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七號病房四張床。她的床靠窗。
她對面，是一位老年婦女。斜對面，是一位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姑娘對面，是市民政局的一位中年女干部。
那姑娘是七號病房的“三朝元老”。沒有什么非住院醫(yī)治不可的病，不過是將醫(yī)院作為“避難所”——姑娘自己的說法。
“吵過架后，我就不去上班，住到醫(yī)院里來了。我爸爸親自坐小汽車陪我來的。醫(yī)生在我的診斷書上寫的是：情緒受刺激引起精神狀態(tài)不佳，待觀察。我爸爸認識那個醫(yī)生。我們科長看到診斷書，嚇壞了，怕我得精神病。我才不會得精神病呢！他拎著水果和罐頭幾次到醫(yī)院來看我，當(dāng)面向我賠禮道歉，向我爸爸作檢討。我一想，總得給他個臺階下呀，又住了幾天，就出院了。出院不幾天，工作就調(diào)動了。我對他說：‘你早給我調(diào)工作，我也少住一次院啊！’……”
她一邊剝橘子皮，一邊洋洋得意地對三個同病房的人講她的住院史。
她第二次住院，是因為燙了一次發(fā)，自覺發(fā)型不美，羞于見人，住到醫(yī)院里來，等頭發(fā)長些，發(fā)卷散些，可以另做發(fā)型再出院。醫(yī)生在她的診斷書上寫的是：胃出血。當(dāng)然還是她爸爸認識的那位醫(yī)生的高明診斷。
這一次住院，是為了愛情。一個使她厭煩了的小伙子，仍苦苦地追求她。她便又躲避到醫(yī)院里來了。
“哼，我對他已經(jīng)膩味透了！他再不識時務(wù)，我就讓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他逮起來！不過我有點不忍心這么做就是了。我和他總算好過，他為我浪費過不少感情，我還是挺講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種媚態(tài)，自信那種樣子很可愛很迷人。
護士每天按時給她送來小半杯橙黃色的藥湯。不知是醫(yī)治胃病的，還是滋補感情虧損的。
其實，她住在醫(yī)院里，也不能夠清心寡欲。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收到的信，連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紙簍里了。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床上，用被角掩擋著寫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個字。
“姑娘，你積點德，早幾天出院吧！”那老年婦女，待她將橘子一瓣瓣吃完后，看著她慢聲慢語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里還躺著一個小學(xué)教員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進病房啊！”
姑娘生氣了，將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隨后往病床上一躺，拖著腔調(diào)說：“要積德你自己積德，你自己立刻出院?。 ?br/>
那位一向不多說話的民政局的女干部插言道：“醫(yī)院不是旅館，這點兒常識你都不知道？”
姑娘騰地坐起，剛要反唇相譏，護士走進來，遞給她一封信，揶揄道：“娟娟，福音書來了，快禱告一番吧！”
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顏開，瞥那老年婦女一眼，哼了一聲，“啦啦啦，啦啦啦”地唱著飄出了病房。
一會兒，走廊里傳來她打電話的聲音：“媽媽，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給我回信啦！不是小李……我為徹底把他蹬了，才避到醫(yī)院里來的嘛！是小孫……他到底放下架子，給我的回信可真……媽媽我太幸福太快樂了！……”接著一陣咯咯的笑聲。
“竟有將女兒寵慣到這種地步的父母！”中年女干部自言自語，搖了搖頭。
那老年婦女下了病床，砰的一聲將門關(guān)上。
徐淑芳兩眼呆呆地望著屋頂，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個地方可以隨時躲避命運該多好哇！
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鉆進被子，從床頭柜里又拿出個橘子，一邊剝一邊重看那封給她帶來幸福和快樂的厚厚的信。
