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剛才那人出了題目,眾書生心中都是腹誹。所謂的文人雅集事先都會擬個題目,并預(yù)先透露出來叫大家早做準(zhǔn)備。道理很簡單,詩詞一物妙手偶得,很多時候講究的是靈感一現(xiàn)。若是弄成現(xiàn)場作文,若是沒有文思,就算是李太白和李易安一時也是無可奈何。
如果不實現(xiàn)擬訂范圍,大伙兒湊在一起,又恰巧沒有思路,豈不是大眼瞪小眼,只悶頭吃酒,弄得尷尬。
偏生今天宴會的主人家并沒有題目下來,只是下了帖子請大家,說是考較一下我縣士子才學(xué),到時候做什么詩,填什么詞,再議吧。
現(xiàn)在聽到這人提議以月為題填詞,眾生都是不滿。
其中一人叫道:“翁春兄此題卻不公平,愚弟不以為然?!?br/> 原來,出題目的人姓翁名春,字應(yīng)元,乃是安東縣縣學(xué)生,今天二十四歲,本縣有名的浪蕩才子。聽到有人反對,眉毛一豎:“于兄緣何對本生不以為然?。俊?br/> “翁兄家中頗富,又是風(fēng)流倜儻的性子,平日間流連于花街柳巷,常于歌妓詩詞唱和,精通音律,我等卻是不及也。題目是你出的,又是填詞,想必翁兄早有準(zhǔn)備,我等如何是你對手。依愚弟看來,要比就比律詩,題目得另外擬一個?!?br/> 這話一說出口,眾生都連聲叫好:“于兄說得極是,要比就比律詩,題目得換一個?!?br/> 是啊,翁和家中富饒,在青樓以詩詞語撩妹是他的專長,真和他比試這項,要想贏確實有些難度。其實,翁兄為人還是不錯的,平日里也大方,大家也能玩到一起,讓他贏一場也無妨。不過,現(xiàn)在的情形特殊,自然是要爭上一爭。
大家心中都是雪亮,今天的文人雅集請來的士子都是本縣學(xué)業(yè)有成的未婚青年才俊。臨到上船的時候,卻被高之主人家林員外并沒有到,換成林府的少爺梅樸。最叫人感覺不可思議的是,梅家二小姐竟然也到了,說是坐在里艙里想親眼看一看各位才子的風(fēng)采。
梅二小姐生得國色天香,今年十八歲,尚未許人。又從小讀書,從府中流傳出來的詩文看來,這卻是一個聰慧的才女。往年間,府縣的世家大族也不是沒有請媒人上門提親,可都被梅家一一婉拒了,又放出話來說,二小姐將來若是要嫁人,只肯嫁飽學(xué)之士,風(fēng)流才子,家中貧寒也好,年齡大些也好,只要文章詩詞做得好就成。梅家還要陪過去一筆不菲的嫁妝,不過,最要緊的是要先入了二小姐的眼。
一個女孩子自己給自己挑夫婿的事情未免有些荒唐,但考慮到梅員外是船戶出身,青年時好勇斗狠,不是正經(jīng)出身,也可以理解了。
十八佳人,尚未成親,家產(chǎn)豐厚,今日又來出席文人雅集,這就值得人玩味了——難道二小姐這是要比文招親,怎不叫人心生遐想?
聽于生揭破這一點,眾生同時發(fā)出一陣鼓噪:“翁兄,此事我等絕對不肯依從,另外擬個題目。”
見大家鬧得厲害,正在主持今日宴會的梅家三少爺梅樸畢竟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有些控制不住場面。忙道:“各位兄臺且靜一靜,且靜一靜,此事我先問問阿姐再做定奪?!?br/> 眾人連連點頭:“極是,這個題目本應(yīng)該讓二小姐來擬,梅世兄快去快去?!?br/> 梅樸急忙擦了擦額上汗水,匆匆跑進里艙:“阿姐,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得拿出個章程來。若是大家鬧起來,等下須被爹爹責(zé)怪?!?br/> 里艙和外艙只隔著一到花格,以輕紗遮擋,一個容貌出眾的女子正手拿一卷書稿,睜著一雙妙目看著外面諸生。
見弟弟狼狽而來,輕嘆一聲,小聲斥責(zé):“阿弟,爹爹今日之所以沒來出席,就是要讓你和士人結(jié)識。你是個能讀書的,再過得幾年未必就不能考取功名,光耀我梅家門楣。外面的都是我縣年輕一輩有才的青年士子,定能夠成為你科舉場上的助力。想不到這么下一個場面你就維持不住,真真叫人太失望了。”
梅樸一臉的羞愧,訥訥道:“阿姐,我我我……”
“別我我我的,多大點事,像你這么大年紀,爹爹已經(jīng)聚攏了十來個同鄉(xiāng)在水上風(fēng)里來浪里去討生活了……哎,看你模樣,將來如何撐起咱們梅家……哎,罷了,我也不怪你……”我就勉強出個題目吧……”
梅樸正處于中二年紀,此刻吃阿姐呵斥,心中頓時生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逆反:“阿姐,你也別盡顧著責(zé)備我。爹說你喜歡讀書相公,今天我不是將縣中最能讀書的青年才俊都請過來了,你看看又哪個中了你的意思,隨意挑選一個,我也好去回爹爹的話?!?br/> “你……”那女子突然羞得一臉通紅,再說不出話來。
……
還是云娘細心,周楠今日進城所穿的袍子乃是十年前的舊衣。按說過了這么多年,早就爛掉了。不過,聽她說,每過得一個月,遇到晴好的天氣,她就會將周楠的衣裳拿出來曬一曬。
如今,身上這襲儒袍雖然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卻依舊筆挺。
周楠比起當(dāng)年那個十來歲的少年周秀才可要健康挺拔得多,袍服穿在身上,勾勒出英挺的線條,當(dāng)真是亭亭如嶺上松,一派儒雅學(xué)子模樣,上得畫舫很自然地融入安東縣讀書人的團隊之中,并沒有絲毫的不協(xié)調(diào)。
只見,船艙中有二十多個士子,都是青衣高冠,文質(zhì)彬彬,有的人甚至還穿著瀾衫霍然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這些人大多十七八歲年紀,最大的超不過二十五。顯然,整個安東縣年輕一代的人尖子都被這條畫舫一網(wǎng)打盡,未來幾十年本縣的文脈盡匯于此。
艙中設(shè)了三張大圓桌,美酒佳肴琳瑯滿目,士子們或站或坐,竭力展示風(fēng)度翩翩的俏郎君風(fēng)采。
周楠雖說很自然地混進讀書人隊伍中,可還是顯得非常突出。古代讀書人大多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又沒有健身意識。又整日伏案,不是瘦如豆芽就是大腹便便。他從遼東到淮安萬里路走下來,面上都是健康的光澤,又身材勻稱,想不被人關(guān)注都難。
翁春是縣學(xué)生,年紀又最大,算是一眾青年士子中為首的幾人。他的發(fā)妻上前年難產(chǎn)去世,一直沒有續(xù)弦,今日來赴乘夜宴,自然是有想法的,所以方才跳得最高叫得最響,想的就是引起梅二小姐的關(guān)注。結(jié)果,自己出的題目引起公憤,心中正氣惱。見一個陌生書生走上船來尋了個空位坐下,一言不發(fā)之顧著提筷子吃喝,連體面都不要了。心中好奇:縣中諸生我都認識,這人卻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