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昨天到今天你吃了什么沒有？”
　　秦四爹說：“我到你家地里扒了些紅芋，生的吃了幾個，又用火烤熟吃幾個，放心，餓不死我的?！?br/>　　從爺爺死后，我家的紅芋地里總是收不干凈，照秦四爹的估計，十只紅芋中少說有一只沒有從土里挖出來。父母親對這一點不大在乎，垸里人也一樣，現(xiàn)在種紅芋早已不是當(dāng)年母親為歐陽吃不飽肚子著急、偷著用紅芋為他補充營養(yǎng)那樣的目的了，現(xiàn)在家家都用紅芋喂豬。往年，父母親總叫姐姐隔幾天就牽上家里的幾頭豬，到地里去用那長嘴筒子深翻淺拱，將那些沒挖起來的紅芋就地吃掉，省去許多的人力。今年姐姐到城里打工去了，這事就沒人做。父母親不讓我做，垸里的習(xí)慣是這樣，男孩子只可放牛放羊，但不可放豬。
　　洞里地上干干凈凈的，半塊紅芋皮，半只紅芋蒂也找不見。
　　秦四爹說：“你別找。只有那些知青吃紅芋才剝皮削皮。當(dāng)年我批評他們時，他們竟說如果稻谷不脫殼，小麥不去麩，他們才會將紅芋連皮一起吃下去。還說吃紅芋本來就屁多，再將皮吃下去打一個屁會起三個小旋風(fēng)?！?br/>　　秦四爹邊說邊輕輕地笑了笑，他說：“那些小雜種也挺可愛，不但會唱歌，還會編歌，那些電影里挺好的歌兒，被他們一改詞，就跑了味，快樂的變成了傷心的?！?br/>　　秦四爹忽然唱了起來：“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農(nóng)村不明白，工分不會從天降，仙人洞好搬不來?！?br/>　　在母親之后我又發(fā)現(xiàn)秦四爹的嗓子真的很好，可見他說自己演樣板戲的事不是吹牛。秦四爹只唱了這幾句就不唱了，他站起來摸了摸洞頂后，問我清不清楚這洞是誰挖成的。我說好像聽人說過是知青們挖的。
　　我的確是聽說過知青們挖戰(zhàn)備洞的事。
　　那些年一到冬春就開始修水利，幾乎所有的男女勞力都要上工地，家里只許留下少數(shù)半勞力的老弱病殘應(yīng)付應(yīng)付。上面還要求讓知青全部到工地去接受鍛煉。父親那年只有十六歲，他在離家一百多里的水庫工地上當(dāng)突擊隊員。每天要用那大號箢箕從壩底往一天天升高的大壩上挑一百多擔(dān)土。但知青點上的那十六個男女，在工地上挑的所有的土加起來也超過不了一百擔(dān)。知青們不是坐在土墩上給垸里的人發(fā)記分牌，就是在大壩上面給每倒一擔(dān)土的人加畫一筆“正”字。再不就是當(dāng)宣傳員寫工地戰(zhàn)報。父親他們?yōu)榇藢η厮牡苡幸庖?。父親一向受人欺負(fù)，因為他那時個頭太小還沒發(fā)育起來。在他同白狗子干了一仗以后，大家才開始另眼相看。父親至今也沒弄清楚白狗子是不是故意整自己，因為他說過一句，知青不是“修”了，就是小資產(chǎn)階級。父親是在連續(xù)三天發(fā)現(xiàn)白狗子都要少給自己畫一筆“正”字后才開始發(fā)火的，特別是那一天白狗子竟然少給他畫了兩筆“正”字。父親說不過白狗子，有理也講不過他。這是秦家大垸人的共同弱點。大家集中起來同知青辯論時，無一不被駁得體無完膚。父親不是那種找茬故意賴賬的人，這一點僅從他對母親的情愛就能明辨出來。父親就是在同白狗子算賬的那一次，第一次看見母親的。當(dāng)時母親不知為什么要來找白狗子，父親沒有追問過，但估計是為了歐陽。父親一見到母親正在人群中觀望，心里就激動起來，他上去一把抓過白狗子的筆，說自己并不在乎那兩筆“正”字，關(guān)鍵是要白狗子賠個不是，說聲對不起。白狗子死不認(rèn)錯，還罵父親混賬。父親一急之下順手打了白狗子一耳光。白狗子馬上撲過來將父親死死扭住。盡管白狗子人高馬大，在一對一的情況下父親絕對吃不了虧。問題出在旁邊的人以為父親會吃虧，他們迫不及待地參與進來，在救助父親的時候，順便放倒了白狗子。白狗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爬起來就在工地上四處召喚，轉(zhuǎn)眼間，幾百名知青就聚集到父親他們面前，惡狠狠地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父親他們并沒被嚇倒。