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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文潔 第八章 寂靜的春天

兩年以后,大興安嶺。
  “順山倒咧——”
  隨著這聲嘹亮的號子,一棵如巴特農(nóng)神廟的巨柱般高大的落葉松轟然倒下,葉文潔感到大地抖動了一下。她拿起斧頭和短鋸,開始去除巨大樹身上的枝丫。每到這時,她總覺得自己是在為一個巨人整理遺體。她甚至常常有這樣的想象:這巨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兩年前那個凄慘的夜晚,她在太平間為父親整理遺容時的感覺就在這時重現(xiàn)。巨松上那綻開的樹皮,似乎就是父親軀體上累累的傷痕。
  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六個師四十一個團十多萬人就分布在這遼闊的森林和草原之間。剛從城市來到這陌生的世界時,很多兵團知青都懷著一個浪漫的期望:當蘇修帝國主義的坦克集群越過中蒙邊境時,他們將飛快地武裝起來,用自己的血肉構(gòu)成共和國的第一道屏障。事實上,這也確實是兵團組建時的戰(zhàn)略考慮之一。但他們渴望的戰(zhàn)爭就像草原天邊那跑死馬的遠山,清晰可見,但到不了眼前,于是他們只有墾荒、放牧和砍伐。這些曾在“大串聯(lián)”中燃燒青春的年輕人很快發(fā)現(xiàn),與這廣闊天地相比,內(nèi)地最大的城市不過是個羊圈;在這寒冷無際的草原和森林間,燃燒是無意義的,一腔熱血噴出來,比一堆牛糞涼得更快,還不如后者有使用價值。但燃燒是他們的命運,他們是燃燒的一代。于是,在他們的油鋸和電鋸下,大片的林?;癁榛纳蕉d嶺;在他們的拖拉機和康拜因(聯(lián)合收割機)下,大片的草原被犁成糧田,然后變成沙漠。
  葉文潔看到的砍伐只能用瘋狂來形容,高大挺拔的興安嶺落葉松、四季常青的樟子松、亭亭玉立的白樺、聳入云天的山楊、西伯利亞冷杉,以及黑樺、柞樹、山榆、水曲柳、鉆天柳、蒙古櫟,見什么伐什么,幾百把油鋸如同一群鋼鐵蝗蟲,她的連隊所過之處,只剩下一片樹樁。
  整理好的落葉松就要被履帶拖拉機拖走了,在樹干另一頭,葉文潔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嶄新的鋸斷面,她常常下意識地這么做,總覺得那是一處巨大的傷口,似乎能感到大樹的劇痛。她突然看到,在不遠處樹樁的鋸斷面上,也有一只在輕輕撫摸的手,那手傳達出的心靈的顫抖,與她產(chǎn)生了共振。那手雖然很白皙,但能夠看出是屬于男性的。葉文潔抬頭,看到撫摸樹樁的人是白沐霖,一個戴眼鏡的瘦弱青年,他是兵團《大生產(chǎn)報》的記者,前天剛到連隊來采訪。葉文潔看過他寫的文章,文筆很好,其中有一種與這個粗放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的纖細和敏感,令她很難忘。
  “馬鋼,你過來?!卑足辶貙Σ贿h處一個小伙子喊道,那人壯得像這棵剛被他伐倒的落葉松。他走過來,白記者問道:“你知道這棵樹多大年紀了?”
  “數(shù)數(shù)唄?!瘪R鋼指指樹樁上的年輪說。
  “我數(shù)了,三百三十多歲呢。你鋸倒它用了多長時間?”
  “不到十分鐘吧,告訴你,我是連里最快的油鋸手,我到哪個班,流動紅旗就跟我到那兒。”馬鋼看上去很興奮,讓白記者注意到的人都這樣,能在《大生產(chǎn)報》的通訊報道上露一下臉也是很光榮的事。
  “三百多年,十幾代人啊,它發(fā)芽時還是明朝呢,這漫長的歲月里,它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雨,見過多少事??赡銕追昼娋桶阉彽沽?,你真沒感覺到什么?”
