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些人一走,界嶺小學(xué)又回到從前的樣子。雖然有人當(dāng)著他們的面表了態(tài),要想辦法解決學(xué)校里一位公辦教師都沒有的不正常狀況,大家卻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白天盼太陽、夜里盼月亮地盼,而是各人做各人的事,誰也不再提起這事。
那一天,郵遞員給學(xué)校送來一只麻袋,打開一看,里面全是信。是從各地寄來的,除了表示慰問、敬佩和要求介紹經(jīng)驗外,還有二十多封信是說要和界嶺小學(xué)一道開展手拉手活動。張英才不明白什么叫手拉手活動,余校長就解釋,這是共青團中央一個基金會搞的,由富裕地區(qū)的學(xué)校幫助貧困地區(qū)的學(xué)校的活動。這么多的學(xué)校都愿意來幫助界嶺小學(xué),大家自然很高興。當(dāng)即決定分頭寫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鄧有米叫道:“這么多信,若是全部回復(fù),光郵票錢就不得了!”
經(jīng)此提醒,大家動手清點,總共三百一十七封來信,算起來需郵費六十三元四角整,這還沒有包括信紙和信封。四個人在屋子里愣了半天,余校長才說:“先將重要的挑五封出來回信,其余的以后再說。”
這樣一來才發(fā)現(xiàn),有幾封信是專門寫給張英才的。
張英才一一拆開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稱他有文才,將民辦教師寫活了,也有說他敢于為民請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只有一封信很特別,上面只寫一句話:“速來我處,勿告他人。”開始張英才還以為是姚燕寫的,再看落款,方知是萬站長。
萬站長既是親舅舅,又是工作上的領(lǐng)導(dǎo),他說有事,肯定就是有事。張英才寫了個請假條,趁天沒亮,塞進余校長家的門縫里。
上午九點,張英才就到了萬站長家。李芳正蹲在門口刷牙,一只又肥又大的屁股將門堵得死死的,見人來也不挪道縫。張英才只好耐著性子等。李芳刷完牙,嗲聲嗲氣地沖著屋里說,這么好的牙齒,怎么牙刷一碰就出血,該不是白血病吧!萬站長在屋里如何回答,張英才沒有聽清楚。進門時,見地上的白泡沫中真的有些血色,張英才很想罵一聲活該。
萬站長正在屋里洗李芳的內(nèi)衣,見了張英才,他用滿是肥皂的手一指廚房:“沒吃早飯吧,還有兩個饅頭。”張英才也不謙讓,自己進了廚房,一只大碗盛著兩只肉包子和兩只饅頭。他懂得萬站長話里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給李芳的,就移開上面的肉包子,拿出下面的饅頭,一手一個,捏著站到萬站長身邊,望著他吃。
張英才咽了一口才問:“什么事,這急的!”
萬站長望了一下房門小聲說:“等忙完了再說。”
李芳從房里整整齊齊地出來,用紙包上肉包子,拿著就出門去了。
張英才問:“她這是去哪兒?”
萬站長說:“上班去唄!”
接下來就入了正題。張英才的那篇文章受到上面的重視,除了撥給界嶺小學(xué)一百套桌椅板凳外,還破例給了一個轉(zhuǎn)正的名額。萬站長反復(fù)強調(diào),這僅有的名額是戴帽下達的,必須是張英才,這不僅是他的文章寫得好,還因為各方面的條件比較合適,其余幾個相差太遠了,既超齡,學(xué)歷又不夠。
萬站長說:“你把這表填了,快點的話,下個月就可以批下來。”
張英才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看了半天才說:“沒搞錯吧?”
萬站長將登記表攤在他面前:“白紙黑字,還錯得了!”
