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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第二章 聆秘

??林平之只想掙扎起身,撲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被點了幾處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被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凈。突然之間,后面灶間里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呼,卻是賈人達(dá)的聲音。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沖向后進(jìn)。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了進(jìn)來,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后領(lǐng),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呼,見這人滿臉凹凹凸凸的盡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丑女。那丑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系馬之處,左手又抓住他后腰,雙手提著他放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詫愕間,只見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丑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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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掛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拚命一撐,滾下馬來,幾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yuǎn)遠(yuǎn)奔馳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氣,只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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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聽得幾聲呼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聽得兵刃交加聲大作,有幾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見相斗雙方一邊是青城派的于人豪與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丑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頭發(fā)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強(qiáng)自出頭,去打甚么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斗得正緊,我這就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甚么也動彈不得。方人智連聲喝問:“你……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地里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后躍,于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數(shù)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語音顯得甚是驚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被絞得脫手。那丑女搶上一步,挺劍疾刺。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那丑女道:“他們好不狠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丑女有些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師父的吩咐。”那丑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后,頃刻間便奔得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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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于二人驚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的長劍。于人豪道:“當(dāng)真邪門!怎地這家伙會使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只會幾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使得……唉!”于人豪道:“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可別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林震南夫婦!”于人豪道:“是!”兩人轉(zhuǎn)身飛步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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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與于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上縛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知這時倘若發(fā)出半點聲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jī)會。離開兩匹馬數(shù)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dá)。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口中不住咒罵:“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這兩只老兔兒總救不去了罷?老子每天在兩只老兔兒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幾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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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幾層皮下來?”賈人達(dá)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林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青城山,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萬里迢迢,我說甚么也要想法子救爹爹媽媽出來。”又想:“到了鏢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他在草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無法理會,過了好幾個時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道終于解開,這才掙扎著爬起,慢慢回到飯鋪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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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dāng)面見到我也認(rèn)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他們殺了,哪里還救得到爹媽?”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知山鄉(xiāng)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走到飯鋪之外,只見飯鋪主人夫婦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覺穢臭沖鼻,心想該當(dāng)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zhuǎn)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jī),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一咬牙齒,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點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將父親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后衣內(nèi),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凄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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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惡賊的手中,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氣直沖,幾欲嘔吐,大聲道:“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dāng)下拔足而行。走不了幾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guān),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東行?”急忙轉(zhuǎn)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得更加遠(yuǎn)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價叫苦,此番出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嶺下走去。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見路旁幾株龍眼樹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充饑。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干的是保護(hù)身家財產(chǎn)的行當(dāng),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么能作盜賊勾當(dāng)?倘若給人見到,當(dāng)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牌從此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xùn),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于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dāng)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瞧一眼。行出數(shù)里,來到一個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哪里曾向旁人乞求過甚么?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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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農(nóng)家的農(nóng)婦剛和丈夫慪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開口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見了一只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舍給你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fā)脾氣,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那農(nóng)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nóng)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xiāng)下蠢婦,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zhuǎn),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一堆牛糞,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nóng)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一掃帚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zhuǎn)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扎著爬起,臉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nóng)婦從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偏就是不學(xué)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nóng)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福威鏢局,今后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辱的事,也當(dāng)咬緊牙關(guān),狠狠忍住。給這鄉(xiāng)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nóng)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zhuǎn)身走開,自言自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只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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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采摘野果充饑,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谷豐登,民間頗有余糧,他雖然將臉孔涂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哪里有半點消息?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內(nèi),他問明途徑,徑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該當(dāng)有些消息,至不濟(jì)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到得南昌城內(nèi),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干么?鏢局子早燒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shù)十家人都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賊們干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局出了甚么事,幾個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fēng),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只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nèi)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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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起頭來,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zhuǎn)懸掛了,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掛?”轉(zhuǎn)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桿掛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fēng)招展。正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里走出一個人來,喝道:“龜兒子在這里探頭探腦的,想偷甚么東西?”林平之聽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人達(dá)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電轉(zhuǎn):“這里的鏢局是給青城派占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住氣?”當(dāng)即假裝不會武功,撲身摔倒,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幾聲“龜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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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萬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涂得漆黑,在墻角落里抱頭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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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后門,側(cè)耳聽得墻內(nèi)并無聲息,這才躍上墻頭,見墻內(nèi)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墻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fā)出聲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幾步,便聽到有人說話。他極緩極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墻而坐。剛坐到地下,便聽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兒現(xiàn)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聽說連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幾十間,于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聽。這一件事,多半要受師父責(zé)罰。”林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臉。”只聽先前那人道:“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么?”另一人笑道:“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桿上掛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他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得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兩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fēng)道喜,得帶些甚么禮物才好?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這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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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fēng)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fēng)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禮物?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幾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xiàn)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彩。”只聽得房中簌簌有聲,當(dāng)是在打開甚么包裹。那姓吉的一聲驚呼,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哪里去弄來這么貴重的東西?”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發(fā)現(xiàn)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qiáng)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占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fēng)這老兒了。”林平之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行徑么?長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價值不菲,倘若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shè)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那姓申的又笑道:“這里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吉的道:“那是甚么?”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fā)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入他個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哪里找出來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幾遍,差點兒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幾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墻壁,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過說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壞你這小子。”