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巍峨未改,只是朱顏不在。凝望昔年合歡,粉霞亭亭如蓋。既知今日,絕不該引你到這所謂榮華場、富貴鄉(xiāng)走半遭,寧愿和你做對無名小蟲,不知晦朔,不問秋冬,對食春露,并御夏風(fēng),仰看朝霞,俯擁夕夢,不必在漩渦中掙扎沉淪。哪怕秋風(fēng)起,秋草黃,秋葉染秋霜,我們身體漸漸僵硬,永遠(yuǎn)不再蘇醒,也要以同一片紅葉為棺蓋,蓋下是我們緊緊相擁。
是年正月初九,又逢玉皇百年一次的圣誕,凌霄宮中早就備下圣誕筵會。但見星河環(huán)繞,日月耿耿,放射無盡光明;鳳鳥翔集,金烏振翅,擾動四方清風(fēng);桂殿蘭臺,瓊樓層疊,籠滿浩渺紫煙;芝蘭丹桂,仙葩彩卉,閬苑馥郁異香,真是數(shù)不盡的清凈,道不完的美好。吉時已到,司禮大神妙音穿透寰宇:“恭迎昊天金闕無上至尊上帝圣駕”,眾神整肅形容,九龍合力抬來御坐,玉皇從清風(fēng)中幻化而出,正坐御坐中央。
玉皇身穿九章華服,頭戴十二行珠冠冕旒,面目祥和,如人神慈父,億萬年來面不失顏,腰中玉帶系著一面穿絲寶鏡,寶鏡大小如手掌,邊上有水云紋,反面不辨花色,正面清若太液之水、色如滿月之面,頂端有一小孔,穿白赤黃青黑五根絲線,甚是醒目。穿絲寶鏡乃玉皇在人間修煉之時,頑石奉心、彩鳳獻(xiàn)絨所得。那時,玉皇在無怨峰上專心精進(jìn),常到一塊巨石下吐納,星移斗轉(zhuǎn),不知?dú)v經(jīng)幾何,風(fēng)雨摧之、雷電擊之而巨石色不變,也不曾掉下一顆碎屑來,且有一鳳鳥,身有五色,狀若斑斕祥云,天色一幕,便到巨石頂上安眠,玉皇深以為異。玉皇得道之日,那頑石化心為鐵,鑄鐵為鏡,鳳鳥髡首得絨,結(jié)絨為絲,雙雙獻(xiàn)于玉皇。由于同經(jīng)無數(shù)劫風(fēng)雨,玉皇視之若珍寶,以絲穿鏡,佩于腰間片刻不曾取下。這寶鏡自然不是凡物俗器,但卻也沒有照透天日,驅(qū)妖伏魔,洞察古今來往的能力,只有一點(diǎn)奇異之處,人視之,無論喜憂,鏡中自己皆似在笑,頓時除卻煩憂,拔卻心草,周身充滿力量,敢于逆流向前。
玉皇的誕會自然非比尋常,虛無越衡天以上的要神均來賀壽,仙娥獻(xiàn)聲,佳肴珍饈,絲竹渺渺,玉清宮一改往日的冷清,竟像人間做壽一般,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只是禮節(jié)繁復(fù),玉皇早已不耐煩,便朝司禮大神道:“朕觀華夏之上光暈轉(zhuǎn)淡,或許是刑法律令嚴(yán)苛,百姓徭役賦稅繁重,不如現(xiàn)在就休了這歌舞場,讓朕盡快到華夏之地環(huán)視,早點(diǎn)救生民于水火之中吧。”
司禮大神忙趨身向前,躬身答到:“回陛下,陛下以億萬載修為執(zhí)掌天樞,乃萬神之元首,萬民之君父,宇宙洪荒皆在一念之間,毫厘之差便能讓滄海變桑田,似今日誕會,幾時受拜、幾時納貢、幾時下凡、幾時歸殿,都已安排妥當(dāng),況那人間之事,本就反復(fù)無常,驟變常生于毫末,悲喜常交于一瞬,人間之人更是濁如星泥、浮如云氣,星海浩瀚,大羅天以下眾生無數(shù),陛下不必牽掛于一地,望陛下還是按時辰動身吧”。
玉皇何曾不知道這些,只是對司禮儀大神向來操縱權(quán)柄十分不悅,無奈又需靠他辦事,便正色道:“那就按你所言行事吧。”
