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
天津衛(wèi)。
人如草芥的年頭。
正逢歲末,鵝毛大雪落在這瘡痍狼藉的世道,冷風(fēng)吹凍了人間,吹白了天地,似是連老天爺也不忍再瞧,想要涂個清白,一了百了。
街角一家簡陋的食肆里,陣陣帶著些許腥膻味兒的熱乎氣透過半掩的布簾溢了出來,散在了雪里。
一些個腳夫挑夫圍坐一桌,裹著破到不能再破的棉襖,縮頭縮腦的蹲在凳上,叫嚷著各自的吃食,聊著天南地北的趣事兒,熱鬧的緊。
無他,驢肉火燒、羊雜湯。
等東西上桌,一個個才肯將袖筒里緊揣的手給露出來,一面往火燒里塞著切好的醬驢肉,再涂上一層酒館老板娘拿手的辣醬,等不及地就放進(jìn)嘴里咬下一口,唇齒一合,濃郁的肉味醬香混著一股如火燥辣瞬間在舌頭上散發(fā)開來。
直到一口口嚼碎了,才被送入口的肉湯順進(jìn)喉嚨,原本發(fā)冷的手腳立馬暖和起來,干裂的兩瓣唇轉(zhuǎn)眼也裹了一層油膏,讓人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舒坦的長呼,就連冷白的臉色也跟著紅潤不少。
談不上多地道的吃法,能來這里的不是混跡于市井的九流中人就是南來北往的過路客,要么是走江湖的手藝人,只圖肚子里有點(diǎn)熱乎氣,哪那么多窮講究。
放眼望去,闊綽有之,落拓有之;有人吃肉,有人喝湯,還有人就是進(jìn)來避避風(fēng)雪,暖和暖和,聞聞味兒。
簾子雖厚,架不住門外頭的風(fēng)雪太大,時不時掀起一角,卷進(jìn)一小股涼風(fēng),吹的人肌膚起栗,打著哆嗦。
“聽說了嗎?昨兒個夜里南市死人了。”
店內(nèi)有人起了話頭。
一句話出口,周圍人頓時沒了閑聊的心思,嘰嘰喳喳談?wù)摿似饋怼?br/> “哪能不知道啊,消息今早都傳開了。”
“死的是那‘吃寶局’的趙老九吧。”
“趙老九只是其中一個,總共死了六個,都被割了腦袋,背后還被剝了皮,身子淋著熱血給貼在了雪地里,聽人說那是關(guān)中刀客才有的殺人法子。”
聽到這么個凄慘死法,眾人無不是縮了縮脖子,撮著牙花子。
“該不會是因?yàn)榘雮€月前的那件事兒吧,聽說趙老九干起了拍花子的勾當(dāng),結(jié)果喝醉酒辦了件蠢事兒,把那些拐來的女人孩子趕到了雪地里,他倒是回屋就睡,可憐那些人全擱外頭凍死了。”
“八成是惹得哪位豪俠瞧不過眼,暗地里被抹了脖子。”
“你們都忘了那‘變臉王’梁瘸子了?他就是被趙老九瞧上了變臉的絕藝,人都說露個底就放他一馬,死活不愿,最后愣是一頭給撞死了。可憐他家中還剩個半大的閨女,又是病秧子,也不知道躲哪去了,往后就算不凍死餓死,日子也好不了,干不了重活兒,八成得去窯子里才能緩口氣,造孽啊。”
“可惜了了,那‘變臉’可是川中絕藝,獨(dú)一份兒,就此失傳了。”
“那可不一定,這年頭誰沒個后手。”
“要我說就不能傳,這絕活兒之所以絕,便是一代只傳一人,你想啊,他傳了,氣數(shù)盡了,自然就死了。”
“甭管是誰,那人可都是干了件大好事兒,趙老九壞事做盡,死有余辜。”
“慎言,那趙老九背后有‘神手門’撐腰……唉,要說如今這世道,挑舌挖眼有甚稀奇,年前在京城的法場上我可瞧過鈍刀子砍頭,劊子手那都不是砍了,連鋸帶剌,沒等頭一個咽氣,剩下的倒是先嚇?biāo)懒耍易约哼B著倆月吃不得葷腥,一吃就吐。”
有過路的手藝人心有戚戚的說著,臉色越說越白,看了眼面前飄著油花香菜的羊肉湯,喉頭已在蠕動。
這時,布簾掀起。
一團(tuán)霜雪當(dāng)即打著旋兒的鉆了進(jìn)來,寒意透骨,眾人皆是一個激靈,接著就見有一穿青色棉袍的身影擠進(jìn)酒館,寬厚雙肩落滿雪花,背后還背了個老背篼。
背篼一角,一顆龍眼大小的鈴鐺叮叮咣咣響個不停,清脆極了。
眾人聽得耳熟,循聲瞧去,不免詫異。
這老背篼不就是“變臉王”梁瘸子吃飯的家當(dāng)嘛。
再看來人,卻是個蠟黃臉的年輕人,皮肉粗糲,嘴唇開裂,戴著一頂狗皮帽,底下濃黑墨發(fā)若隱若現(xiàn),沾著零星雪瓣,一張瘦臉上濃眉斜飛,掛著一副迫人刀眼,滿身的江湖氣。
眾人面面相覷,想著先前才說過的話,心里已有了幾分猜測。
再看看青年棉袍上那比尋常衣裳要高出一截的領(lǐng)子,更是確信了對方的身份。
他們雖不通“變臉”的訣竅,但耳濡目染與那梁瘸子打交道久了,自然也能瞧出一些,其中的門道多半是在衣裳底下藏著呢。
“十個火燒,兩碗羊雜湯。”
這人挑了個位子坐下,一開口就驚了眾人一跳。
嚯!好飯量!
眾食客暗暗稱奇,細(xì)一瞧青年的身形,卻有過人之處。寬肩闊背,身段頎長,且袖筒里的一雙手五指骨節(jié)纖長,指肚圓潤,猶若猿掌,兩臂垂下,都快到膝蓋了。
“不知這位爺和那變臉王梁瘸子是何關(guān)系?”
有人忍不住問了句。
片刻功夫,驢肉火燒、羊雜湯已是上桌,青年一手拿過火燒,一手端碗,張嘴便見大半個餅子被撕咬進(jìn)了嘴里,嚼都不嚼,腮幫子一鼓,喉結(jié)一動,竟生生給咽了下去。
再一張嘴,半碗滾燙無比的羊肉湯裹著油花冒著熱氣,已被送進(jìn)了喉嚨。
如此駭人的吃相委實(shí)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這得是八輩子沒吃過熱乎飯了?
“無甚關(guān)系,早些時候從老家逃荒出來,學(xué)人走關(guān)東,快咽氣的時候那瘸子拉了我一把,還管了一頓飽飯,最后跟他搭伙兒走出來的。”
青年嗓音不輕不重,說的干脆,仿佛先前喝下的熱湯和涼水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