  “你想讓我感覺到什么呢?”馬鋼愣了一下,“不就一棵樹嘛,這里最不缺的就是樹,比它歲數(shù)長的老松多的是?!?br/>  “忙你的去吧。”白沐霖搖搖頭,坐在樹樁子上輕輕嘆息了一聲。
  馬鋼也搖搖頭,記者沒有報道他的興趣,令他很失望。“知識分子毛病就是多?!彼f的時候還瞟了一眼不遠處的葉文潔,他的話顯然也包括了她。
  大樹被拖走了,地面上的石塊和樹樁劃開了樹皮,使它巨大的身軀皮開肉綻。它原來所在的位置上,厚厚的落葉構(gòu)成的腐殖層被壓出了一條長溝,溝里很快滲出了水,陳年落葉使水呈暗紅色,像血。
  “小葉,過來歇歇吧?!卑足辶刂钢复髽錁犊罩牧硪贿厡θ~文潔說。文潔確實累了,放下工具,走過來和記者背靠背地坐著。
  沉默了好一會兒,白沐霖突然說:“我看得出來你的感覺,在這里也就我們倆有這種感覺?!?br/>  文潔仍然沉默著,白沐霖預(yù)料她不會回答。葉文潔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流,有些剛來的人甚至誤認為她是啞巴。
  白沐霖自顧自地說下去:“一年前打前站時我就到過這個林區(qū),記得剛到時是晌午,接待我們的人說要吃魚,我在那間小樹皮屋里四下看看,就燒著一鍋水,哪有魚??;水開后,見做飯的人拎著搟面杖出去,到屋前的那條小河中‘乒乓’幾棒子,就打上幾條大魚來……多富饒的地方,可現(xiàn)在看看那條河,一條什么都沒有的渾水溝。我真不知道,現(xiàn)在整個兵團的開發(fā)方針是搞生產(chǎn)還是搞破壞?”
  “你這種想法是從哪兒來呢?”葉文潔輕聲問,并沒有透露出她對這想法是贊同還是反對,但她能說話,已經(jīng)讓白沐霖很感激了。
  “我剛看了一本書,感觸很深……你能讀英文吧?”看到文潔點點頭,白沐霖從包中掏出一本藍色封面的書,在遞給文潔時,他有意無意地四下看了看,“這本書是六二年出的,在西方影響很大?!?br/>  文潔轉(zhuǎn)身接過書,看到書名是《silentspring》(《寂靜的春天》),作者是rachelcarson?!澳膬簛淼??”她輕聲問。
  “這本書引起了上級的重視,要搞內(nèi)參,我負責(zé)翻譯與森林有關(guān)的那部分?!?br/>  文潔翻開書,很快被吸引住了,在短短的序章中,作者描述了一個在殺蟲劑的毒害下正在死去的寂靜的村莊,平實的語言背后顯現(xiàn)著一顆憂慮的心。
  “我想給中央寫信,反映建設(shè)兵團這種不負責(zé)任的行徑?!卑足辶卣f。
  葉文潔從書上抬起頭來,好半天才明白他意思,沒說什么又低頭看書。
  “你要想看就先拿著,不過最好別讓其他人看見,這東西,你知道……”白沐霖說著,又四下看了看,起身離去。
  三十八年后,在葉文潔的最后時刻,她回憶起《寂靜的春天》對自己一生的影響。在這之前,人類惡的一面已經(jīng)在她年輕的心靈上刻下不可愈合的巨創(chuàng),但這本書使她對人類之惡第一次進行了理性的思考。這本來應(yīng)該是一本很普通的書,主題并不廣闊,只是描述殺蟲劑的濫用對環(huán)境造成的危害,但作者的視角對葉文潔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撼:蕾切爾·卡遜所描寫的人類行為——使用殺蟲劑,在文潔看來只是一項正當和正常的、至少是中性的行為;而本書讓她看到,從整個大自然的視角看,這個行為與“文化大革命”是沒有區(qū)別的,對我們的世界產(chǎn)生的損害同樣嚴重。那么,還有多少在自己看來是正常甚至正義的人類行為是邪惡的呢?
  再想下去,一個推論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懼的深淵:也許,人類和邪惡的關(guān)系,就是大洋與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關(guān)系,它們其實是同一種物質(zhì)組成的巨大水體,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認出來,只是由于其形態(tài)不同而已,而它實質(zhì)上只不過是這整個巨大水體中極小的一部分……人類真正的道德自覺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們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大地。要做到這一點,只有借助于人類之外的力量。
  這個想法最終決定了葉文潔的一生。
  四天后,葉文潔去還書。白沐霖住在連隊唯一的一間招待房里,文潔推開門,見他疲憊地躺在床上,一身泥水和木屑,見到文潔,他趕緊起身。
  “今天干活兒了?”文潔問。
  “下連隊這么長時間了,不能總是甩手到處轉(zhuǎn),勞動得參加,三結(jié)合嘛。哦,我們在雷達峰干,那里林木真密,地下的腐葉齊膝深,我真怕中了瘴氣?!卑足辶卣f。
  “雷達峰?!”文潔聽到這個名字很吃驚。