“我們鄰居一個當(dāng)爸的，兒子返城了，心里高興，就多喝了幾盅酒，結(jié)果呢，腦出血死了，這才叫樂極生悲呢！”老年婦女似乎沒話找話地對女干部說。
女干部無言一笑。
“你說誰樂極生悲？！”姑娘將被子猛一掀，坐起在床上，怒視老年婦女。
“姑娘，我也沒說你呀！我這不是沒話說，覺著怪悶的，想找個什么話題說嘛！再說那是真事兒，也不是我胡亂編排的，拐彎抹角挖苦人，我沒那本事！……”老年婦女慢言慢語地解釋，顯然的確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說的我！你當(dāng)我聽不出來啊！”姑娘看樣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讓你到農(nóng)村去插幾年隊，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會沒病裝病，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蠻不講理了！”老年婦女仍舊慢言慢語地說。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也輪不到我頭上。我命好！你白咒我！”姑娘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個好爸爸！”女干部尖刻地諷刺。
徐淑芳閉上了眼睛。
這病房，有了這姑娘，沒了平靜。
她真是一天也不愿在這種環(huán)境里待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話，每一動作，每一姿態(tài)，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無法忍受。就像一個人無法忍受一只撲撲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寧了。不是為了思考或回憶，她什么都不愿思考，什么都不愿回憶。她需要安寧，需要絕對的安寧，乃是企圖在安寧之中忘記自己的存在，將麻痹的心靈銷蝕在時間里。
那姑娘聽了女干部的話，矛頭一轉(zhuǎn)，語勢壓人地說：“別自找沒趣?。∥铱茨愦笮∈莻€干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過不去，可別怪我罵你！”
女干部淡淡地說：“老百姓的街談巷議，你應(yīng)該匯報給你那位好爸爸聽聽。”
“你？！……”一塊橘子皮飛來，沒打著女干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臉旁。
她沒睜開眼睛。
她聞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幾年沒吃過橘子了？八年了？還是九年了？她幾乎已經(jīng)忘了世上還有橘子這種好吃的東西……
她深深吸一口氣。
護士推開門，站在病房門口，大聲說：“主任醫(yī)生來查房了！”
主任醫(yī)生，一位戴眼鏡的、半禿頂?shù)?、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邁著很穩(wěn)健的步子走入病房，首先在老年婦女的病床前站住，問：“感覺病情好轉(zhuǎn)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呀，大夫，讓我出院吧！”她請求地說。
“出院？那可不行。您老至少還得再住半個月?！敝魅吾t(yī)生將病歷夾朝身后一背，不容商量地回答。
“哎呀呀我的好大夫，半個月我可再住不起了??！小兒子待業(yè)整整三年了，連個臨時工作也找不到，大兒子又返城了，也待業(yè)。倆兒子都整天滿市奔走拉小套呢！再說，我又不享受公費醫(yī)療，倆兒子還挺有孝心的，隔三天五日的總要買點東西來看我，他們靠拉小套才能掙幾個錢呀？我都六十多歲了，治好了病又能再活幾年？大夫你就讓我出院吧！……”
主任醫(yī)生有耐性地聽著，直至她閉上了嘴，憂愁地望著他不再說什么，才回答：“有病就得治?。∧蟿e操那么多心了。我的兩個女兒，也剛返城，也在待業(yè)……‘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還面包牛奶呢，那不到了共產(chǎn)主義了？我還能活到那時候哇……”老人撇了一下嘴，嘟噥著朝墻壁轉(zhuǎn)過身去。
