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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韓丁打了十幾遍叩機(jī),也不見他復(fù)機(jī)。
主編老莫比我更急,他不敢催師思,只好找我。
我只得回從前的住處看看。下樓時,正好碰上沙莎,她叫我今晚隨便找個地方躲一下,別回家。她家里的人要找我算賬。我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的,讓我想不到的是他們來得這么遲。
韓丁正在收拾東西,女鄰居同一個嘴唇很薄的體面男人,圍著他說話。見我進(jìn)屋,他們都怔了怔。隨后韓丁將那男人介紹給我,說他是女鄰居請的張律師。
我說:“我們真要吃官司了。想打官司就打吧,大家都能提高知名度?!?br/> 張律師深沉地嗯了一聲,示意女鄰居同他走。
韓丁告訴我他有了一套兩室一廳住房時,臉上并沒有曾經(jīng)盼望的興奮出現(xiàn)。在我的追問下,他說房子是“貓頭鷹”給的,自己已辭去先前的工作被他們聘為編輯。盡管自己每天都在面對大量的“黑箱”操作,我還是對此事表示吃驚。
韓丁說:“這一切都是設(shè)計好了的?!?br/> 韓丁又說:“包括文章中的女主人翁,她就盼著你們雜志早點將文章登出來,好同你們打官司,拿賠償費。”
韓丁從床縫里翻出一條粉紅色內(nèi)褲,想也不想就扔進(jìn)垃圾桶。
我說:“韓丁,你真是個混蛋。怎么不早點從股票交易所的大樓上跳下來!”
韓丁說:“可惜只有大戶們才能上去,我沒有這個資格。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成了螞蟻,怎么好意思去跳樓?!?br/> 韓丁拒絕了主編老莫的邀請,不肯去雜志社,他急著要搬家,過過兩室一廳的癮。他坦白地告訴我,這場官司的贏家只會是女鄰居,因為到時候他會道歉,申明自己確實沒有經(jīng)過女鄰居的同意,而寫了她和她家的隱私。他還告訴我,其實師思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問題,為什么不深究,只有她自己清楚。
我像《智取威虎山》中的那個抓雞的大個兒匪兵一樣,在馬路上踩出沉重的腳印,領(lǐng)著女鄰居和張律師往雜志社走。進(jìn)電梯之前,女鄰居的目光在病入膏肓的老趙身上停了好久。
老趙要女鄰居和張律師在他的窗口前填出入登記表。
女鄰居將表格填好,還回去時,老趙看著她的名字,眼睛忽閃了一下。
他們走進(jìn)主編老莫的辦公室不久,緊閉的門里就傳出主編老莫發(fā)怒的聲音。
我們這邊一共有六個人,大家全都豎著耳朵在聽。
只有師思仍在埋頭看校樣。
我忍不住將她叫到樓梯間里,告訴她從韓丁那里聽來的全部情況。
師思說:“我根本不會考慮這個問題。我只是在想,誰上去當(dāng)主編更合適?!蔽冶硎咀约翰粫涫峙杂^時,師思說:“你別自作多情,人家要不要你幫忙,還很難說?!蔽易炖锶匀粵]軟。師思開導(dǎo)我,還沒弄懂武漢這城市里做事的規(guī)矩。她說:“這是爛屁股的事,沒人愿意讓自己現(xiàn)丑?!?br/> 女鄰居和張律師走后,主編老莫將我叫過去。
我將從韓丁那兒聽來的話中,除去關(guān)于師思的那些,全都告訴了他。主編老莫說他要好好考慮一下。我建議他想辦法將韓丁拉過來,讓他做證人。
下班時,錢主任來接老趙。剛巧我、沙莎和王嬸都在門口等車,他們四人合伙叫了一輛出租車往花橋方向走。這段路,同乘公共汽車相比,每人只多花一元錢。我對沙莎說自己去找韓丁,看看他的新房子。
事實上我去了韓丁和我的舊房子。
最多比我早到十分鐘的師思正唱著歌打掃房間。我勸她就將這房子占住,這樣就不用急著同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博士搞拉郎配。師思說這房子都建了七八十年,上面說拆就要拆,那時又不知該怎么辦了。
我告訴師思,自己今晚得在這兒避難。
師思正在猶豫,叩機(jī)響了起來。她一看后,臉都變色了。
師思說:“你陪我回家去一下?!?br/> 出門時,我們叫上了女鄰居。
女鄰居開著“電麻木”送我們?nèi)チ蓸驎r,向我們打聽主編老莫這人好不好說話,有沒有賠償?shù)囊馑?。我嚇唬她,伙同別人做籠子,性質(zhì)相當(dāng)于詐騙。女鄰居不但不怕,還笑起來,如果做籠子是詐騙要坐牢,除非將武漢的飯店都改成監(jiān)獄,才夠關(guān)人。師思也笑。做籠子的事,議論起來,武漢人都會會心一笑。做籠子的機(jī)靈、敏捷與狡猾,在這笑聲中,變成了一種類似耍猴的東西。
“電麻木”開進(jìn)六渡橋大街背后的一條巷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在巷子中間對著一個中年婦女在叫。師思說這就是她媽媽和嫂子。下了“電麻木”,師思上去問怎么回事。她嫂子搶著說,因為媽媽不懂得心疼兒子,所以她來補課。師思的媽媽氣得話都說不連貫,說兒媳婦是想將公婆掃地出門。師思的嫂子馬上說,這屋子小得舞不開掃帚,不用掃地就能出門。還說自己若是只有這么大的房子,根本就不好意思讓兒子娶媳婦。
