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茂陵城南送走了第五倫后，耿弇才重新直起身子，看了一眼與自己一同來恭送皇帝大駕的父親，艱難地開了口……
　　
　　“父親，兒……”
　　
　　耿況卻擺擺手：“外頭風(fēng)塵大，老夫可受不了，回家說罷。”
　　
　　等進(jìn)了耿家宅第，耿況讓其余人統(tǒng)統(tǒng)出去，只留父子二人獨處廳堂。耿弇這才說道：“并非是兒不聽父親所勸，要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只是君命難違，兒又要替陛下出征了。”
　　
　　說這話時，他是三分故作無奈，其實心里則是七分得意：如何，老耿頭，既然是皇帝親自來召，若抗命就是不忠，這可不能怪我不孝！
　　
　　然而他這份小心機(jī)，都看在老耿眼中，耿況頓時笑道：“小兒曹，汝以為，老夫會勸你婉拒此事？”
　　
　　“難道不是？”耿弇回家休養(yǎng)這段時間，已經(jīng)被耿況天天念叨的“審思慎行、知止留余”給弄麻木了，只覺得耿況當(dāng)真變得膽小而怕事。
　　
　　然而耿況卻搖頭：“古人言，知子莫若父，但做兒子的，卻不一定能了解父親。”
　　
　　“換了平素，我自然會多勸汝謹(jǐn)慎行事，勿要一個人占了所有功勛，最后賞無可賞，導(dǎo)致君臣生隙，但今日不同，陛下竟直接登門！與汝閉闔密談?wù)粋€時辰，這說明事急，很急！”
　　
　　確實急啊，因為距離頗遠(yuǎn)，河西、金城的戰(zhàn)事關(guān)中普通人還不知曉，耿弇這才知道河西四郡已危如累卵，而馬援的隴右駐軍，一邊要提防公孫述、隗囂北上，另一邊只能盡力守住令居塞，擋住西羌與匈奴合流。
　　
　　西北急需支援，第五倫已令萬脩、景丹籌備兵糧，萬君游在關(guān)中這兩年也算居安思危，就是為這天做準(zhǔn)備，旬月之內(nèi)，集結(jié)五萬大軍沒問題，但唯獨缺少一位能夠統(tǒng)領(lǐng)士卒，并熟悉西北戰(zhàn)事的大將！
　　
　　第五倫需要留著萬脩提防巴蜀公孫述，而思來想去，最適合的，自然就是居家休養(yǎng)的耿伯昭了！
　　
　　很快，邊境的戰(zhàn)事就將不是秘密，耿弇對父親一解釋，老耿況也在幽州邊塞干過半輩子，頓時明白原委了。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啊……汝確實該去。”
　　
　　耿況微微頷首，在兒子離家前，對他進(jìn)行最后的囑托：“陛下登門時，汝可知我想到了何時？”
　　
　　“想到了兩位戰(zhàn)國名將，白起與王翦！”
　　
　　這兩位自然是所有將軍的偶像和標(biāo)桿，皆是戰(zhàn)功赫赫，幾無不勝，雖然他們沒有兵法傳世，但耿弇有幸讀過嚴(yán)尤所作的《三將敘》，里面除了樂毅外，就是白起王翦，這是漢、新以來公認(rèn)的戰(zhàn)國三大名將。
　　
　　然而耿況要說的，卻不是二人的功，而是他們面對相似境地時，做出的不同抉擇！
　　
　　“兒啊，汝可知，白起一生功業(yè)頂點是哪一戰(zhàn)？”
　　
　　耿弇應(yīng)道：“自是長平之戰(zhàn)！”
　　
　　耿況道：“白起長平殺俘，是為了一舉滅趙，但彼時將相生隙，加上六國游說，竟導(dǎo)致秦昭襄王將白起換下。”
　　
　　“其后，秦與趙和談決裂，再度進(jìn)軍邯鄲，秦昭襄親自去請白起，但白起認(rèn)為這時已經(jīng)錯過了攻打時機(jī)，不同意出兵。秦昭襄王遂命他人為將，然信陵君已竊符救趙，楚國也被平原君、毛遂說服，發(fā)兵北上，秦軍慘敗于邯鄲，數(shù)十年所得之地，幾乎一夜丟失！”
　　
　　“秦昭襄王再令白起出征，然白起竟以重病在身為由予以推脫，遂觸怒秦王，將其貶為士伍，逐出咸陽，還賜劍逼迫自殺，一代名將，就此黯然死于杜郵。”
　　
　　杜郵就在茂陵南邊不遠(yuǎn)處，耿弇年少時還去瞻仰過，頗為白起不平。
　　
　　“再看王翦。”耿況道：“王翦已為秦滅趙，功勞亦不小，秦始皇帝問王翦及李信，滅楚需多少兵卒，李信曰二十萬，王翦則謹(jǐn)慎說需六十萬，秦始皇以為王翦老邁不堪用，遂使其告老還鄉(xiāng)。”
　　
　　“結(jié)果李信輕敵大敗，秦始皇只好親自登門，請王翦將兵，最初王翦也推脫，但與白起不同，王翦實乃假辭，為的是讓秦始皇當(dāng)真給自己六十萬之眾，并賦予前線全權(quán)！最終王翦為秦始皇帝滅楚，自己得以安享晚年，王氏一門，也與秦同休。”
　　
　　起、翦二人，都有蓋世之功，相似的境地下，做出了相異的選擇，最終招致截然相反的結(jié)果。
　　
　　不似平日面對父親說教的敷衍，耿弇重重頷首應(yīng)諾：“兒明白父親之意了，要當(dāng)王翦，勿為白起！”
　　
　　耿況將手放在兒子肩頭，既欣慰，又無奈地說道：“甚善，甚善。”
　　
　　話雖如此，但兒子太年輕了，簡直是李信的年紀(jì)，王翦的功勞，耿況最憂心的就是這點啊，有時候往惡毒了想，甚至巴不得他傷了胳膊斷了腿，像萬脩景丹那樣退居二線，但如今皇帝急需小耿這支利箭，萬萬推脫不得，否則就會被視為自傲忤逆，反而不美。
　　
　　老子的學(xué)問博大精深，要靈活運(yùn)用，萬萬不能死記硬背。
　　
　　所以，耿況打算給兒子上最后一道保障，等小耿一出征，他就上書，懇請第五倫允許他帶著耿氏一族搬家，去剛剛定為東都的狄縣居住，一來替皇帝的防黃河保濟(jì)水做表率，二來嘛，也能主動搬離自家勢力盤根錯節(jié)的茂陵，讓第五倫放心。
　　
　　這時候，耿弇卻又抬起頭：“父親之言，兒謹(jǐn)記于心，但兒以為，白起、王翦的結(jié)局，除了其所作抉擇外，與所遇君王也有關(guān)系，秦昭襄王、秦始皇帝雖都有虎狼之心，但昭襄王常年被其母宣太后架空，心懷自卑，加上年歲已高，一有猜疑，必下殺手！而秦始皇更為自信，正值壯年，不管王翦多大功勞，都覺得自己壓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