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本是王莽預(yù)定的吉日,按理說,這會在杜陵,他的史皇后就要乘坐鸞車起駕,開始往常安進發(fā),而王莽則染黑了頭發(fā),在兩陛之間迎她。
是日,關(guān)中同慶,萬民齊樂,而與此同時,大新忠臣第五倫也要開拔南下,前去征討宛城的僭號者。
原本美好的一切,全都毀了,形勢在短短一夜間急轉(zhuǎn)直下,十一上公一口氣叛了三個,雖然王涉、董忠這兩個蠢材已被緝捕,但劉歆尚在外逃。
好容易安定了城內(nèi)動蕩,被王莽寄予厚望的第五小將,竟也赫然造反。殺了他派去的使者王業(yè),連清君側(cè)惡人的遮掩都不打,就明火執(zhí)仗地起兵討伐皇帝,將他斥之為桀紂!
“背恩負義,大奸似忠!”王莽氣到想不出話來斥責(zé)第五倫,而其祖父第五霸、師兄王隆也不知所蹤。
第五倫的檄文已經(jīng)懟到王莽案前,上面每一句話都在戳他肺管子,平素群臣蒙蔽、公卿絕口不敢言的話,上頭統(tǒng)統(tǒng)罵了個遍。
而真正讓王莽氣到吐血的,不止是上面的內(nèi)容,還有檄文后的名字。
除了王莽根本不認識的馮衍外,檄文的另一個署名,卻格外扎眼!
“揚雄!?“
……
而二十五日雞鳴時分,被王莽改名為“水章”的霸陵縣,揚雄的弟子王隆也渾身是水,竟也顧不得更換,就濕漉漉地看著面前的檄文,目不轉(zhuǎn)睛。
第五倫要于今日舉事的消息,可沒提前告知師兄,這種事除了心腹,知道的越少越少,否則很容易泄露。他只在派人乘常安城內(nèi)水渾撈出第五霸之際,也去北闕甲第隔壁告知了王隆一聲,讓王文山快跑。
王隆愕然之余,卻又不感到意外,他曾奉王莽之命前往魏地召第五倫入朝,一路隨其西進,看得出來,自己這位同門師兄弟,其所作所為可不像一位“忠臣”該有的樣子。
他遂易服出城,昨天一路上只見常安周圍的北軍駐兵在匆匆集結(jié),奉詔緊急向東進發(fā)。王隆繞著他們走,等跑到灞水與渭水匯攏處,發(fā)現(xiàn)膽小如鼠的步兵營,已將這一帶船只統(tǒng)統(tǒng)收攏,擺明了要與即將到來的“叛軍”隔水對峙。
情急之下,王隆竟直接泅水游泳過來。
灞水可是關(guān)中大川,渭河干流,又深又寬,這一趟泅渡可不容易。
他被第五倫軍隊的游騎遇到,帶回霸陵縣拜見后,第五倫頗為驚喜:“還不知文山水性竟這般好。”
“前幾年在蜀中時學(xué)的,因為聽說夫子善泳。”
也是在扶著老師棺槨去蜀中的路上,王隆將揚雄臨終前那份明明寫出,卻為了不連累弟子,復(fù)而燒毀的文章,根據(jù)記憶默寫下來,后來又轉(zhuǎn)交給第五倫過目。
但他沒想到,第五倫在令馮衍書寫討莽檄文時,不但搞了個命題作文,還要求馮衍將揚雄這絕筆之書里的句子,也錄入進去。
若是換了以往,馮衍素來倨傲,肯定是拒絕的,但他當(dāng)初與第五倫在新豐初見就說自己頗為敬佩揚雄,加上驚覺自己這一年多來,一直料錯了第五倫的心思,起兵之際還在嚷嚷復(fù)漢,恐令其不喜,有心討好,遂一口應(yīng)下。
“本來該找文山來寫的,但事發(fā)倉促。”第五倫也覺得遺憾。
“我擅長賦,不擅長政論,這里面確實有夫子的文章詞句,就足夠了。”
王隆卻覺得這檄文已作得極好,看著那些熟悉的句子,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一夜,在五威司命逼迫下,王莽要求揚雄寫出一篇頌揚北伐匈奴的文章來。
而揚雄懷著滿腔憤懣,恢復(fù)了年輕時暢快,筆下放依而馳騁!不但文字弘麗溫雅,政見也尖銳鋒利,全然不似老師過去的作品。
揚雄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反思了自己的過去,一舉推翻了《劇秦美新》里對王莽的稱贊,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預(yù)言:“昔秦焚詩書,以立私義;新誦六藝,以文奸言。新之據(jù)不亞于秦,雖立三萬六千歲之歷,恐同歸殊涂,俱用滅亡!”
這句話亦赫然在列!
和這檄文的內(nèi)核一樣,揚雄反對的從來不是王莽代漢奪位,也不曾視之為逆臣,當(dāng)初對王莽的支持,亦未曾后悔,因為他也是漢末黑暗政治的受害者。
揚雄是怒其不爭,是王莽當(dāng)了皇帝后,眼高手低,沒有把承諾過的事情做好,將天下弄得一團糟啊!
而且,文章最后署名中,竟還有揚雄!
王隆的手有些顫抖,想去觸碰那個名字,又怕自己手濕將字弄花了,他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數(shù)次,卻又被淚水打濕,堂堂八尺男兒,竟哭得不能自已。
第五倫拍著哭泣的王隆,仰頭看著被營火映照得通紅的天空,嗟嘆道:
“夫子,那一夜,你為了不牽連吾等,沒能罵出來的話。”
“弟子第五倫,已經(jīng)指著鼻尖,統(tǒng)統(tǒng)罵給王莽聽了!”
當(dāng)初第五倫微末之軀,縱然心有憤怒,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帶著揚雄說他是“天下之士”的厚望,默默將這仇藏在心里。
可現(xiàn)在,卻是新豐鴻門斧鐮舉,灞水河畔旌旗搖,借著一份檄文,第五倫的唾沫星子噴在老王臉上,痛快!
“夫子在天之靈,足以告慰。”
而往后,就算第五倫要將三代單傳無兒無女的揚雄抬上“儒家圣人”地位,就憑這說成是“揚雄遺書”的檄文,也足以將揚子云《劇秦美新》的黑歷史掩蓋,變得有理有據(jù)!
但現(xiàn)在想這些為時尚早,第五倫只指著灞水上的火光對王隆道:“文山,現(xiàn)在的形勢不容樂觀啊。”
若是第五倫舉事在前,打王莽一個措手不及,此時此刻,灞橋肯定拿下了。
但還是要怪豬隊友,王莽發(fā)現(xiàn)王涉、董忠、劉歆三人陰謀在先,這讓新室多了足足半天時間反應(yīng),王業(yè)來新豐欲賺第五倫入京的同時,北軍諸校已經(jīng)接了命令向東集結(jié),以防不測。
就是這要命的半天時間差,將第五倫的大軍卡在了灞水之畔。
而且萬萬沒想到的,對面的北軍,身為天下精銳,居然如此之慫,趕在第五倫“夜渡灞橋”前,直接一把火將橋燒了!
……
而另一頭,王莽雖然被第五倫檄文氣得吐血,卻也沒直接暈厥,而是連下數(shù)道急令。
二十五日平旦時分,天色微亮之際,“四將”之一的寧始將軍史諶帶著皇帝詔令,帶領(lǐng)長水胡騎三千人馳騁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