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尉郡大尹張湛雖然治郡能力差了點,但在道德方面,確實無可挑剔。如景丹所言,兩袖清風(fēng)的三輔儀表張子孝,在這場動蕩里獨善其身。
這就使得想來為自家祖父說項的第五倫,在郡府門口碰了一鼻子灰。
“大尹已閉門謝客,不見任何人。”
門下史當(dāng)然認(rèn)識第五倫,朝他歉意地拱手道:“鮮于縣宰被捕,郡中許多豪右遭到牽連,今日登門求情者太多,郡尹一概不管,還望郎官見諒。”
第五倫不知該說什么好,若是事不關(guān)己,他肯定會大贊張湛不徇私情,是個大清官。但事若關(guān)己,則又要怨張湛愛惜羽毛。
沒奈何,第五倫只能另想他法,他好歹有個郎官名號,跟郡里的官吏都打過照面,一家家拜訪后,終于從郡功曹處得知了點消息。
“陛下以為,天下官吏道德淪喪,并為奸利,郡尹縣宰家累千金,故而嚴(yán)查,五威司命之令在此,伯魚你自己看……”
第五倫接過來一瞧,卻見上面寫著:“詳考始建國二年胡虜猾夏以來,諸吏及緣邊吏大夫以上為奸利增產(chǎn)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財產(chǎn)五分之四,以助邊急。”
他心中暗道:“始建國二年,那就是九年前,這是要追根究底啊,王莽玩真的?”
新朝在南、北、西三面都有戰(zhàn)爭:西面剛丟了西域,而西海郡羌人叛亂層出不窮,南面則是與后世云南廣西一帶的句町國打仗,西蜀蠻夷也有異動。
更大規(guī)模的仗,則是北面與匈奴打打停停好幾年,看這意思,王莽還想要徹底降服匈奴,讓他們接受“降奴服于”的稱號。只是近來國庫空虛,萬萬沒想到,王莽居然將主意打到貪官頭上了。
若非自家也遭牽連,第五倫也許還會為此叫好呢。
而這時候,景丹也從常安趕過來了,將探得的消息告知第五倫:“在六尉六隊查奸的是右司命孔仁,此人乃陛下親信,五威司命副手,一向以以敢擊大臣聞名。”
景丹看了一眼大門緊閉的郡府:“你找郡君其實也無用,雖然張公清廉,但事后一個未能察奸的罪名逃不了,恐會遭到申飭,故不能施以援手。”
第五倫頷首,他其實只奇怪,他家既非郡縣官吏,沒機會貪污,怎么鮮于縣宰被捕,立刻就遭牽連了?
莫非有人暗中作祟,比如第一氏?第五倫剛開始時這么想,來到郡里才知道,第一氏比他家更慘,因與第四氏合謀奸利增產(chǎn),又給鮮于褒行過賄,第一柳和第四咸也被逮到了郡城,關(guān)在牢獄里了。
但自家賄賂鮮于褒之事還算隱秘,為何這么快就暴露了?
景丹嘆息道:“因五威司命特地下令,準(zhǔn)許吏告其長,奴告其主。”
從秦朝開始,便將子女控告父母,臣妾控告主人稱為非公室告,官府不予受理。新朝也繼承了這項法令,第五倫在郎署習(xí)律時還學(xué)到過,可這次竟然破了這個例。結(jié)果導(dǎo)致許多縣官、郡尹身邊的親近奴婢忽然跳反,狠狠咬了主人一口。
鮮于褒便是被其臣妾給告發(fā)了,那臣妾還掌握了許多收據(jù)作為證物,這才導(dǎo)致與鮮于褒有金錢交易的本縣豪右被一鍋端。
在這時代,貪污被稱為“受賕(qiú))枉法”,而行賄則是“請賕”。
“請賕罪,坐臧為盜,與盜竊同罪,行賄多少,就按盜取多少算,恐怕要剃去發(fā)須,罰做隸臣妾,此外還要將家財收走五分之四。”
第五倫想起在郎署學(xué)到的律令,若是都落頭上,第五氏將遭重創(chuàng),那簡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但事情未必沒有回轉(zhuǎn)余地,第五倫清楚,五威司命沒那么多人手,不可能負(fù)責(zé)每個案子,最多派一個大吏負(fù)責(zé)一郡,真正奔走在第一線的,還是督郵們。
所謂督郵,乃是督郵曹掾的簡稱,一郡有數(shù)人,負(fù)責(zé)監(jiān)督屬縣,宣達教令,司掌獄訟,緝捕逃亡。
第五倫想著,就算張湛愛惜羽毛不肯下場,自己好歹是個孝廉郎官,郡中幾位督郵都打過照面,或能用人情換得他們高抬貴手。
可郡功曹卻告訴第五倫一個壞消息。
“為防徇私,五威司命讓各郡督郵交換督查,如今來查鮮于褒一事的,卻是京尉郡北部督郵……”
“茂陵人,馬援!”
……
馬援字文淵,出身茂陵大族。
馬氏血脈可追溯到戰(zhàn)國時的馬服君趙奢,漢武帝時,馬氏出過兩位列侯,備受寵信。只是在巫蠱之禍后,祖先馬何羅、馬通因試圖入宮謀殺漢武帝而被族滅,只剩下一個庶子僥幸生還,藏匿在民間。
作為逆賊后代,馬氏低迷了整整一百年,開始轉(zhuǎn)型鉆研經(jīng)術(shù)。到了馬援這一代,漢室衰微,也沒人追究百年前的謀逆之事了,幾代人積淀終于換來收獲。
馬氏家中兄弟數(shù)人,皆非凡俗:其長兄馬況,官至河南太守;次兄馬余,官至中壘校尉;三兄馬員,官至新朝增山(上郡)連率。
一門出了三個二千石,即便放在冠蓋如云的五陵,也極其少見。
唯獨年紀(jì)最小的馬援是個異數(shù),兄長請名師教他《齊詩》,這小子看完原文就不學(xué)章句訓(xùn)詁了,以為是在浪費時間,轉(zhuǎn)而遍覽家中群書,卻偏不想去太學(xué)深造。
家里人以為他想做官,在馬援為長兄服完一年之喪后,郡中要舉馬援為孝廉,馬文淵卻直接拒絕,放棄了大好仕途,急得家人直跳腳。
馬援卻好似沒事人一般,獨自跑到上郡,投奔次兄馬余。他也不做正事,只和當(dāng)?shù)匦倥s胡廝混在一起,跟玩兒似的放了幾年馬后,才回到茂陵,做了督郵。
督郵權(quán)力雖大,但秩不過比二百石掾吏,較三位兄長差距太大。
就是這樣一位行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家伙,因王莽的反腐,被交換到列尉郡查鮮于褒受賕一案。
審問其他涉案人員諸如第一柳、第四咸時,馬援都是坐著的。直到第五霸步入堂下,看到他手中那根杖,馬援便立刻起身,朝第五霸拱手。
“事先不知老丈年歲,不然應(yīng)由我親自登門詢問,真是怠慢了。”
前朝漢成帝時,有《王杖詔令冊》,本朝全盤繼承,給年七十以上老人賜鳩杖,杖高九尺,頂端是木鳩,鳩者不噎之鳥,欲老人不噎,身體康健。
但這法令執(zhí)行力度不太夠,第五霸的鳩杖,還是第五倫舉為孝廉入朝為郎后,縣里給他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