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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租界中,數(shù)英租界最大。當年大英帝國的軍艦強大到幾乎可以將別國的領(lǐng)土,運回英倫三島。如果這些由紳士變異的海盜預(yù)先明白自身也有衰落的日子,他們就不會在武漢蓋起這么多堅固而漂亮的房子。在細雨之中,這些快一個世紀的房子用歷史面孔鐵板一塊地斜視著我。每當我感傷的時候,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這兒。如果不是與人合住,如果局里不是將這兒當成集體宿舍,而是直接分配給我,我會更喜歡這房子。因為我總以為這房子里有貴族氣。建筑是一種藝術(shù),它可以影響人生。我還喜歡黑夜最深時,從外面采訪回來,有意提前一站下車,沿著幽深的老街獨自行走。此時,那些過于隨意的商業(yè)霓虹全部熄滅了。只有當年英國人的手筆還在勾勒武漢往日的輪廓。
它還讓我想起老家黃州。站在屋外,天下的黑夜全都一個樣。心情好時它迷惑人,心情不好時它壓抑人。
我在樓道里借著燈光掏鑰匙,樓下的女鄰居聞聲打開門看了一眼后,剛要關(guān)門,又忍不住說:“韓丁太不像話!”
我以為她還在生早上的氣。爬上二樓,將鑰匙塞進鎖眼,卻擰不動。連擰了幾把后,我叫了起來。
韓丁將門打開一條縫,露出一張尷尬的笑臉。
他這副模樣我不是第一次見到,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扭頭便走。
韓丁在背后說:“我給你打過電話,是一個女孩接的。她說你今晚有約會,不會回來。”
我咚咚地走到街上。從我和韓丁共有的那扇窗戶里飛出一團衛(wèi)生紙,正好落在一輛在街上巡游還沒載到客的出租車車頂上。司機探頭罵了一句,雖然用的是武漢話,那口音卻是外地的。
一會兒工夫,雨就下大了。我退回到門口時,身后有扇門響了一下。女鄰居走到我身旁伸手試了試天上的雨,像是一只手沒感覺,她又伸出另一只手。
雙手伸在空中的女鄰居對我說:“盼下雨,又怕下雨。雨天生意好,但容易出事。”
女鄰居夫妻雙雙下崗,兩人輪換在街上開“電麻木”載客。
我說:“能掙錢是好事,冒冒險也值得。”
女鄰居說:“現(xiàn)在麻木都快有自行車那么多了,想將別人口袋的錢掏過來,比做小偷都難。上個月你送我的一本雜志我全看了。怎么就不見有寫下崗工人的文章?”
我說:“過幾期就會有。”
女鄰居說:“你愿不愿意寫我同老馬談戀愛的故事?可比雜志上登的那些精彩。我可以將素材賣給你們。”
我說:“你們自己也可以寫嘛!”
這件事,他們兩口子已同我說過多次。一想到夏天時,兩個胖胖的中年人,穿著不能再少的衣物,坐在門口的街邊上,各自拿著一瓶啤酒往嘴里灌的樣子,我便不相信他們的故事還值得讓別人看。
我抽身走開。
女鄰居小聲嘟噥:“別以為只有上過大學(xué)的人才會談戀愛。”
我往勝利街方向走,同以往一樣,我要找家酒吧泡一泡,然后拿了發(fā)票回去,讓韓丁報銷。拐過一處街口,一股熟悉的香氣從身后飄過來,我向右邊扭頭往回望,左邊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
女孩說話的嘴唇幾乎挨著我的耳垂:“先生,這么寂寞,要人陪嗎?”
一陣溫軟的感覺爬上我的腰間。我將頭復(fù)位后再扭向左邊。
一怔之后,我停下腳步大笑起來:“師思,你這樣子太專業(yè)了!”
我不由分說地將師思拖進最近的一家酒吧。師思一開始不大掙扎,進門之后她開始使勁了。我攔了幾把,見有保安走過來,只好放手。
回到街上,師思才說:“這兒不是我們待的地方,他們偷偷地往飲料中摻**。”
我說:“這是‘貓頭鷹’說的,他們老是嘩眾取寵!”
