話的樣子并不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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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不成蓬萊已被錦衣衛(wèi)招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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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的心突然變得沉重了，假如真是那樣，蓬萊就是龍?zhí)痘⒀?，自己恐怕是沒機(jī)會逃出生天了。不過，他再看看銅雀，卻見老爺子捻著胡須在盯著破軍和褚指揮使看，對兩人相識似乎早成竹在胸，并不覺得詫異。看樣子錦衣衛(wèi)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這里，蓬萊也和朝廷并無太多瓜葛，要不判官郎君一早就將自己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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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里，建文的心放了下來，他決定先安心吃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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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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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聲開席鑼響，柏舟廳大門洞開，成群胸口畫著交叉的菜刀和烤叉的廚兵們，肩扛手托著菜肴魚貫而入。打頭的一組四人扛著的大木托盤里盛著皮色金黃焦脆的烤全豬，第二組扛著的木托盤里是身上撒著厚厚一層南洋香料的烤全羊，后面是各色雞鴨鵝雁、魚蝦貝類、新鮮蔬菜果品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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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廚兵們將盛放烤全豬、烤全羊的托盤往大廳中間地上一放，兩名手執(zhí)牛耳尖刀的過來切肉。他們先切出兩盤上好的肉，獻(xiàn)給破軍和褚指揮使，然后才接著給其他客人切。成盤的肉和其他食物被端上客人們的桌子，杯觥交錯間，氣氛頓時變得無拘無束。其實，這些國王酋長的國家多是剛剛擺脫茹毛飲血的生活，規(guī)矩并不甚多，而破軍對禮儀之類也不講究，兩杯酒下肚，柏舟廳的莊重之氣便一掃而光，大叫大嚷者有之，劃拳行令者有之，還有些人站起來在桌子間游走亂串著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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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文自從離開阿夏號，也是好久沒吃過什么好東西了。至今為止最好的一頓飯，也不過是在荒島上老阿姨招待的那頓烤魚配香蕉椰子什么的，金燦燦的烤豬肉和白花花的烤羊肉都是久違了。參加宴會的人大多不會用筷子，桌子上也就沒準(zhǔn)備筷子，只放著幾把尖刀。建文抓起尖刀，先戳了塊最肥大的烤乳豬，“咯吱咯吱”啃起香噴噴的脆皮來。連吃了三四塊，才想起該招呼七里一起吃，趕緊又插了塊肉遞給站在后面扮作小廝的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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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雀隨意吃了些魚和羊肉就不再吃了，他滿滿斟了杯酒，對建文說道：“此去前程還不知有多少要花錢的地方，既然在場那么多欠債的，待老夫去轉(zhuǎn)一圈收點利息，權(quán)做咱們今后的盤纏了?！?br/>　　?
　　??說完，銅雀端著酒杯徑直朝扎堆聊天的王公貴酋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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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銅雀去和別人說話了，建文才想起自己混進(jìn)宴會，是想要刺探下情報。他自覺吃了八九分飽，從伺候的侍從那里拿過熱毛巾擦干凈手和嘴，也端起酒杯，朝著對面一個自斟自飲的錦衣衛(wèi)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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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名錦衣衛(wèi)穿著從七品的官服，看他喝酒吃飯斯斯文文，大概是個經(jīng)歷官，估計是褚指揮使帶來的文職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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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天朝上官請了！不知貴上下如何稱呼？”建文故意拉直了舌頭假裝說不好官話，舉著酒杯敬酒。他知道像這種小官，若不是跟著大官出行打打秋風(fēng)，像這種大場子根本輪不到他坐著吃喝。自己故意擺出恭敬模樣，首先就能讓對方脆弱的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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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那小官見居然有人給他敬酒，受寵若驚，陪著笑臉回禮道：“不敢不敢，下官姓沈，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鎮(zhèn)撫司小小文案經(jīng)歷，芝麻大小官，閣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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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難怪看著眼熟，果然是沈經(jīng)歷?！苯ㄎ内s緊在旁邊坐下，故意顯得很是親近的說道：“大人是貴人多忘事，小人三年前前往天朝在金陵見過大人，卻如何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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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沈經(jīng)歷酒量不大，喝了兩杯早有些上頭，看著建文眼睛發(fā)直。建文被銅雀易容，面貌像是個南洋土著，發(fā)型和身上穿的卻是大明打扮，沈經(jīng)歷雖不認(rèn)識又不敢亂說，想了想，好似恍然大悟的拍著大腿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莫非是吉臨國的服布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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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正是，就說沈經(jīng)歷如何能忘了咱呢？”建文就坡下驢拍著大腿應(yīng)下來，也和沈經(jīng)歷山南海北的胡亂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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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著聊著，建文將話題拐到他感興趣的問題上：“你們大明有個鄭提督，在我們南洋那是大大的有名，你可認(rèn)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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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鄭提督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只不過咱認(rèn)識人家，人家不認(rèn)識咱?！鄙蚪?jīng)歷噴著酒氣，伸出大拇指比劃道：“人家是這個?！庇稚斐鲂∧粗福骸霸劬褪莻€這個。鄭提督是先皇的紅人兒，今上也恩寵有加，三天兩頭給他打賞。不過在我看，其實今上對他心里也怕著咧?！?br/>　　?
