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以降,天下大亂,五代由此始。且不說王朝更迭頻繁,如走馬觀花,便是人臣及君,犯上作亂,篡位自立的情況,亦是多不勝數(shù)。安重榮一句話道盡其中秘辛:天子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
天下喪亂,始于人心喪亂;人心喪亂,始于道統(tǒng)淪喪;而道統(tǒng)淪喪,始于主昏臣亂,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則生亂世沃土。在一個人人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時代,任何頭頂?shù)纳衩鳌⑿闹械牡赖露疾辉偈羌湘i,而失去約束行為的精神枷鎖,人性中最根本的貪欲、獸性、功利、自私便如出籠猛獸,肆意妄為,禍亂世間。
人心沒有敬畏,人人只敬畏自己。這,就是亂世,就是五代十國。
五代是野心家和冒險家的樂園,因為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欲望,為所欲為,無所不用其極。只要你夠智慧,有實力,敢拼命,再加上命運眷顧,你就能成就宏圖霸業(yè)。五代永遠跟安穩(wěn)扯不上半分關(guān)系,在這里,只有戰(zhàn)爭,無休止的戰(zhàn)爭。無論是伶官媚上邀寵,還是奸臣黨同伐異,亦或是武將培植羽翼,即便是忠臣固守臣節(jié),在這里,都是一場戰(zhàn)爭。
在這里,永遠不要相信人心,只能相信人性。
幾乎沒有人是在給主子賣命,他們只為自己賣命。他們?yōu)樽约捍蚬ぃ缓笞约簥Z取老板的資源創(chuàng)業(yè)。
這里,是厚黑學(xué)的沃土,這里,是演員的天堂,只有心夠黑臉夠厚,只有演得好,你才能活得好。這里,是五代。
拋開這些宏大而抽象的論述,著眼于具體的帝位更替、王朝更迭,以后唐為例,我們來看看這其中的緣由。
后唐莊宗李存勖,晉王李克用之子,送他一句生子當(dāng)如李存勖并不為過。在滅梁立唐之前,他無疑是天子驕子,一生征戰(zhàn)四方,幾乎沒有敗績,滅燕國敗契丹亡大梁建立后唐,豐功偉業(yè),可論漢光武;其麾下親衛(wèi)騎兵從馬直,更是能以百余人直面萬余人,殺敵兩百而只陣亡七人,堪比霸王。
只可惜,李存勖最終還是輸在人性上。建立后唐之后的李存勖,躺在舊有的功勞簿上發(fā)霉,掉在榮華富貴的殿堂里呻吟,在他以為他已經(jīng)蕩平中原,舉世無敵的時候,無限放大的自大和目空一切的自負,讓他認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誰也不能再擊敗他、威脅他,所以他對江山社稷漫不經(jīng)心,只是隨手一揮隨性而為,他縱情享樂,對劉氏寵溺到言聽計從,夜夜笙歌,都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做得夠好,而且認為無人能夠威脅他的地位。萬里江山,都是我手中魚肉,任意揉捏,我是真命天子,爾等能奈我何?當(dāng)李存勖對世界失去了最起碼的敬畏,當(dāng)他失去對手并且再也找不到人生的目標去為之奮斗,當(dāng)他沉浸在享樂和美色的歡悅中無法自拔,他忘了,他現(xiàn)在像極了當(dāng)年的先祖李隆基。他不再敬畏自己的人性,而失去了對人性的束縛,于是他開始墮落。
皇帝的墮落,必然導(dǎo)致朝廷昏暗,政治無序,天下大亂。奸佞小人竊據(jù)高位,掌握權(quán)柄后肆意破壞國家機器和秩序,良臣功將開始享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愿意為國盡心盡力之才心灰意冷,整個官場混亂不堪。人們忘了應(yīng)該怎樣治理國家,而只記得如何在昏暗中去維護自己的利益。勛貴們怒氣漸重,并且對美好未來、更大的權(quán)利失去希望,所以他們的心思開始有非分之想,底層百姓被層層剝削無法生存,軍隊享受不到應(yīng)有的待遇并且被腐蝕然后墮落。于是,帝王導(dǎo)致國家機器崩潰,而國家機器的崩潰,必然導(dǎo)致帝王這個機器使用者的滅亡。
所以,到最后都沒人幫他了,他只能接受失敗的結(jié)局。
主昏臣亂。任何時代都不乏奸佞小人,只不過當(dāng)奸佞當(dāng)?shù)罆r,世道也變得奸佞,那是亂臣賊子渴望的世道。帝位更迭,一個人從帝位上下去了,自然要有另外一個人頂上,那么這個人是誰,從哪里來,如何登上帝位?
他是武將,擁有馬壯兵強的實力,能擊敗明面上的對手,實力是根本,也是班底;他是宿將,所以他有威望,能讓人信服,可以擊敗潛在的對手;他有野心,野心讓他不甘屈居人下,讓他有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源動力;他有契機,契機讓他能夠趁機借勢而起,名正言順走上反叛之路;他有才能,唯有才能方能脫穎而出,走到人前,也才能成事;他臉厚心黑演得好,唯如此才能讓人愿意投向他、跟著他;他有德行,德行能讓人看到希望看到未來。
所以,他來了。比如說李嗣源。
無數(shù)人開始望風(fēng)歸附,壯大了反叛者的勢力。是誰在望風(fēng)歸附?他們?yōu)槭裁匆獨w附?
必須歸附的,和自愿歸附的。
必須歸附的,比如說那些享受不公正待遇的人,比如說那些被朝廷中某些人打壓排擠的人,那些混不下去的人,那些心中有怨氣或者對朝廷失去信心的人;愿意歸附的,比如說那些想要尋求更大利益的人——擁立新君的利益,自然比平叛的利益來得大,比如說那些投機倒把想要趁機做大的人,比如說那些覺得跟著李嗣源比跟著李存勖要好的人,比如說那些生性奸詐的小人。
總之,當(dāng)利益絕對大于風(fēng)險時,他們行動了。所以,李嗣源一路打到洛陽,也一直壯大到洛陽,最后,他贏了。因為就當(dāng)下而言,他做得比李存勖要好。他利用了機會,借勢而上。
主弱臣強。人性被無限放大,一旦有機可趁,叛臣來了,在實力差距面前,沒人為了弱主挺身而出,所以,弱主只能敗于強臣之手。誰有實力,誰就做皇帝。這不是治世,康熙沒有機會成長,也沒有人幫他,這是亂世,康熙只能被鰲拜趕下帝位,鰲拜會有無數(shù)擁護者。亂世世界是狼的世界,沒有忠義廉恥,亂世臣子都是狼群,大家都為了自己的肚子。
每個人都求自保,每個人都是精明至極的商人,在事情面前評估收益與風(fēng)險,有利益就做,無利可圖就不做,絕無其它道德觀念。恒量利益,這是他們行事的唯一準則,也是叛將稍有勢力,便沒人愿意跟他敵對的道理,沒人愿意拿命玩,更沒人愿意拿命給老板。而沒有多少利益的人,則是千方百計尋找機會,一旦有機會,便立即投機,為了榮華富貴,不惜賤命一條,就更不用說什么禮義廉恥了。正是前面有這種為了富貴權(quán)力不惜舍命投機的人,后面有為了榮華富貴不愿損害已有利益的人,叛將一路殺到都城才能如入無人之境,一路上朝廷軍隊望風(fēng)歸附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