他們什么也不說，只是將一根根扁擔(dān)橫在腰間。在他們背后則是幾千個同他們模樣相同的人。不過這場沖突到底還是沒有發(fā)生。父親和秦四爹都說過，若不是知青先退縮了，肯定要吃大虧。工地上的人心里早對知青有怨言。開飯時，他們總是抱成團互相幫忙搶，干活總是挑最輕的，三五成群地橫著走，見誰也不讓路，還喜歡調(diào)戲長相好看的本地姑娘。雙方的退卻是從母親和歐陽同時出現(xiàn)開始的，母親在一邊推著父親往后退，歐陽則在另一邊將白狗子往回拖。
　　秦四爹就是在事后第三天，突然將垸里的知青全部撤回去，讓他們在后山上打一個戰(zhàn)備洞。
　　這座戰(zhàn)備洞知青們挖了兩個冬春，秦四爹說他與文蘭的結(jié)合就是在這洞里開始的，而父親與白狗子也因這洞而結(jié)成了生死之交。
　　戰(zhàn)備洞要在十米深的地方拐第一個彎，這彎怎么拐必須聽秦四爹的。秦四爹從水庫工地趕回來，他看了一眼就決定向右拐。秦四爹幾乎沒在垸里落腳便又來到水庫工地，分明是各營連趕進度的緊張時刻，他卻叫父親等幾個最賣力干活的男勞力回垸里休息幾天。父親往家里走時，秦四爹吩咐他們只許待在家里，不得亂跑，理由是怕影響不好。
　　父親到家的第二天下午，垸里的所有房瓦都在頭頂上亂響。接著就有人大叫，戰(zhàn)備洞垮了，知青都被埋在洞里了。父親當(dāng)即拿上工具，叫上那幾個休假的人往后山上跑，戰(zhàn)備洞的洞口完全塌了下來，洞里的動靜一點也聽不見。父親他們顧不上想許多，趴在那洞口上拼命地往外刨著土。父親整整刨了六個小時，中間一口氣也沒歇，連水也沒喝一口。天黑后，父親一鍬鏟下去，眼前露出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口。父親從洞口爬進去時，除了白狗子尚能睜開眼睛看看他以外，其余的人全都昏迷不醒。父親這時已顧不上去回憶在工地上的那場不快，他抱起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白狗子，從那不大的洞口往外推，別的人則在外面接著用手往外拉。洞里幾乎沒有光亮。父親的目光除了在洞口附近有些用處外，越往里走越?jīng)]用。救出十三個人后，父親找了很久才又找到另外兩個，父親無論如何也弄不開他們緊緊摟在一起的四只手，那個男知青的手父親還能對付，對于女知青的手他無論如何不能用力掰。秦四爹有一回對我說，那些女知青的手的確很特別，哪怕是平常見面握那么一下，也會有種過電的感覺，讓人不能自持，以致他后來都不大敢同女知青握手。秦四爹說那時這一帶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沒有不崇拜女知青的，特別是男人，見了女知青個個都會眼睛發(fā)亮。父親從戰(zhàn)備洞里救出十六個知青的事大家都不怎么說，傳說的是父親居然能一次摸遍知青點上的八個女知青，言語之中充滿嫉妒。父親最終也沒將那一對正在熱戀中的知青分開，而是將他倆一起弄出洞口。后來，在外面接應(yīng)的人都說他吃獨食，他應(yīng)該喊個人進去幫幫忙。
　　父親最后找到的是文蘭。為了找到文蘭，他足足花了十幾分鐘。他幾乎摸遍了洞底的每一個角落，可就是找不到。他要外面的人細數(shù)一遍，外面的人說確實沒錯只有十五個人，并且明確指出是缺文蘭。父親當(dāng)時就覺得文蘭一定是被塌方壓住了，他這才喚了一個人進來。兩個人正緊張地從里往外挖土，突然有個黑影出現(xiàn)在背后，她無聲地走到他們身邊，輕聲說：“我在這兒！”父親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個人更慘，當(dāng)時就癱坐在地上。事后文蘭對秦四爹說，洞口被塌方堵死后，別的人都感到末日來臨，哭的哭叫的叫，那幾對相好的還不顧一切地親熱。就她特別鎮(zhèn)靜什么也不想，在洞底找個不受干擾的土臺靜靜地躺著，迷迷糊糊地還睡著了一陣，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那些被救的知青對父親感激不盡，特別是白狗子口口聲聲發(fā)誓要報再生之恩。后來，白狗子知道父親喜歡上母親以后，幾次出面找過歐陽，要歐陽不要從中攪和。他勸歐陽的話據(jù)說是這樣說的：只有最沒出息的知青才會真正喜歡一個鄉(xiāng)下姑娘。這是秦四爹告訴我的。他說時沒有挑明這話出現(xiàn)時的背景，像是籠統(tǒng)地泛指所有的知青。我是現(xiàn)在才判斷出來它與我的父親和母親有關(guān)。