師思還沒說話,女鄰居就丟下“電麻木”沖上去,說師思的嫂子在當(dāng)新媳婦時欠了一頓男人的打,所以才敢往婆婆頭上爬。女鄰居說,六渡橋的苕都能娶上漂亮媳婦,就因為這兒是風(fēng)水寶地,擺只板凳在門口也能發(fā)大財。她當(dāng)初想嫁六渡橋的男人都沒資格。只好做六渡橋的街坊。女鄰居說,別看她現(xiàn)在**不像**,屁股不像屁股,腰也不像腰,當(dāng)初可比師思的嫂子漂亮多了。師思的嫂子這是沾了大便宜,要好好孝順公婆丈夫才對。
說著話時,師思的哥哥趕了回來,問是怎么回事。
女鄰居說,弄得長輩在一旁哭還能有什么好事,你應(yīng)該二話不說,先給老婆一耳光,這才叫武漢男人。
師思的哥哥真的上去給了老婆一巴掌。
師思趕緊上去阻攔。女鄰居則將打蒙了的女人扯到一旁細(xì)細(xì)數(shù)落開來。我跟著師思他們進(jìn)屋后,小小屋子站了四個人就難以轉(zhuǎn)身。十二平方米的屋子被隔成上下兩層。無論怎么打量,我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安置下師思。
師思的爸爸羞愧得躲在鄰居家不出來。
我勸師思將媽媽爸爸帶到老租界那兒去住幾天,師思不同意,這個時候是關(guān)鍵,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得頂住。師思的媽媽同樣認(rèn)定哪兒也不想去,她說自己在六渡橋住慣了,換一條街都睡不著。
這時,沙莎打叩機(jī)喚我回去。
到家里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師思家住的那種地方簡直比火車站里的公共廁所還不如,然后就想喊兩室一廳萬歲。沙莎在努力收拾被家里人踩爛的房子。她對我說沒事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氣。哥哥為了自己的妹妹,將妹夫揍一頓的事,哪兒都會發(fā)生。所以才有天上雷公,地下母舅的說法。沙莎讓我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揩污垢。我擦了半間屋子后,她又不忍心地將我拉起來,自己接著干。我蹲在一旁,她邊做事邊說,家里人已被她說服了,相信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我說謝謝時,心里一點也沒有被感動,反而老在想師思家里的事處理完沒有。
半夜里,沙莎對我說,她決定去監(jiān)獄里看看牛會計。
半個月后,沙莎真的去了。
回來后,她說,牛會計在牢里養(yǎng)得又白又胖。
師思像是也長胖了。她同雜志社里的那些女孩,一天到晚討論減肥的辦法。其中有一條是:當(dāng)雜志主編,然后被人追著打官司。
女鄰居同張律師后來又來過三次,他們一次比一次強(qiáng)硬,咬定如果私了必須付十八萬人民幣。他們還找了局長。局長表面沒什么,但王嬸說局長內(nèi)心里開始煩主編老莫了。主編老莫當(dāng)然比別人更敏感,他想早日了結(jié)這事,不惜將雜志社的財務(wù)家底和盤托出。主編老莫自己提出的五萬元上限是雜志社真實的承受能力。從這一點來看主編老莫是急了。無論如何,主編老莫不肯相信這事是“貓頭鷹”在江南伸過手來操縱的,他要我們別提這事,事情沒有這么復(fù)雜,世界也沒有這么險惡。現(xiàn)在,我們都明白,主編老莫這樣做是不承認(rèn)上了人家的當(dāng),他不能在這一點上丟人。據(jù)說,主編老莫偷偷約過“貓頭鷹”的頭頭。對方推說忙,不愿見面,才將他刺激成這樣。
雜志為一九九八年的訂數(shù)展開大戰(zhàn)之際,女鄰居準(zhǔn)時將我們的法人代表送上了被告席。作為第二被告的韓丁,也胸有成竹地上了法庭。當(dāng)然,女鄰居的訴狀只要他賠償三千元人民幣。
主編老莫獨自一人應(yīng)付官司,我們?nèi)急凰傻饺珖鞯嘏馨l(fā)行。斷斷續(xù)續(xù)地忙了一個月,到十二月初,訂單終于回來了,兩萬多一點的訂數(shù)讓主編老莫第一次沖著師思發(fā)火了。師思跑的是南方幾省,那一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最好的時候曾達(dá)到過五萬。不管怎么變化,南方幾省的訂數(shù)始終占有半壁江山。這一次,卻掉得大,其中浙江一個省居然只剩下二十七份。主編老莫說,師思想取而代之也不能這么放冷箭。師思則說,她又不是公關(guān)小姐,連請人吃飯的權(quán)也沒有,她用盡了正常情況下的一切辦法,沒有空手回來,正好說明包括我們雜志在內(nèi)的這個世界還大有希望。主編老莫無論怎么憤怒,在師思面前也還是留有余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