主任醫(yī)生對護士說：“病房里空氣不好，打開風(fēng)窗?！蓖刹浚终f，“你明天可以出院了?！?br/>
她點了一下頭。
“剛才這位大娘的話，你都聽到了吧？你們民政局不能救濟一下嗎？”
徐淑芳立刻睜開了眼睛。
“這……”她沉吟片刻，沒把握地說，“像這種情況，全市多極了。比她更困難的情況，我們也了解到不少，可是國家每年批給我們民政局的錢很有限……這是一個社會問題?！?br/>
“民政局不就是為了解決這一方面的社會問題而存在的嗎？”
“當(dāng)然……不過……我替這位大娘向局里負責(zé)這方面工作的同志說說話吧……”
“我替這位大娘謝謝你?！敝魅吾t(yī)生嚴肅地說。
老年婦女緩緩翻過身，望著主任醫(yī)生說：“大夫，您可真是好人?。 庇滞刹空f，“您也是好人，您們倆都是好人！”
徐淑芳真想也對女干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濟”自己一下的請求，但是她的自尊心將這一念頭按倒了。她又閉上了眼睛。
主任醫(yī)生和民政局的女干部相視微微一笑。
主任醫(yī)生轉(zhuǎn)身瞧著那姑娘，問：“你叫郝娟娟？”
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愛的模樣，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聲，用手心托著一個剝?nèi)チ似さ拈僮舆f給主任醫(yī)生：“醫(yī)生您吃個橘子吧！”
“我從來不吃病人的東西。”主任醫(yī)生冷淡地說。
“怕傳染上病？我可沒病，一點病也沒有?！彼龐趁牡匦χ氩┑煤酶?。
“你沒病住到醫(yī)院里干什么？”禿頂?shù)闹魅吾t(yī)生看來對姑娘的嫵媚微笑并不欣賞，板著臉說，“你立刻收拾東西，立刻出院，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隨即對站在身旁的護士吩咐道，“十分鐘后，你將走廊里那個小學(xué)教員安排在這張床位?！闭f罷，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
“伸出手?！彼f。
她從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手。不睜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她將另一只手伸出來，同時將臉轉(zhuǎn)向墻壁。
“轉(zhuǎn)過臉來，睜開眼睛。”
她不得不轉(zhuǎn)過了臉，睜開了眼睛。
醫(yī)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會兒，輕輕放下，說：“十分鐘后你也出院。”
“醫(yī)生！”她用凄涼的目光望著醫(yī)生，哀求道，“醫(yī)生，我求求您，再允許我住幾天吧！”
“不行！醫(yī)院不是巴黎圣母院。在情場上失去的，還是回到情場上去找回來吧！”主任醫(yī)生說罷，看了那正在噘著嘴收拾東西的姑娘一眼，朝門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里，她和那姑娘是同屬一類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還荒唐。
他在門口站住，半轉(zhuǎn)身體望著她，又說：“自殺不是游戲。割手腕更不是自殺的好方式。我希望你另一只手腕上，別再留下同樣的傷疤?！?br/>
病房里一陣沉寂。
她屈辱地閉上了眼睛。
“十分鐘，我只能再躺在這張病床上十分鐘了！離開這病房，我到哪里去？……”
十分鐘……還不夠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
命運對它厭棄的人從兩個方面進行擺布。社會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鐵鏈。如同浣熊擺布一條魚。魚兒即使不死，也定會遍體鱗傷。
她的父親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編輯。她的母親在她十五歲時病故了。中年的父親第二次結(jié)婚，給女兒的生活帶來一位繼母和一個異姓的妹妹。繼母雖然心地狹隘，性情乖戾，但礙著父親的關(guān)系，也由于她對繼母的恭敬和時時處處的謹慎，這個第二次組合的家庭，還能維系著一種不冷不熱的氣氛。但是在她返城之后不久，父親去世了。于是籠罩在這個家庭中的那層薄薄的虛假面紗，因父親的去世而被撕破了。
父親的死是荒謬的。