師思一跺腳說:“藍方,怎么說我也是在六渡橋長大的,武漢的事,我做夢也比你看得清。”
一輛警車嗚嗚地從我們身旁駛過后并沒有在酒吧門前停下來。
師思見我不說話,便又說:“告訴你一句真話,我不愿見到你在武漢搭錯車。”
這話一入耳,我心中就升起一股暖流。我們走進一家名叫“往事溫柔”的酒吧。坐下后,我聲明自己保留買單權(quán)。師思知道我會拿著發(fā)票回去找韓丁報銷,所以她馬上說在這兒消費至少要比去飯店開房間便宜一半,而且安全。我同師思聊過韓丁的事。師思曾經(jīng)問過,我們之間是否在相互給予方便。
碰上師思的原因不必去問。
這是我同她之間慢慢地形成的一種默契。
起因還是那次觸摸了她的手。
我在想象中認為,如果下一步她問我同沙莎約會的事,那么韓丁的電話一定是她接的,然后特意來住處附近等我。
師思遲遲不問這個,她老同我談雜志社的事,主要議題還是主編老莫。她越來越不喜歡主編老莫這人。她覺得在同“貓頭鷹”大戰(zhàn)中屢屢失利,其關(guān)鍵是主編老莫這人不行。他一天到晚總想著同上面的頭頭腦腦交往,硬要將局里的半年工作總結(jié)發(fā)在這期雜志上,還配著局長們的照片。我馬上建議師思,干脆將局長的照片同獲得“武漢小姐”的照片一起印在封面上。
師思為我這惡毒的主意笑起來。
在我進一步設(shè)想局長的照片應(yīng)該放在“武漢小姐”身體的什么位置時,師思發(fā)現(xiàn)門衛(wèi)老趙的妻子領(lǐng)著老趙正從門口走進來。
我們正要同老趙打招呼,在離老趙更近的地方,王嬸同她丈夫出乎意料地站出來,將他們截住。我問師思過不過去。師思質(zhì)問我,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心理。我說自己是沒做賊,更心虛。
穿過半個酒吧,師思身上的香氣,讓幾個正陪女伴說話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扭頭看過來。
王嬸和老趙看見我們后,連忙將自己的配偶介紹出來。王嬸的丈夫在一家酒店里當副總經(jīng)理。他比王嬸多了三點水,姓汪。老趙的妻子從洗衣機廠提前內(nèi)退后,同幾個人合伙在江大路附近辦起一家婚姻介紹所,成了錢主任。
錢主任說:“這地方本不是我們這種年紀的人能來的,但經(jīng)不住汪總和小王的誘惑,就同老趙來開個洋葷。”
汪總說:“我喜歡這酒吧的名字。”
王嬸溫柔地瞪了丈夫一眼說:“別在他們面前說這個,惹得他們?nèi)饴椤!?br/> 師思忙說:“王嬸你是說我們沒有往事吧,可我們有溫柔呀!”
在我們笑的時候,錢主任追問:“小王這么年輕,怎么就當嬸子了?”
我說:“這是同事們對她的尊稱。”
他們這兩家住在花橋小區(qū)同一棟樓,同一個單元,而且還是同一層樓。同他們一起的還有局財務(wù)處的牛會計。那三套房子是五年前局里買下來,分給他們的。我剛分配到雜志社時,正趕上王嬸結(jié)婚,有機會去過她那新房。當時心里羨慕死了,想著自己如果能在這么好的房子里結(jié)婚,那一定比到了天堂還快活。
老趙在錢主任的影子里默默地看著我和師思。
錢主任像是極明白似的,帶著一臉祝福的樣子,讓我們回去玩自己的,別誤了美好時光。
我同師思回到座位上坐下后,有一陣一個字也沒說。酒吧里越來越濃的酒香,掩蓋了師思身上的氣息。我們都明白對方現(xiàn)在想的是什么。有兩次,兩人的目光都在酒桌上空碰撞出聲音來。
我終于打定主意告訴她,同沙莎約會的內(nèi)容。開場白是說局里又要分房。師思聽了立即換了一樣神情。見她有幾分驚喜,我又告訴她這是千真萬確的。
本想將她的喜悅鎖定了,哪知這添足的話一出來,師思反而冷笑一聲說:“不錯,又提供了一次純潔群眾隊伍的機會。”
“我準備腐敗一次,再不腐敗就沒有機會了!”頓了頓后,我又說,“當然,我搞的是陽謀。”
師思馬上說:“是不是沙莎告訴你的。”
我點頭說:“你的第六感覺很到位。”
師思說:“如果我和沙莎不經(jīng)常向你透露點什么,你比老趙都遲鈍。”
我不能否認這一點,局里也好、雜志社也好,多數(shù)消息都是她倆告訴我的。有些事絕對不會在文件上出現(xiàn),但從各方面來看,它們比文件內(nèi)容要重要許多。
當我欲說又止的樣子出現(xiàn)一次后,師思馬上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有什么好消息哩!”
我望著旁邊的老趙說:“分房規(guī)定中有一條,只要我同沙莎搭伙,就可以達到。”
師思說:“一定是沙莎出的主意,做人事工作的,就會算計!”
我說:“別怪她!這樣的算術(shù),幼兒園小朋友也會做。”
師思突然大聲說:“誰怪她了?你心疼了?”
王嬸她們立即投了目光過來。
“我們這樣子像是真的有那么回事。”我伸手拍了一下師思說,“你算一算,我倆的工齡加在一起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