　　秦四爹用腳在地上跺了跺，說是當(dāng)年的塌方就在這個位置上。
　　秦四爹望著我說：“這里有個秘密。我對你說了你可不能向外說。那場事故是我故意制造的。我早就看出來洞口要塌方，我不提醒知青們，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讓他們背上一包恩情債，以后對當(dāng)?shù)厝丝蜌恻c。若不然，那么忙我怎么會將你父親他們從工地里放假回來。我這是派的搶險隊，事實證明，我這一招最管用?！?br/>　　我瞪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說：“你真是膽大包天，老奸巨猾。”
　　秦四爹得意地笑起來，黑色黃牯也在地上打了一個響鼻。
　　秦四爹說，塌方后不久，戰(zhàn)備洞就開始分岔了。文蘭執(zhí)意要在一條岔洞洞壁上挖一間小房子，大家拗不過她，就由她去，反正別人也不幫她。文蘭對這間小房子特別來勁，每天上工，總比別人先來，比別人晚走。小房子有了雛形后，文蘭又在里面留了幾個土墩，她說一個是床，一個是小桌子，一個是梳妝臺。早已不是她先前堅持要挖這小房子的理由，先前她說是得有一個能保密的司令部。秦四爹說他是在那小房子里同文蘭真正好上的。那天他到山那邊的小隊里檢查工作，回來晚了，就借了人家一只手電筒。經(jīng)過戰(zhàn)備洞時，他不知怎的就想進去看看。一走就走進了文蘭挖的那小房子，而且發(fā)現(xiàn)文蘭正獨自睡在那張床上。手電筒照過去文蘭也不知道醒。當(dāng)時，他一下子想起許多文蘭平時對自己含情脈脈的表示。從最開始他吩咐文蘭從此不用干沾水的濕活時文蘭瞅著自己的多情眼光，到前幾天開會時，文蘭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將自己那開了花的上衣脫下來細心地縫補時的柔情蜜意。秦四爹說，他一想到這些就沒法控制自己，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抱住文蘭，也不管她醒沒醒就大聲說：我是秦老四。說著就前所未有地癲狂起來。文蘭一點也沒反抗，秦四爹忙完后還以為文蘭沒醒，他擰亮手電筒一看，文蘭正瞪著大眼睛望著自己。
　　秦四爹說文蘭沒有反抗時，話語里除了深情以外還有些委屈。文蘭同秦四爹幽會了幾次后，人明顯長好了，身子胖了不少，臉上也紅潤了許多。就在大家欣賞文蘭一天比一天更漂亮?xí)r，文蘭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挺了起來。
　　我告訴秦四爹，白狗子他們還沒有認(rèn)真找過他，只是問過幾次。
　　秦四爹對這件事很關(guān)心。我的說法并沒有讓秦四爹掃興。秦四爹說，他躲的時間越長，白狗子就越想見到自己。他要我先想辦法讓白狗子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看看，這樣會加大白狗子他們的心理壓力。
　　我不以為然地說：“你這樣做其實是虐待自己?！?br/>　　秦四爹說：“沒有文蘭了，我一個人算個什么東西。我就是要這樣，讓他們見了心里難受和慚愧，往后自我感覺不再那么良好。”
　　黑色黃牯突然一蹬后腿，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它轉(zhuǎn)過身子將頭扭向洞口時，那根粘滿土的尾巴刷地掠過我的眼前。
　　秦四爹告訴我有人來了。
　　果然隨后就有人聲傳來。
