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帶著鄭國一行人到了太廟外,便輕輕退下。
太廟位于王宮之外,背倚山脈,其實只是孤零零一座大殿,用來供奉大周開國至今的歷代天子的神位。當然,太廟更有象征意義上的神圣作用,天子的祖廟才有資格稱為太廟,諸侯的祖廟只能稱為大廟。在高等級的戰(zhàn)爭中,一國之君還需在太廟或者大廟前將武器交給出戰(zhàn)的將軍,將軍戰(zhàn)畢后仍需在祖廟前將兵器交還國君,重歸祖廟,一場戰(zhàn)事才算了結(jié)。
現(xiàn)在明明是白天,太廟在山腳下,卻顯得幽深冷寂得很。
因為沒有點蠟燭的緣故。
殷澈有些心酸和難過,天子竟然已經(jīng)窮到了這等地步,連祭祀用的蠟燭都點不起了嗎?
鄭寤生顯然和他想到了同一處,低聲喚了句:“澈兒?!?br/> 殷澈明白,吩咐底下人從物資中取出蠟燭來,鄭寤生沒有假手于人,拎了走進太廟里去,點燃一支放一支。
殷澈陪著他,幫他點蠟燭。
蠟燭快要擺盡的時候,太廟亮堂起來,古樸雄厚的房檐紋飾中透露出古老恢弘、神圣端莊的氣息,就像一個暮年垂首的英雄舉起了寶劍,重臨沙場,令人為之一振。
從中不難窺探出曾經(jīng)大周鼎盛時改是何等的榮耀與繁華。
殿內(nèi)深處,姬林穿著寬大不合身的天子禮服,喝得爛醉,箕坐在香案下,嘴唇上冒出青黑的胡渣。
屋子里黑乎乎一片,直到有人推開了殿門,一束強光照射進來,分不清是燭光還是日光,彎折著爬上他的面頰。
“澈兒,我進去就行了?!编嶅簧驼Z。
殷澈點頭,吹熄了手里的蠟燭,守在殿外,身后傳來寬大的殿門轟然合上的聲音。
姬林揚起頭,看了眼來人和來人手里的蠟燭,似笑非笑:“你來了?!?br/> “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晚上?”他又問。
鄭寤生在他身前一尺的地方站?。骸鞍滋臁!?br/> 姬林哦了聲,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
鄭寤生抬頭,目光落在他頭上新刻的神位上,上面落著大行天子的名字—姬宜。
神位很新,新到?jīng)]有涂漆,可以聞見松木的新鮮氣息。
姬林瞇著眼追隨他目光落腳的方向,笑了笑:“我刻的,怎么樣?”他大概在這殿內(nèi)呆了好幾日,不梳洗,不見人,形容狼狽,甫一笑起來,有些像陰間的小鬼,笑聲突兀,令人害怕。
鄭寤生卻是不怕的,他冷冷道:“不怎么樣?!?br/> 姬林低著頭,不理會他。
鄭寤生的目光在神位上落了片刻后,終于轉(zhuǎn)向旁處,似嘲似諷的言語落到姬林耳側(cè):“天子么?一代不如一代,不知道等你老死以后,有沒有人給你刻一塊神位?!?br/> 聽了這樣尖酸刻薄的話,姬林理應十分憤怒才是,可是他沒有,相反,他的心里異乎尋常地平靜,他就這樣坐在原地不動,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冷笑著:“哪怕我一窮二白,一無是處,我也是命定的天子,是天下的主人,而你們,你們再怎么蹦跶,也不過是一群亂臣賊子?!?br/>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持,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一遍遍重復著這四個字,渴望從中汲取到勇氣和決心,恢復起王室的驕傲和榮耀。
“得了吧,”鄭寤生將滿是灰垢的大殿大量一番,視線落回姬林身上,他俯下身,直勾勾盯他,仿佛要看穿他的靈魂般,“陛下,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強者為尊,就算你生來尊貴無雙,可是這么些年,冷眼看得還不夠多么?只要我們不承認,你就不是天子,哪怕我們承認了,你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天子。這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沒人能幫你站起來?!?br/> “你說呢?陛下?!彼呀?jīng)走到殿門口,頭也不回留下一句。
殿門開啟又合上,強光透入又消失。
姬林躲在幽暗的一角,抱緊了自己無聲痛苦,腳邊只有鄭寤生留下的一支白蠟燭散發(fā)出淡淡的光芒,成為黑暗里的唯一光明。
“我們走吧,澈兒,事情了結(jié)了?!?br/> “他怎么樣?”殷澈有些擔心地問。她沒有看到殿內(nèi)的情況,但是直覺告訴她不太好。
“死不了。”鄭寤生語氣平淡,仿佛再說一個事不關己的人,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希望他能振作起來吧?!毕雭砑Я忠膊粫眠^,但是殷澈相信鄭寤生的話,只是在心里默默為新天子祝福。
“若他就此倒下,日后便只能做個軟腳蝦,任人拿捏。若是他站起來了,倒是能做個有趣的對手?!?br/> .
鄭寤生在成周盤桓了幾日,處理了一下大行天子身前身后的有關事宜,便準備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