張英才終于拿起筆,正要填寫,又止住了:“這表我不能填。應(yīng)該給余校長他們。事情都是他們做的,我只不過寫了篇文章。”
“你別像個男苕!李芳為了她表弟轉(zhuǎn)正的事,都和我鬧了幾次離婚。這樣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萬站長遲疑了一下,又說,“還有藍飛,那也是我的一塊心病。暫時也顧不上了。”
“如果在一個月以前,我是不會謙讓的。”張英才十分堅決地說,“現(xiàn)在我的想法不同了,這樣的機會應(yīng)該優(yōu)先給他們。我比他們年輕二十多歲,就算像你一樣十年遇到一次,也還有兩次機會呢!”
萬站長沉默一陣才說:“其實,我也想將他們轉(zhuǎn)正,只是沒有這個權(quán)力。”
張英才說:“你可以找領(lǐng)導(dǎo)做做工作。”
萬站長想了想,態(tài)度又堅決起來:“不行,姐姐把你交給我,我要替你的一生負(fù)責(zé)。你想想,轉(zhuǎn)正后得馬上到省教育學(xué)院進修一到兩年,那時就快二十一歲了,然后干上三五年,手里有了點積蓄正好可以結(jié)婚成家。”
“你這樣做,我是不會同意的。”
“你這樣說,哪像親外甥!早知這樣,還不如當(dāng)初讓藍飛去界嶺,把這個機會給他!”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是沒向舅媽漏一點風(fēng)聲!”
萬站長氣得往門外走:“你倒要挾起我來了!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看著辦去!”過了幾分鐘,他又從門外轉(zhuǎn)回來,“外甥風(fēng)格高,舅舅當(dāng)然不能拉后腿。不過你得回去問你父母同意不同意,免得到時弄得我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張英才坐在萬站長的自行車后面,半個鐘頭不到,就進了家門。
萬站長先說,張英才補充。
張英才剛說完,父親就表態(tài):“英才我兒,這一年復(fù)讀,的確沒白讀,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這樣,該讓的就要舍得讓!”
母親還沒開口,眼淚先流出來:“這樣做,對是對,只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
萬站長嘆口氣:“你們都這樣想,倒是我先前不對了。”
張英才一邊給母親擦眼淚,一邊對萬站長說:“我也是為你做犧牲。你想想,堂堂的萬站長,不將轉(zhuǎn)正名額給自己那個能寫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而給了條件差很多的別人,說出去就等于給你臉上添光彩,說不定還有機會將你提拔到縣里當(dāng)局長呢!”
一家人全都笑了起來。
在去界嶺小學(xué)的路上,萬站長幾次說,到學(xué)校后,名額肯定不好分,只能搞無記名投票。他搞過許多次這類投票,一百人參加,如果只一個名額,就會是一百個人,人人都能得到一票,因為參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所以,這一次,張英才的票千萬不能投給別人,投給誰,誰就是兩票,就是多數(shù)。萬站長要他給自己也留一點機會,同時也可以檢查一下別人的風(fēng)格如何。
一百套桌椅板凳加一個轉(zhuǎn)正名額,讓界嶺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們欣喜若狂。
投票時,萬站長坐在張英才身邊,眼睜睜看著張英才在紙上寫下余校長的名字,氣得恨不能當(dāng)場給他一個耳光。萬站長以為這個名額非余校長莫屬了。不料唱票的結(jié)果,仍是一人一票。
張英才馬上明白,余校長的票投給了他。
萬站長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說:“看來我還沒能力將每個人都看透。”
按照規(guī)定,投票無效時,就進行公開評議。
大家坐在一起,半天無話。
張英才忍不住先說:“我看這次的名額,大家就讓給余校長吧!”過了好久仍沒響應(yīng),他又說:“不談別的理由,余校長是學(xué)校元老,吃的苦最多。”
過了好久,孫四海低聲說:“給余校長我沒意見。”
鄧有米只好也表態(tài):“我也無話可說。”
一直耷著眼皮的余校長,抬起頭來,張英才以為他會說幾句感激話,沒料到余校長還有別的要求。
余校長說:“萬站長,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談一談。”