　　連我都能聽出，來人是白狗子他們，那一串串調(diào)門總在高處滑行的語氣只有城里人才有。
　　老遠就能聽見白狗子的聲音，他興奮地叫：“個**，這洞還在，一點也沒垮?！?br/>　　接著是老五在說：“下次再來一定要在這兒樹塊碑，紀(jì)念我們的死而復(fù)生?！?br/>　　隨后是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我聽了半天，也沒聽見他們提到父親救他們一事。好不容易終于等來這樣的時刻，他們驚嘆了幾聲真險以后，就迅速說起各自醒來時的情形。只有兩個女知青在說過自己醒來時鼻尖幾乎挨著一堆牛糞后，提到父親救他們的時機太關(guān)鍵了。但白狗子馬上取笑她們，說人一旦面臨死亡才懂得享受生活是何等緊要。女知青馬上討?zhàn)?，要大家別提那種時候的事。
　　只有老五想到文蘭，他說真沒想到面對生死考驗都能萬分冷靜的文蘭，竟然墜入一個農(nóng)民的情網(wǎng)。白狗子馬上說，不是墜入而是被誘入，是秦老四用卑鄙的手段害了她。老五不能完全同意這個觀點，他認(rèn)為主要是文蘭受到的打擊太多，內(nèi)心里特別需要一個能讓她覺得可靠的男人的保護。他還覺得白狗子當(dāng)時的做法過分了，光顧維護知青集體的面子而不顧文蘭的心情，結(jié)果害了文蘭一輩子。一個女知青也說，文蘭后來執(zhí)意要回城里去生下那個孩子，可見她是下了決心的。秦老四被抓走時她都哭暈了好幾次，如果不是胎兒流產(chǎn)了，她真的會去闖公安局將秦老四領(lǐng)回來。白狗子說，正是因為這一點，自己才將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回城指標(biāo)讓給文蘭。文蘭一回城也就將秦老四忘了，第二年就嫁了人。老五說在他看來文蘭并沒有忘記秦老四，不然她怎么會同那么本分的一個男人過不到一塊，而且對工作也是時冷時熱。她突然跳江更是讓人感到意外。她那單位里百分之七十的人下了崗，大家都以為她是逃不過這一劫的，結(jié)果她偏偏留在百分之三十里面。這樣的時候笑都笑不夠，她卻選擇了死。
　　秦四爹在我的眼前輕輕地顫抖著。
　　老五繼續(xù)說：“我后來了解過，文蘭出事前有三天沒有回過家，也沒去單位上班。我算了一下，正好是從第一場知青晚會那晚開始的。有人看見她在晚會尚未結(jié)束時就退了場，出門后也沒上公共汽車，一個人順著大街往前呆呆地走著。我想一定是那場晚會刺激了她！”
　　洞口外面沉默了一陣，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當(dāng)初他們硬將文蘭與秦老四拆散可能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若是讓她嫁給秦老四，至少不會走現(xiàn)在這條路。白狗子反對這樣的假設(shè)，他提醒大家看看秦老四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日子，文蘭真的當(dāng)初跟了這個人，說不定早就餓死了。老五則不同意，他說真正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全部生活道路。他舉例說白狗子僅僅是幾個月前找了個美麗可人的女孩做情人，買處房子當(dāng)金絲雀一樣養(yǎng)起來，人就容光煥發(fā)，生意一筆比一筆賺得多，回家也不同老婆吵嘴打架了。而像秦老四這樣的人更容易滿足，更容易將很平常的事當(dāng)作天大的幸福。這樣他會更賣力地過日子。
　　白狗子像是不愿意討論下去，他讓大家還是先進戰(zhàn)備洞里看看，說不定還能找見當(dāng)年從手掌上掉下來的滿地的繭花。
　　我已經(jīng)看見了從洞**進的一個人影。
　　秦四爹突然在黑色黃牯背上猛拍了一巴掌，還叫了聲什么。黑色黃牯猛地朝洞外躥去，跟著洞外傳來一片驚恐的叫聲。
　　黑色黃牯出了洞后，揚著一對犄角漫山遍野地追逐著白狗子他們。別人還好，包括那幾個女知青，都能很快地逃到山下，在一處處屋角后面探頭往回看。白狗子太胖，怎么也跑不動，好幾次都快讓牛角挑著了，幸虧那些山路旁的樹木，一見情形不妙他就往樹后躲，鬧出幾個驚險場面，最終還是沒事。只苦了腳下的那雙皮鞋，老五說那鞋的牌子是花花公子，一雙得花八百多元。
