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見到桌上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里,那么我又不是做夢了。”打開盒子蓋,拿了泥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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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shí)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nèi)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時(shí)這般輕輕一捏,刷刷刷幾聲,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油彩和泥底紛紛掉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粉褪落處里面又有一層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里面依稀現(xiàn)出人形,當(dāng)下將泥人身上泥粉盡數(shù)剝?nèi)ィ冻鲆粋€(gè)裸體的木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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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態(tài)滑稽之極,相貌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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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jīng)脈早已記熟,當(dāng)下將每個(gè)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個(gè)泥人內(nèi)都藏有一個(gè)木偶,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木偶身上的運(yùn)功線路,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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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看。這個(gè)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裂著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這個(gè)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當(dāng)下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幾上,丹田中微微運(yùn)氣,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nèi)息緩緩上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引導(dǎo)內(nèi)息通向各處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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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那里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chuàng)的一套‘羅漢伏魔神功’。每個(gè)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功集佛家內(nèi)功之大成,深奧精微之極。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明伶俐之人總是思慮繁多,但若資質(zhì)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種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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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創(chuàng)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樸兩兼其美的才士。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侶,但如去修練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著于武功’,成為實(shí)證佛道的大障。佛法稱‘貪、嗔、癡’為三毒,貪財(cái)貪色固是貪,耽于禪悅、武功亦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nèi)功入門之道,以免后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xí),枉自送了性命,或者離開了佛法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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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gè)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nèi)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jīng)窮年累月的鉆研,也找不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rèn)定這是異寶,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diǎn)損毀,可是泥人不損,木羅漢不現(xiàn),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的所在。其實(shí)豈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gè)人手中流轉(zhuǎn)過,個(gè)個(gè)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十八個(gè)泥人周全保護(hù),思索推敲,盡屬徒勞。這十一人都是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gè)大疑團(tuán)帶入了黃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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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jì)尚輕,一生居于深山,世務(wù)一概不通,非純樸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當(dāng)天,便即發(fā)現(xiàn)了神功秘要。否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人聲色,所作所為,盡是兇殺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于泥而不染,但心中思慮必多,那時(shí)再見到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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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體內(nèi)水火相濟(jì),陰陽調(diào)合,內(nèi)力已十分深厚,將這股內(nèi)力依照木羅漢身上線路運(yùn)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照著線路運(yùn)行三遍,然后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yùn)功,只覺舒暢之極,又換了一個(gè)木偶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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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gè)木偶,又是一個(gè),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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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初時(shí)怕他侵犯,只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功,一會兒嘻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胡涂了,不禁擔(dān)心,便躡足進(jìn)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無止無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滿心掛懷,出去睡上一兩個(gè)時(shí)辰,又進(jìn)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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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shù)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內(nèi)功又練到了緊要關(guān)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也不可進(jìn)去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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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將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蓋,只覺神清氣爽,內(nèi)力運(yùn)轉(zhuǎn),無不如意,卻不知武林中一門稀世得見的‘羅漢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來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shù)十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體內(nèi)陰陽二氣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游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伏魔神功’只不過將之導(dǎo)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shù)年來苦練純陰純陽內(nèi)力乃是儲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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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著了,于是跨下床來,其時(shí)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劍衣衫單薄,便將床上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園中花香撲面而來。忽聽得侍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了!”那少年回過頭來,問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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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即醒覺,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了人,回過頭來,卻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道:“少爺,你起來啦!你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她大驚失色,只道睡夢中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低頭看自身衣衫,卻是穿得好好地,霎時(shí)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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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夢中,也見到我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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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聽他不涉游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道:“是我錯(cuò)怪了他么?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才做夢,見到你雙手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尸首,一個(gè)個(gè)都不……不……”說到這里,臉上一紅,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gè)個(gè)都不什么?”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gè)個(gè)都不……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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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說,行不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什么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爺,又說什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guī)椭鳌D俏徽勾蟾纾瑓s說我搶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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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絕無開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我先裝一碗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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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饑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好了,怎敢勞動姊姊?小米粥在那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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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爐,燉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叫道:“啊喲,小米粥燉糊啦。少爺,你先用些點(diǎn)心,我馬上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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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開鍋蓋,焦臭刺鼻,半鍋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這人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又道:“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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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將匙羹放手,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劍側(cè)頭相看,見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苦澀,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可真餓壞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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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gè)鍋底朝天。