出版社編輯部的全體人員在三樓小會議室開會，聽“工宣隊”負責(zé)人傳達中央首長關(guān)于“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的“重要指示”。會后“工宣隊”負責(zé)人叫他單獨留一下，說要跟他進行談話。
他就留在了會議室。
“工宣隊”負責(zé)人卻跟開會的人們一塊兒離開了，一個半小時內(nèi)沒有再回到會議室來。這位領(lǐng)導(dǎo)上層建筑的工人階級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兩次電話就將留在會議室的父親徹底忘掉了。
他就從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會議室一頁紙，紙上寫著這樣幾行字：“我反省了一個半小時不知自己有何錯誤。如果我確犯了什么嚴重政治錯誤，希望不要使我的家人受到牽連?！?br/>
而“工宣隊”負責(zé)人談話的目的，卻是要動員他承擔(dān)起編輯室的領(lǐng)導(dǎo)工作……
許多人替父親感到遺憾。
只有她一個人在難過之余，想到父親的死是多么荒謬。
繼母因父親的死，對父親懷著深深的怨恨。
“這個死鬼！他生來就沒那當(dāng)頭頭的命，他把我們母女倆坑得好苦哇！”繼母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拍打著雙膝號出類似的話。
繼母認為，父親既死，這個家就從此只剩下了兩口人，而不是三口人。
她每天都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街道待業(yè)青年辦公室，兩個月后也沒有被分配到一個工作的機會。她極可悲地落入了“吃閑飯”的人的境地。而繼母在父親死的當(dāng)天，其實已經(jīng)哭號著向她宣布，她從這個家庭被“開除”了。
比她小兩歲的妹妹，是因為她當(dāng)年按照“二比一”的政策主動報名到北大荒去，才得以留在城市，分配了工作。但妹妹并不對她懷有半點感激之情。妹妹認為她到北大荒去是她的命，自己留城了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希望妹妹感激她，只要妹妹能夠給予她一點姐妹之間的暖色，便心滿意足了。暖色是沒有的。繼母臉上沒有，妹妹臉上也沒有。不是親人的“親人”，比一般人還難以相處。
她并不詛咒她們。只覺得對不住她們。
妹妹是二級工，每月三十八元的工資，要養(yǎng)三口之家，的確太難為妹妹了。妹妹已經(jīng)與男朋友相處三年多了，因為雙方都沒錢，結(jié)不成婚。
有天晚上，熄燈之后，睡在吊鋪上的她，聽到繼母和妹妹悄聲說話：
“媽，我懷孕了?！?br/>
“別胡說八道！”
“真的?！?br/>
“……”
“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沒別的辦法了，我只能趕快和他結(jié)婚了……”
“結(jié)婚？你們一沒房子二沒錢，在大馬路上結(jié)婚呀？！……”繼母的話聲提高了。
“房子，他倒是能想辦法租到一小間，只是錢……”
“別說了！錢、錢、錢！你跟我提錢字有什么用？你掙那點錢，除了養(yǎng)活你媽，還不夠別人吃閑飯的呢！我是你媽，我花你的吃你的應(yīng)該！誰白吃你，你跟誰要錢去！……”繼母高聲叫嚷起來，似乎非常希望她會羞愧難當(dāng)，一頭從吊鋪上栽下來摔死。
妹妹嗚嗚地哭了。
妹妹的哭聲，使她產(chǎn)生無比的憐憫，將繼母那番刻毒的話對她的心靈造成的傷害抵消了許多。
她整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從棉襖內(nèi)兜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繼母，訥訥地說：“媽，這是我?guī)Щ貋淼奈迨畨K錢，沒舍得花，您拿去……家里生活用吧……”
妹妹將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上，沒好氣地說：“自己兜里明明揣著錢，還天天白吃，真不要臉！”
她拿錢的手僵住了。
繼母說：“你在家里白吃幾個月了！這五十塊錢連你的飯伙錢也不夠！”
她呆呆地一句話說不出來，拿錢的手像被一根鐵棍猛擊了一下，折斷般地落在桌上。
繼母的手伸過來，將錢從她手中奪去，掖進衣兜了。
錢是王志松托一個探家的同連知青捎給她的，囑咐她，在他母親生日那一天，給他母親買一身新衣服。
她不愿向繼母和妹妹解釋。
她一口飯沒吃離開了家。
外面嘩嘩地下著大雨。