“賀禮”“賀畢”的聲音不知在司禮大神口中響了多少次,終于到了赴人間環(huán)視的時辰。玉皇修煉之時,幻化游歷,確覺人間有些人愚鈍不堪,勾心斗角、殺戮攻伐,大多也不過是爭得了些許小利,但難得的是,大多數(shù)人都懷有一個“情”字,父母子女之間厚重如山的親情,少男少女之間靈動如水的愛情,志同道合者之間堅(jiān)硬如鐵的友情,無論是哪一種都能融化一切苦惱,摧毀一切堅(jiān)冰。也正是有“情”的存在,讓人間始終氤氳著一種曼妙的氣息,這氣息從田舍人家裊裊炊煙中生發(fā)出來,從少男少女緋紅如霞的臉上映襯出來,從高山流水的琴瑟絲竹聲中升騰出來,莫不沁人心脾,令人心沉氣定,道行日益精進(jìn)。但如今,這種氣息愈發(fā)淺淡,且不時有沖天的怨氣、血污氣,遮云蔽日、久久不散,這樣下去,那氤氳的“情”氣不久就將消散殆盡。但正如司禮大神所言,玉皇雖貴為人神共主,位不可不謂不尊,卻又不能自由改變天樞,甚至不能隨時環(huán)視四方,也只有趁著這百年一次的日子四處察訪察訪。
隨著司禮大神一聲高揚(yáng)的“移駕”,牧民大神在前帶路,玉皇和一班首要之神首先駕臨到無怨峰。那無怨峰處于荒境之中,群山簇?fù)恚郧安o一樓一閣,峭壁絕立,蒼松孤挺,鳥飛不至,現(xiàn)在峰上竟矗立了一座寶殿,斗拱飛檐,雖然不大,但依壁而立,極盡工匠之巧,可想而知,運(yùn)送石料木材也絕非一日之功。再看那門額,橫掛“金仙殿”三個鎏金篆字,字體遒勁滄桑,卻無落款,門額有一聯(lián),上書“江山萬里盆中景,星月無限紗里螢”。“好氣魄!莫不是想到凌霄殿坐坐”,玉皇冷笑道。
再看那殿中,幾個身著青衣,手執(zhí)各色法器的黃老之士正拈花貢果,口中振振有詞,數(shù)個素衣男女也有樣學(xué)樣,這幾人雖衣著樸素,但頭上簪器、腰中白玉鏗鏘作響,絕非市井小民。
玉皇看了不覺好笑,藐視道:“取其形而不知其神,這樣可以升仙的話,那凌霄殿還坐不下了。人有人道,仙有仙途,在人道之中,或憑一己之力造福黎民百姓,或憑點(diǎn)滴善行暖人心脾,或處于逆境仍堅(jiān)守正氣,這才是正道,跑上山來求什么。”隨行眾人無不點(diǎn)頭稱是,唯牧民大神不敢多言,慌忙引路。
轉(zhuǎn)瞬又到了一處所在。“陛下,這里就是西京長安了。”牧民大神諂笑道。果然,一座傾世大城駭然撲面而來。見慣了瓊樓玉宇的一干要神也莫不嘖嘖稱嘆。
“人間竟有這等所在!”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牧民大神忙接道:“人間有自號始皇者,征斂無度,厚賦重稅,嚴(yán)刑峻法,民怨鼎沸,我苦蒼生受難,遍訪英杰,有赤帝玄孫名喚劉季,頗有治世之才,我叫金蟒攜玄孫入民婦腹中,帶入人間,玄孫果有奇才,建立不朽功業(yè),執(zhí)掌寶鼎大位,輕徭薄賦、不違農(nóng)時,后又有文、景二帝勵精圖治,人間物阜民康、欣欣向榮矣。”
玉皇并不看他,隨口應(yīng)了一句“那就看看吧。”便與眾神化為一道道清風(fēng),俯沖而下,穿街走巷隨意察訪。
那長安城浩浩蕩蕩八水環(huán)繞,恰似凌霄宮落于天河正中,盡顯王霸之氣。城墻寬厚高聳,竟有十二座開闊大門,每個大門又分三個門道,每個門道都可并行三駕馬車。寬數(shù)丈、數(shù)十丈的平坦大街不知從何處而來,穿過大門,延伸到城內(nèi),又不見去向。大街兩邊槐榆連片,松柏成蔭,郁郁蔥蔥,蔚為壯觀。城北密密麻麻,棋盤一樣林立著白墻黑瓦的木質(zhì)小樓,雞啼犬吠不止,官兵咆哮之聲間雜,不知幾萬戶人家。又有插標(biāo)賣履,販牛走馬,殺雞賣蛋者無數(shù),更令人驚奇的,還有高絙吞刀、履火尋幢之徒,只是無論菜鋪肉鋪,還是百戲,都門前冷落,觀者寥寥。城東、城南、城西橫臥著幾個巨大宮殿,地勢頗高,拾階而上,皆是灰瓦白墻、飛檐斗拱,同樣形制,似烏云墜地,裹挾著森森寒風(fēng),望之儼然,令人驚怖,城南的峻嶺也似乎在俯首稱臣,再看那大殿門額上都有金邊豎匾,篆字雕著“長樂”“未央”“建章”“明光”云云。城東南有茂密園林,掩映離宮別館數(shù)十處,名曰“上林苑”,城西南又有碧湖數(shù)頃,名曰“昆明池”,綠水接天,白云如水,戰(zhàn)船森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