聽到這話,鄧有米、孫四海和張英才起身要往外走。萬站長忙說:“你們?nèi)硕啵€是我和老余到外面去說話。”
余校長也說:“我們到外面去說話方便一些。”
他倆起身出去,站在操場邊上,面對面說了一會兒。余校長像是在揉眼睛。萬站長嘴唇動也沒動,只是在最后時刻點了點頭。
萬站長招手叫張英才他們出來。大家站成了一圈。
萬站長沉重地說:“余校長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余,你說吧!你說了,我再說。”
余校長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剛才大家投票時忘了一個人,就是明愛芬,我妻子,她也是我校的民辦教師。那年臘月,她剛生下余志,就去縣里參加民辦教師轉(zhuǎn)正考試,為了趕車,她從沒有橋的冷水河中蹚了過去,還沒進考場,人就病倒了。抬回來后,整個人就成了現(xiàn)在這種樣子。拖了多年,她的心還不死,夜里做夢都念著轉(zhuǎn)正。正是還沒轉(zhuǎn)為公辦教師這口氣憋在心里沒有散開,她到死亡線上去了好幾次,又依依不舍地返回來。我想,若是真給她轉(zhuǎn)正,過不了幾天,她就會死的。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難受,我也難受,連帶著國家、集體和大家都不好辦。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讓她將這幾步路走快點,走舒服點,讓她這一生多少有點高興的事。大家剛才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轉(zhuǎn)正的名額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給——給——明愛芬呢?”
余校長話沒說完,就低下了頭,不敢看大家的神色。
萬站長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才說:“明愛芬本來是不夠條件的,給她掛個民辦教師的虛銜,主要是照顧余校長的工作。所以,雖然只有四個人上課,教育站仍給你們學(xué)校五個人的補助金。我也不是沒有一點人性的人,只要大家同意給明愛芬轉(zhuǎn)正,并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說她是個廢人,哪怕是犯錯誤,我也要幫老余這一回。”
孫四海什么也沒說,緩緩地將手舉起來。
鄧有米的手舉得更慢,最后卻舉得很高。
張英才見了,將自己的兩只手都舉起來。
萬站長說:“老余,你抬頭看看表決結(jié)果。”
余校長抬不起頭,淚水嘩嘩地直往外流,喃喃地說:“我曉得,界嶺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太陽掛在頭頂上,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著余校長進了明愛芬的房。
張英才第二次進這間屋,覺得氣味比以前更難聞。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張,沒看清。這次不同,能夠清楚地分辨出,明愛芬的模樣,完全是一張白紙覆蓋在一副骨架上。
余校長捧著表格,走到床前說:“愛芬,你終于轉(zhuǎn)正了。”
明愛芬眼珠一動:“你總是對我這么說,沒有哪一回是真的。”
余校長說:“萬站長剛剛主持開了會,大家都同意讓你轉(zhuǎn)為公辦教師。”
萬站長說:“這一次,縣里特別批給界嶺小學(xué)一個名額。”
鄧有米說:“這還得感謝張老師那篇文章將輿論造得好。”
孫四海說:“明老師,你是界嶺小學(xué)真正的元老!還記得老村長送我到學(xué)校來,你正在教室里上課,那樣子真美,連老村長都不敢打擾。說實話,一開始我還想寧可四處流浪,也不當(dāng)民辦教師。就因為見到你的樣子,我才下定決心當(dāng)民辦教師的。還有,之所以,我對王小蘭那么癡心,也因為她有好多地方像你。”
明愛芬很燦爛地一笑。她接過表格,從頭看到尾,看得臉上逐漸起了一層紅暈:“老余,快拿水來,我要洗洗手,不能弄臟了表格。”
張英才連忙到外面去端水,趁機猛吸幾口新鮮空氣。明愛芬用肥皂細(xì)心地洗凈了手,擦干,又朝余校長要過一支筆,顫顫悠悠地填上:明愛芬,女,已婚,漢族,共青團員,貧農(nóng),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生。
突然間,那支筆不動了。
鄧有米說:“明老師,快寫呀!”
明愛芬那里沒有一點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