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哪里找出來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xùn)|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松平常,卻在門口旗桿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里還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干的邪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里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里,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甚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難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舍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甚么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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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極,妙極,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兒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只聽得玎珰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只笑了幾聲。那姓吉的道:“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的。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jìn)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幾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彩。蔣師哥他們?nèi)ヌ魪V州分局,馬師哥他們?nèi)ヌ艉贾莘志郑麄兠ё沧驳模退阋姷搅斯撞模蚕氩坏狡渲胁赜薪疸y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于師弟、賈人達(dá)他們挑了福州總局,擄獲想必比咱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于師弟他們不過做先行官。余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么責(zé)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出動,大伙兒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兒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們?nèi)齻€先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yuǎn)慮,同時攻我總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氣憤之意卻更直涌上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nèi)水響,兩人正自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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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聽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dāng)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確有真實本事,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后代子孫不肖,沒學(xué)到祖宗的玩藝兒。”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雖然幾個月內(nèi)難以學(xué)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只是不易發(fā)揮罷了。吉師弟,你領(lǐng)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聽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lǐng)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齊,那么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卻被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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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姓申的笑道:“再過幾天,你就見到了,不妨向他領(lǐng)教領(lǐng)教辟邪劍法的功夫。”突然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fā)見了行跡,待要奔逃,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跟著眼前一黑,房內(nèi)熄了燈火。林平之驚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別說是洗腳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倘若就此走開,只怕給二人知覺,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dāng)下仍靠在窗下的墻上不動,過了好一會,聽得房中鼾聲響起,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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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頭,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動,他惕然心驚,急忙矮身,見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后沒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恨,正是良機(jī)!”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輕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從窗紙中透將進(jìn)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一人朝里而臥,頭發(fā)微禿,另一人仰天睡著,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須。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兩柄長劍。林平之提起長劍,心想:“一劍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dāng)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輕輕推開窗格,跨了出來,將長劍插在腰里,取過包裹,將三個負(fù)在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發(fā)出聲響,驚醒了二人。他打開后門,走出鏢局,辨明方向,來到南門。其時城門未開,走到城墻邊的一個土丘之后,倚著土丘養(yǎng)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開城,他一出城門,立時發(fā)足疾奔,一口氣奔了十?dāng)?shù)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州城以來,直至此刻,胸懷方得一暢。眼見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當(dāng)下進(jìn)店去買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付帳。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這時候當(dāng)即將手一擺,大聲道:“都收下罷,不用找了!”終于回復(fù)了大少爺、少鏢頭的豪闊氣概。又行三十余里后,來到一個大鎮(zhèn),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間上房,閂門關(guān)窗,打開五個包裹,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小包中是只錦緞盒子,裝著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心。”當(dāng)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五個包裹并作一包,負(fù)在背上,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兩匹馬替換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連日連夜的趕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jìn)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頭,徑去投店。哪知連問了數(shù)家,都已住滿了。店小二道:“再過三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家到別處問問罷!”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雖然涂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jī)靈,只怕還是給他認(rèn)了出來。”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心想:“我這么一副怪模樣,便爹媽見了也認(rèn)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dān)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便到街上閑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zhuǎn)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jìn)去找了個座頭。茶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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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有人說道:“駝子,大伙兒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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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農(nóng),腰間掛著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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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場面當(dāng)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瞎了一只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岳劍派聯(lián)手,聲勢浩大,哪一個不想跟他們結(jié)交結(jié)交?再說,劉正風(fēng)劉三爺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風(fēng)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聞風(fēng)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另一個花白胡子道:“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fēng)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并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正風(fēng)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動劍,決不過問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沒了這號人物。他既立誓決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回風(fēng)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甚么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無異,再強(qiáng)的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圖他個甚么?”那年輕人道:“劉三爺今后雖然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劍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結(jié)交五岳劍派,你配么?”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這么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一個冤家不少。五岳劍派雖然武藝高,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老子瞧著心頭有氣。”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哪知這三人話不投機(jī),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忽聽得背后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正當(dāng)武功鼎盛的時候,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fù)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dāng)算是從此不干了,那一來是改過遷善,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二來地方上如有大案發(fā)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山劉家已發(fā)了幾代,這一節(jié)當(dāng)然跟他沒有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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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王二叔道:“學(xué)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jié)冤家。一個人臨到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下,說道從今而后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fù)?dān)心他再去報復(fù),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干很是吃虧。”那王二叔道:“為甚么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沒法還手么?”那王二叔笑道:“后生家當(dāng)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又哪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劉門弟子眾多,又有哪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語:“強(qiáng)中更有強(qiáng)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后面二人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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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yè),金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jī)之舉。”這幾句話鉆入林平之耳中,當(dāng)真驚心動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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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聽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dāng)局者迷,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又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這幾天我老是聽人家說:‘劉三爺?shù)穆暶?dāng)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實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zhèn),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zhuǎn)身道:“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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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為甚么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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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nèi)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有人便問:“那是甚么內(nèi)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你們多問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fā)生門戶之爭。”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甚么顧全大局?”“甚么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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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回風(fēng)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沖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大業(yè)大,不愿跟師兄爭這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穩(wěn)穩(wěn)做他的富家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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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wěn)掌門人的位子,本派聲勢增強(qiáng)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當(dāng)當(dāng)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哪,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說到這里,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么?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zhàn)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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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那矮胖子道:“劉三爺?shù)牡茏觽儯?dāng)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shù)挠H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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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diào)門一轉(zhuǎn),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里惹厭了,拿錢去罷!”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準(zhǔn)。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那矮胖子贊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dāng)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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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cè)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頭子干甚么?”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zhuǎn)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xì)細(xì)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那矮胖子大吃一驚,縱身后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劍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nèi)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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