這人參小米粥雖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實(shí)具大補(bǔ)之功,他不多時(shí)更是精神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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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見他臉色紅艷艷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什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得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功夫,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不起了,還是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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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奇道:“沒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說著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fā)作,幸好一無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自然要聽。”嘆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媽媽到那里去了。”侍劍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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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么?屬下有事啟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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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話?”侍劍道:“當(dāng)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你請他等一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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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屬下獅威堂陳沖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暫候。”陳沖之在外應(yīng)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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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jìn)房內(nèi),低聲問道:“我到底是誰?”侍劍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來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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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慢慢兒的,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幫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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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什么東西?幫主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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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劍心道:“長樂幫是什么東西,這句話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面那個(gè)陳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領(lǐng)的人。你是幫主,大伙兒都要聽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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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什么話好?”侍劍道:“我是個(gè)小丫頭,又懂得什么?少爺,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問貝先生。他是幫里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的。”石破天道:“貝先生又不在這里。侍劍姊姊,你想那個(gè)陳香主有什么話跟我說?他問我什么,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去吧。”侍劍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說什么,你只須點(diǎn)點(diǎn)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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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廳中。只見一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幫主大好了!屬下陳沖之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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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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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臉色大變,向后連退了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殘忍好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顯是殺心已動,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沖之心中雖驚,但他是個(gè)武功高強(qiáng)、桀傲不馴的草莽豪杰,豈肯就此束手竺斃?當(dāng)下雙掌暗運(yùn)功力,沉聲說道:“不知屬下犯了第幾條幫規(guī)?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dāng)眾宣告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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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么,驚訝道:“處罰,處罰什么?陳香主你說要處罰?”陳沖之氣憤憤的道:“陳沖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貳,并無過犯,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shí)只管點(diǎn)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當(dāng)下便連連點(diǎn)頭,“嗯”了幾聲,道:“陳香主請坐,不用客氣。”陳沖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連點(diǎn)頭,說道:“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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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個(gè)人相對而立,登時(shí)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陳沖之臉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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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長樂幫規(guī)矩,下屬向幫主面陳機(jī)密之時(shí),旁人不得在場,是以侍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沖之解釋幾句,說明幫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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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見茶幾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將另一碗遞過去。陳沖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jī)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嗆啷一聲,一只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他,道:“你喝這一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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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膽?”他知道幫主武功雖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傷了他,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zhí)痘⒀ǎ谪惔蠓蚴窒轮慌伦卟簧鲜校菚r(shí)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dāng)下接過碗來,骨都都的喝干,將茶碗重重在茶幾上一放,慘然說道:“幫主如此對待忠心的下屬,但愿長樂幫千秋長樂,石幫主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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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對“但愿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只不知陳沖之這么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愿陳香主也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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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聽在陳沖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朗聲道:“屬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是命該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一個(gè)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另一個(gè)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名。那年輕女子后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被擒,那漢子卻給逃走了,特向幫主領(lǐng)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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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道:“嗯,捉了個(gè)女的,逃了個(gè)男的。不知這兩人來干什么?是來偷東西嗎?”陳沖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什么物事。”石破天皺眉道:“那兩人兇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gè)人。”他好奇心起,道:“陳得主,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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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躬身道:“遵命。”轉(zhuǎn)身出廳,斗地動念:“我擒獲的這女子相貌很美,年紀(jì)雖然大了幾歲,容貌可真不錯(cuò),幫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陳沖之啊陳沖之,石幫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幸活命,從此遠(yuǎn)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也不來趕這淌渾水了。可是……可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過,這便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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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隨著陳沖之穿房過戶,經(jīng)過了兩座花園,來到一扇大石門前,見四名漢子手執(zhí)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子搶步過來,躬身行禮,神色于恭謹(jǐn)之中帶著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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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dāng)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nèi)另有一道鐵柵欄,一把大鐵鎖鎖著。陳沖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進(jìn)去后是一條長長的甬道,里面點(diǎn)著巨燭,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柵。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石門,陳沖之開鎖打開鐵門,里面是間兩丈見方的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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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zhuǎn)過臉來。