　　秦四爹還是不肯下山，他寧肯在山上繼續(xù)觀望。
　　我回到家里時，父親與白狗子談得正火熱，母親則在廚房里炒瓜子，一股濃濃的香氣彌漫在屋里的每一個角落。母親炒瓜子的手藝非常有名，連白狗子都知道。他們在這兒當(dāng)知青時就吃過母親炒的瓜子。白狗子稱贊母親炒的瓜子可以當(dāng)營養(yǎng)品，如果到城里去開家炒貨店準(zhǔn)能賺大錢。父親不同意，他說母親炒瓜子的辦法他見多了，一點竅門也沒有，除了鹽什么也不放，然后全用松毛柴燒火，就這兩點。鹽還好說，可城里哪來的松毛柴哩！白狗子說他可以派車到垸里來拉。父親還沒說出來，母親先在廚房里回答了。她說，現(xiàn)在不管什么，只要是賣的，總要或多或少摻點假，那樣的事她干不了。
　　母親的話說得父親眉開眼笑。
　　我和姐姐的事，父母親顯然已同白狗子談過了。
　　在他們說瓜子的時候，白狗子不停地用目光打量我。我有些不自在正想抽身往外走，父親叫住了我。
　　父親說：“白伯伯想帶你到城里的大醫(yī)院里治治那病，你愿意去嗎？”
　　我說：“我沒病了，病全好了。過了年我要繼續(xù)上學(xué)讀書?！?br/>　　白狗子說：“要不了多長時間，你也別擔(dān)心我會多花錢，我現(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錢。你放心好了，你父親救了我一條命，我早就想找機會報報恩?！?br/>　　我說：“你有錢是你的事，我治不治病是我的事?！?br/>　　說完這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白狗子特別反感，白狗子其實并沒有招惹我。但我似乎從心里討厭白狗子。特別討厭！特別討厭！特別討厭！只要想到白狗子，我就會一連三次對自己這么說！
　　父親吩咐，讓我將姐姐的來信給白狗子看看。
　　父親說白狗子已經(jīng)拍了胸，讓姐姐進他的公司，他會好好照顧她的。
　　我說：“姐姐不是在別處干得很好嗎？”
　　我進房里找姐姐的信時，順手將打開的門又關(guān)上。我從枕頭下面將信取出來，將那些文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后，又將它夾在高一數(shù)學(xué)課本中藏起來。我不想將姐姐的信給別人看。
　　磨蹭了一陣，父親推門進來，問姐姐的信找到?jīng)]有。
　　我說找不到，可能是被老鼠拖進墻角的洞里去了。
　　父親不相信，問我到底怎么了，干嗎對白狗子冷若冰霜。
　　我告訴父親，秦四爹讓自己帶了話回來，要他對白狗子多注意點。父親不以為然，他認(rèn)為秦四爹是老倔了，在往事的旮旯里拐不過彎，回不了頭。父親要親自動手找那封信，我急了，就威脅說，如果做父親的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那就等于生病的人不相信醫(yī)生給的藥。我順手拿起放在桌上還沒有煎的草藥要往窗外扔，父親只好作罷。
　　我聽見他出房門后對白狗子說：“大樹對他姐姐的東西看得比命還金貴，不愿給外人看。他有病，只好遷就?！?br/>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相信誰時，什么話都如實相告。
　　母親的瓜子已經(jīng)炒好了，外面?zhèn)鱽硪黄竟献拥脑暋?br/>　　白狗子抽空說了句：“男孩就要有個性，這樣才會有大出息?！?br/>　　父親說：“你們當(dāng)知青時，人人個性鮮明。”
　　白狗子說：“后來也叫秦老四整得差不多了。他那一招真絕，讓我們?nèi)ネ趹?zhàn)備洞，名義上是照顧我們，實際上是磨我們的棱角。一天到晚待在那里面，風(fēng)霜雨雪都見不著。一副埋了沒死的樣子，不同別人發(fā)生沖突，整整挖了兩年，見了你們就像見了親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