她在大雨中心事重重地踟躕，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街道待業(yè)青年辦公室。還沒到上班時間，門掛著一把大鎖。她站在房檐下等待，房檐水無情地澆在她肩上，身上；大雨一陣陣斜潑到她臉上。
她像一只在傾盆大雨中無處藏身的可憐的斑鳩。
終于等到有人上班了，她才懷著渺茫的希望跟了進去。
“同志，給我介紹一個臨時工作吧！什么活都行！我不怕累，不怕臟，不怕苦，掙多少錢都行！只要能掙點錢就行！我不能靠我妹妹養(yǎng)活我呀！何況不是親妹妹，這你們早就知道了。求求你們了！今天再找不到活干，我就沒臉回家了！我……”
她跪下了。
那個人動了惻隱之心。他慌忙將她扶起來，說：“姑娘，你的處境，我們不是不知道?？晌覀円矝]辦法呀！你看，你看……”說著拉開抽屜，取出夾在一起的厚厚一疊紙，朝她抖著：“這么多條子，有了好一點的工作，能照顧到你頭上嗎？”
她雙手捂住臉，喪失了全部自尊心，放聲大哭。
一個女的同情地說：“老王，這姑娘怪可憐的，你是做具體工作的，就為她多費費心吧！”
“你怎么也說這種話？”那人生氣了，“活倒是有，卸煤車！那是一個姑娘能干的活嗎？她的肝有病，這是最怕累的病，我給她開了介紹信，算是幫她，還是害她？……”
她立刻停止了哭，雙手從臉上放下，緊緊抓住那人的一只手，大聲說：“我能干！我能干！我真的能干！同志您就發(fā)發(fā)善心，介紹我去吧！……”
錢……
這個字像一條瘋狗在追咬她的靈魂，要把她的靈魂吞吃掉！
繼母為了錢而用刻毒的話一天詛咒她數(shù)遍。妹妹為了錢而對她白眼相瞪，視如路人。為了錢她給一個男人下跪，為了錢她當(dāng)著這個男人的面不知羞恥地嗚嗚哭泣！
為了錢就是專給死人穿壽衣的工作，她也甘愿做！
城市，城市，沒有錢，一個人就生存不下去！城市，城市，一個“病返”的女知青，要找到一個臨時工作，竟比挖參者想挖到一棵大人參還難！這就是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知青眷戀著、思念著、人人都盼望著早日返回的城市！它對她怎么如此冷酷?。∫浪沁@樣可怕這樣沒有人情味，她寧肯病死在北大荒，絕不返城！
她對它沒了眷戀，沒了親情，她恨它！
那人猶猶豫豫地瞧著她，說：“姑娘，我是真心為你好哇，那么累的活，你……”
“累死了我不怨您！……”她一直抓住那人的手不放。
“好吧！這真不知是積了德還是做了孽！”那人抽回手，開了一封介紹信，蓋上圖章，看著她搖搖頭，違心地交給了她。
她一接過就沖出門去，朝煤車站奔跑。
滂沱大雨將地面的積水敲出千百萬水泡。
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連那些穿雨衣的撐雨傘的也躲避到了商店里，樓門洞里和陽臺下。
只有她一個人在路上奔跑，深水洼淺水洼一概不避。在樓門洞里和陽臺下避雨的人們，驚愕地望著她跑過。
鐵路三號門那里，有每隔兩小時開往煤車站一次的區(qū)間車。她不顧一切地在大雨中猛跑。心里只存一個念頭，趕上第二趟區(qū)間車。趕上了，她今天就有希望干上活；趕不上，就沒希望。也許連明天，后天的希望也斷送了，那張介紹信將可能成為一張廢紙。因為她聽說過，干這種活的人們，都是一次就分配好組，一組一干都是十天半個月。后來者是非常不受歡迎的。
她沒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摔倒了，爬起來，繼續(xù)跑，跑，跑……
卻沒有趕上第二趟區(qū)間車。
當(dāng)她來到煤車站時，已經(jīng)快十點了。她的樣子，如同剛從沼澤中掙扎出來，渾身泥漿精疲力竭而又慌慌張張。
卸煤小組早已分配完了，負責(zé)分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滂沱大雨中，鐵道線上停著二十多節(jié)一列煤車。每節(jié)車上五個人。一律光著脊梁，腰也不直一下，機械地飛快地揮舞著大板鍬。
百多個男人中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雨鞭暴虐地抽在他們的脊梁和烏黑的煤上。
煤車像一條死了的大蟒蛇，筆直地僵臥在鐵道線上。
百多個光著脊梁的男人，像百多只大食肉蟻，忙忙碌碌地活動在“蟒蛇”的身軀上，大板鍬便是“它們”的鉗嘴。
那是原始的揮耗力量而沒有熱情的勞動。
介紹信折了幾折始終攥在她手里。
她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的場面。
“誰要我？你們誰要我？……”她忽然朝他們大聲喊。