陳沖之將從甬道中取來的燭臺放在進(jìn)門處的幾上,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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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呼,說道:“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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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侯監(jiān)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dāng)時(shí)各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jiān)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并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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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石破天當(dāng)時(shí)是個(gè)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gè)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rèn)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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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dāng)即喝道:“這位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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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gè)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鐘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jié),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兇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zhuǎn)頭,面朝里壁,嗆啷啷幾下,發(fā)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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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只在說故事之時(shí)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見,問陳沖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鐐手銬么?”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只得應(yīng)道:“是。”石破天又問:“她犯了什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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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shè)法補(bǔ)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gè)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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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慌,一時(shí)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zé)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dāng)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將面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xì)瞧他幾眼,定能認(rèn)得出來。”但說什么也不敢轉(zhuǎn)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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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暗自調(diào)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后體內(nèi)并無異樣,料來此毒并非十分厲害,當(dāng)可有救,自須更進(jìn)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wù)勅绾危窟@里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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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萬紫怒道:“你要?dú)⒈銡ⅲ媚锸翘锰醚┥脚傻膫魅耍瑳Q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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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么的。陳香主,咱們有沒有?”陳沖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什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里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么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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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shí)開口說話,一個(gè)道:“有,有,我這便去取。”一個(gè)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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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么討厭長樂幫,那么你到街上找個(gè)醫(yī)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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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什么詭計(jì),我才不上你的當(dāng)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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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jiān)牢一樣,在這里有什么好玩?我雖沒見過監(jiān)牢,我媽媽講故事時(shí)說的監(jiān)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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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什么‘我媽媽講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斗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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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轉(zhuǎn)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沖之道:“是,是,劍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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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jī)應(yīng)變,既存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怕了,當(dāng)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在其后。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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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石破天接過后,轉(zhuǎn)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shí)乘機(jī)下手,當(dāng)下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時(shí),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shí)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jì)錯(cu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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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后一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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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若是斷了骨頭,我倒會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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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shí)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石破天奇道:“怎么?這句話說不得么?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jī)心,花萬紫卻認(rèn)定他在調(diào)戲自己,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zhǔn)了石破天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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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笑道:“花姑娘,我?guī)椭髂晟儆⒖。浦辛四悖悄愦蟠蟮母7荨L煜乱膊恢卸嗌倌贻p美貌的姑娘,想陪我?guī)椭饕幌膊豢傻媚亍!?br/> ?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fēng),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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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此時(shí)雖然內(nèi)力渾厚,于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學(xué)過,眼見花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zhuǎn)身便逃。幸好他內(nèi)功極精,雖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數(shù)丈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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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zhuǎn)身逃走,而瞧他幾個(gè)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shí)是生平所未睹,一時(shí)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當(dāng)?shù)兀f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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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站在遠(yuǎn)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么動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dú)⒆约海赜兄卮笤桑约翰幻髌渲嘘P(guān)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dāng)下轉(zhuǎn)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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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zhuǎn)身,奇道:“我攔你干什么?一個(gè)不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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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萬紫聽他這么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jì),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轉(zhuǎn)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yuǎn)離一步,便多一分安全,當(dāng)下強(qiáng)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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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gè)人看守門戶,花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dāng)我們都是酒囊飯袋么?”花萬紫止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dāng)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沖之笑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hù)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在他檐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當(dāng)真要獨(dú)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shí)不大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后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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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dāng)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來?”石破天奇道:“自然當(dāng)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干什么?”陳沖之道:“是,是。”心道:“準(zhǔn)是幫主嫌她年紀(jì)大了,瞧不上眼。其實(shí)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錯(cuò)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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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沖之愿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dāng)即覓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個(gè)個(gè)閃身讓在一旁,神態(tài)十分恭謹(jǐ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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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被陳香主關(guān)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wèi)的幫眾傳呼:“貝先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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