  “是啊,團里下的緊急任務(wù),要圍著它伐出一圈警戒帶?!?br/>  雷達峰是一個神秘的地方,那座陡峭的奇峰本沒有名字,只是因為它的峰頂有一面巨大的拋物面天線才得此名。其實,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那不是雷達天線,雖然它的方向每天都會變化,但從未連續(xù)轉(zhuǎn)動過。那天線在風(fēng)中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很遠都能聽到。連隊的人只知道那是一個軍事基地,聽當?shù)厝苏f,三年前建設(shè)那個基地時,曾動用巨大的人力,向峰頂架設(shè)了一條高壓線,開辟了一條通向峰頂?shù)墓罚写罅康奈镔Y沿公路運上去。但基地建成后,竟把這條公路拆毀了,只留下一條勉強能通行的林間小路,常有直升機在峰頂起降。
  那座天線并不總是出現(xiàn),風(fēng)太大時它會被放倒,而當它立起來時,就會發(fā)生許多詭異的事情:林間的動物變得焦躁不安,林鳥被大群地驚起,人也會出現(xiàn)頭暈惡心等許多不明癥狀。在雷達峰附近的人還特別容易掉頭發(fā),據(jù)當?shù)厝苏f,這也是天線出現(xiàn)后才有的事。
  雷達峰有許多神秘的傳說:一次下大雪,那個天線立起來,這方圓幾里的雪立刻就變成了雨!嚴寒中,雨水在樹上凍成冰,每棵樹都掛起了大冰掛子,森林成了水晶宮,其間不斷地響著樹枝被壓斷的“咔嚓”聲和冰掛子墜地的“轟轟”聲。有時,在天線立起時,晴空會出現(xiàn)雷電,夜間天空中能看到奇異的光暈……雷達峰警戒森嚴,建設(shè)兵團的連隊駐扎后,連長第一件事就是讓所有人注意不要擅自靠近雷達峰,否則基地的崗哨可以不經(jīng)警告就開槍。上星期,連隊里兩個打獵的兵團戰(zhàn)士追一只狍子,不知不覺追到了雷達峰下,立刻招來了來自半山腰上崗?fù)さ募贝偕鋼?,幸虧林子密,兩人沒傷著跑了回來,其中一個嚇得尿了一褲子。第二天連里開會,每人挨了一個警告處分??赡苷且驗檫@事,基地才決定在周圍的森林中開伐一圈警戒帶,而兵團的人力可以隨他們調(diào)用,也可見其行政級別很高。
  白沐霖接過書,小心地放到枕頭下面,同時從那里拿出了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遞給文潔,“這是那封信的草稿,你看看行嗎?”
  “信?”
  “我跟你說過的,要給中央寫信?!?br/>  紙上的字跡很潦草,葉文潔很吃力地看完了。這封信立論嚴謹,內(nèi)容豐富:從太行山因植被破壞,由歷史上的富庶之山變成今天貧瘠的禿嶺,到現(xiàn)代黃河泥沙含量的急劇增加,得出了內(nèi)蒙古建設(shè)兵團的大墾荒將帶來嚴重后果的結(jié)論。文潔這才注意到,他的文筆真的與《寂靜的春天》很相似,平實精確而蘊涵詩意,令理科出身的她感到很舒適。
  “寫得很好?!彼芍缘刭潎@道。
  白沐霖點點頭,“那我寄出去了?!闭f著拿出了一本新稿紙要謄抄,但手抖得厲害,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第一次使油鋸的人都是這樣,手抖得可能連飯碗都端不住,更別說寫字了。
  “我替你抄吧?!比~文潔說,接過白沐霖遞來的筆抄了起來。
  “你字寫得真好?!卑足辶乜粗寮埳铣龅牡谝恍凶终f,他給文潔倒了一杯水,手仍然抖得厲害,水灑出來不少,文潔忙把信紙移開些。
  “你是學(xué)物理的?”白沐霖問。
  “天體物理,現(xiàn)在沒什么用處了?!蔽臐嵒卮?,沒有抬頭。
  “那就是研究恒星吧,怎么會沒用處呢?現(xiàn)在大學(xué)都已復(fù)課,但研究生不再招了,你這樣的高級人才窩到這種地方,唉……”
  文潔沒有回答,只是埋頭抄寫,她不想告訴白沐霖,自己能進入建設(shè)兵團已經(jīng)很幸運了。對于現(xiàn)實,她什么都不想說,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屋里安靜下來,只有鋼筆尖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文潔能聞到身邊記者身上松木鋸末的味道,自父親慘死后,她第一次有一種溫暖的感覺,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來,暫時放松了對周圍世界的戒心。
  一個多小時后,信抄完了,又按白沐霖說的地址和收信人寫好了信封,文潔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她回頭說:“把你的外衣拿來,我?guī)湍阆聪窗??!闭f完后,她對自己的這一舉動很吃驚。
  “不,那哪行!”白沐霖連連擺手說,“你們建設(shè)兵團的女戰(zhàn)士,白天干的都是男同志的活兒,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六點就要上山呢。哦,文潔,我后天就要回師部了,我會把你的情況向上級反映一下,也許能幫上忙呢?!?br/>  “謝謝,不過我覺得這里很好,挺安靜的。”文潔看著月光下大興安嶺朦朧的林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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