還是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到煤車跟前，從一節(jié)節(jié)車皮下走過，仰起臉繼續(xù)大聲朝車上的男人們喊著問：“誰要我？你們誰要我??？……”
她引起了注意。
那些男人們停止干活，拄著鍬柄，居高臨下，莫名其妙地瞧著她。一張張?zhí)手晁秃顾哪樕?，呈現(xiàn)著各種各樣的表情。濕衣服緊緊地裹著她的身體。女性身體的一切線條，都明晰地勾勒在那些男人們面前。他們用看著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那種貪婪的、猥褻的、淫邪的目光望著她。
“誰要我？誰要……”
她突然渾身打了一陣哆嗦！
那一雙雙眼睛，那一束束目光，像一只只無形的粗野的手，仿佛將她身上的濕衣服扒了個精光。她覺得他們不是男人，而是一百多只雄猩猩，就要從每節(jié)車上紛紛跳下，將她團團圍住，將她的身體撕成碎片，每只手爭奪一片去玩耍，去擺弄，去吮咂，去嚼吃！
她恐懼得連連后退，跌倒在鐵軌旁的煤堆上。
“你是小媳婦還是大姑娘?。俊?br/>
“我想要你呀，可惜現(xiàn)在沒工夫！”
“我們合伙湊個價兒怎么樣??？”
“瞧她那么嬌弱的身子，能經(jīng)受得了我們這么多人嗎？……”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們狂笑起來。
她尖叫一聲，爬起來就跑。
可怕的笑聲，下流的語言，在她身后緊緊追趕著她！
好像他們都跳下了煤車，要將她逮住。
她跑著跑著，眼前一黑，昏倒了……
當(dāng)她蘇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節(jié)卸光了煤的空車皮里。她被抱在一個人懷中，上身靠著那個人的胸膛。幾張黑臉俯視著她。
她的第一個思想是：我完了，終于落在他們手中了……
她猛地推開那個抱著她的人，那人的頭咚地撞在車板上。
她迅速站起來，躲開了他們。
“你別怕我們。”那人揉著自己的腦袋，也站了起來，望著她說，“我們不是壞人。剛才我見你昏倒了，這附近又沒個避雨的地方，我就只好將你抱到這節(jié)空車皮上來了。”
“我們真的不是壞人，我們剛才還抻著衣服為你遮雨呢！”
“我們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人。那些家伙都是勞改隊的……”
他們都很年輕。除將她抱到車上來的那人看去二十七八歲外，另外四人都不過才二十歲左右。
他們也光著脊梁。那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身體強壯，那四個大孩子般的小青年，簡直可以說身體還沒長開呢。其中一個，瘦小，胳膊細長，毫無胸肌，一根根肋骨可數(shù)，像搓衣板似的頭卻很大，與身體不成比例。整個人看去，像支故意穿了一顆大山楂的小串糖葫蘆。
他問她：“你剛才對那些壞家伙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呀？……”
“我……我卸煤……”
“你？……”那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注視著她，搖頭。
“你們要我吧！你們要我吧！我也有街道開的介紹信……”她說著，將攥在手心里的介紹信遞給了他。
他接過去的是一個濕紙團。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鋼筆字跡已經(jīng)模糊，印章也根本無法辨認，像女人涂了口紅的薄薄的雙唇在上面吻了一下。
“你是從北大荒‘病返’的知青？”他又注視她。
她無言點了一下頭。
“我也是?！?br/>
“你也是？”她感到與一個親人重逢了！
“一師三團的。”
“我是三師二團的?！?br/>
“他們也太狠心了，介紹你來干這種活?！?br/>
“不，是我自己哀求他們才……”
“他們才大發(fā)慈悲？”他打斷她的話，憤憤不平地說，“適合你干的工作是有的，不過輪不到你罷了。另外，對于我們這些‘病返’知青，有一條內(nèi)定原則——三年內(nèi)不分配正式工作……”
“三年？！可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們！”
“為了使我們明白，城市根本沒有我們的位置；也為了使那些抱有返城幻想的人看到教訓(xùn)。”
她怔怔地瞧著他，覺得他好像一個巫師，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以后在城市的艱難處境。
她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恐懼。