　　??“今上？不就是篡位的燕逆嗎？我這位皇叔不過是趁著父皇死了，我又流落在外，白撈了個大便宜罷了?！?br/>　　?
　　??聽到沈經(jīng)歷說到今上，建文心里大不以為然，他對這位就鎮(zhèn)邊塞的皇叔本來既沒多少好印象，也沒多少壞印象，可想起他屁股底下坐著自己該坐的皇位——雖說建文并不很在乎——還到處通緝自己，還是覺得不爽?？尚睦锬敲聪?，臉上可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他故作驚訝地問道：“皇上怎么會怕鄭提督？怕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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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經(jīng)歷壓低聲音悄悄說道：“兵權(quán)啊……鄭提督掌握著大明朝快一半的水師，又常年漂泊在外，皇上能放心嗎？這位爺要是哪天和皇上翻臉振臂一呼，恐怕大明朝海疆三里地以外就都得改姓鄭了?！?br/>　　?
　　??“皇上怕他帶兵，那把他叫回去削了兵權(quán)不就得了？何必這般擔(dān)驚受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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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我說兄弟啊，咱們這般小人物能想到的，皇上他老人家能想不到？”沈經(jīng)歷喝了一杯建文敬的酒，又拿刀劃下塊魚肉塞到嘴里嚼，說起話來口齒變得不那么清晰：“今上三天兩頭叫他回去，就差發(fā)十二道金牌了?？蛇@位爺呢？他可不是岳武穆爺爺，帶著船隊成天在南洋轉(zhuǎn)悠，今天打這個，明天滅那個。甭管今上多急，他就一句‘待微臣替陛下蕩平萬里海波，使大明永享太平盛世，微臣自當(dāng)解甲歸田，躬耕田廬’。你說，今上還能說什么吧？再說他還不得反了，這個叫那個啥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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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大不掉?！苯ㄎ慕幼斓馈?br/>　　?
　　??“對，尾大不掉！老弟別看是個化外人，比我強(qiáng)，比我強(qiáng)。”沈經(jīng)歷有七八分醉了，腦筋明顯轉(zhuǎn)得慢了許多：“你說皇上有什么辦法？驕兵悍將，只好多多打賞安撫他，盼著他早點回京城復(fù)命。這不？今上也是被逼得沒轍了，只好派身邊的胡大人以欽差身份下南洋辦事，其實暗含著就是監(jiān)視鄭提督咧?！?br/>　　?
　　??“胡大人？”建文在腦子里拼命搜索，哪位朝臣姓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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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那位，今上跟前最得寵的?！鄙蚪?jīng)歷看看四周人聲嘈雜，想必不會有人聽到，又把聲音壓低些，要建文附耳過來說道：“我們錦衣衛(wèi)這次都劃在他底下，褚指揮使也要對他唯命是從。聽說啊，他這次來南洋是另有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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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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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經(jīng)歷眼看就要說到最重要的地方，建文也屏息等他說下去，旁邊忽然有人大叫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只見一名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端著酒壺酒杯走到他們身后，滿面春風(fēng)。他看到建文，問沈經(jīng)歷：“這位是哪位？老沈也給咱們介紹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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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是服布斯先生，南洋吉臨國人氏，三年前我們在金陵見過，做海商的，是個極好的妙人兒?！?br/>　　?
　　??聽了老沈的介紹，這位錦衣衛(wèi)轉(zhuǎn)向建文，問道：“久仰久仰。請問閣下哪里發(fā)財？船塢里見到許多大船，也不知哪條是閣下乘坐的啊？這海上生意可以不好做，閣下是販哪一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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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衛(wèi)連珠炮的問出一堆問題，建文看這人精神抖擻，知道不好蒙。錦衣衛(wèi)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擅長的就是逼供套話，自己是欺負(fù)那沈經(jīng)歷喝多了腦子轉(zhuǎn)不過來，要是在這位跟前亂說，只怕要露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