她簡直有些恨他，恨他把她的將來那么清楚地指給她看了。
而他說的又分明是真話。
“志松，志松，這一切你都想到了嗎？你知道我落在了什么境地嗎？在這座城市里，如今誰會給我一點幫助??！……”她的靈魂，無聲地向遠在北大荒的愛她的人發(fā)出悲愴的呼號。
眼淚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從她那雙呆滯的眼中涌了出來，淌在她那沒有血色的面頰上。
“我姐姐也在北大荒……”
“我哥哥也在北大荒……”
“他們也動員我到北大荒去，可是我寧肯撿破爛也不去！我沒有父母了，他們都死了。我也沒有兄弟姐妹，光桿司令一個。我向他們提出一個條件，如果將把我父母迫害死了的人查出來，法辦了，就是比北大荒還艱苦一百倍的地方，我也毫不猶豫地去！否則，用槍逼著我，我也不離開城市！……”那個瘦小的“大孩子”發(fā)誓般地說。
那個北大荒返城知青，慢慢地將那張濕透了的紙攥成一團，扔到車皮外去了。
“你……”她大吃一驚。為了那張紙，她給人跪下過??！
他低頭沉吟片刻，復(fù)抬頭望著她說：“你今后就跟我們幾個一塊兒干吧！”又一一掃視著他的幾個伙伴說，“看在我的情分上，大家以后都多照顧她點?！?br/>
“沒說的，我們聽你的！”
“無非是我們每人每天少掙一點兒錢唄！”
“大姐，用你的話說，從今天起，我們要你了！”
他微笑了一下。
他們都微笑了。
她，也微笑了。
那是包含著苦澀的感激的微笑……
“二號，你怎么還躺著不動呀？”不知什么時候，護士站在了她的病床前，用一根手指輕輕捅了她一下。
她迷惑地瞧著護士。
“主任醫(yī)生不是剛才對你說了嘛，你得立刻出院啊！”護士的臉色有些不高興。
她緩緩地坐了起來。
“你快點，我還得抓緊時間換被單褥單呢！”護士離開之前，又對她說。
她呆呆地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傷口愈合得很好，細細的一道淺紅色的疤線，就像牛皮筋的勒痕。
她想：我再也不干這種蠢事了。徐淑芳，徐淑芳，你永遠也不要再產(chǎn)生弄死自己的念頭！你一定要倔強地生活下去，看生活到底能將你逼到什么地步！你再不要和自己拼，你要咬緊你的牙關(guān)和生活拼，和你的命拼……
她從兜里掏出手絹，用右手將左手那邊傷痕包扎上了，仿佛包扎的是什么羞恥的標記。同時她心里在說：“志松，志松，從此以后我要把你忘掉！對不起你的不是我，而是生活！你要恨，就恨生活吧！……”
那老年婦女，似乎躺不住，也坐了起來，望著她說：“你今兒個就出院了，大娘勸你幾句吧！要我看啊，你性情還是怪好的。你丈夫呢，對你也怪疼愛的，這病房里，他來看你的次數(shù)最多。所以呢，不是我倚老賣老，訓(xùn)導(dǎo)你。我是要教你一些做個好媳婦的章法。小兩口過日子，得互相尊重互相讓服著點，有了什么你懷疑我，我猜你的事兒，就應(yīng)該一是一，二是二地解釋明白了。千萬別整天不三不四地斗嘴玩，朝夕相處，得有個五音六律。商商量量地多和美。你七嘴他八舌地，就難免不惹氣生。做到這幾點呀，十拿九穩(wěn)你們小兩口能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女干部撲哧笑了：“大娘，您老原來是位數(shù)學(xué)教授吧？”
她們說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未聽進去。她默默地換下病服。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娟娟，吃午飯了！”護士第三次來到病房。
“不吃了！不是限我十分鐘內(nèi)出院嗎？”姑娘沒好氣地回答。
“吃吧！我們主任醫(yī)生就那么個怪脾氣，你吃了飯再走，他也不至于奪下你的飯碗，用大棍子把你趕出去呀！”
“哼，讓我多住一天我也不住了！”
“你盼的信到手了么！”
“哎，中午有什么好吃的菜？”
“排骨?！?br/>
“沒情緒?！?br/>
“魚。”
“沒情緒。魚啦肉啦的，吃夠了！”
“還有豆芽菜?！?br/>
“豆芽菜？那我可得吃一頓！”
“這么愛吃豆芽菜？”
“我體內(nèi)缺的不是脂肪，而是維生素。維生素能使人皮膚細嫩，臉色白凈，這你都不懂？”
“你這么白白嫩嫩的，還怕不能讓小伙子們一見動心??！”
“去你的！快替我買吧！”
“好嘞！幾份？”
“兩份！兩份豆芽菜，二兩飯，別的什么菜也別買了??！”
豆芽菜……
豆芽菜……
豆芽菜……
她忽然扶住桌角，張了張嘴，要吐。
“你怎么了？”女干部關(guān)心地問。
“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