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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第6章 春服為親籌來供錦盒 歌臺得小聚同坐歸車

宋潤卿拜訪了燕西,這就猶如白絲上加了一道金黃的顏色一般,非常的好看。由外面一路拍手笑著進來道:“果然我的眼力不錯,這位金七爺真是一個少年老成的人,和我一說氣味非常的相投,從此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有了這樣一個朋友,找事是不成問題。”說著擺了幾擺頭。冷太太一見,便說道:“二哥到人家那里去,還是初次,何以坐這久?”宋潤卿道:“我何嘗不知道呢,無奈他一再相留,我只得多坐一會兒。”說著,一擺頭道:“他要跟著學(xué)詩呢。我要收了這樣一個門生,我死也閉眼睛。除了他父親不說,他大哥是在外交機關(guān),他二哥在鹽務(wù)機關(guān),他三哥在交通機關(guān),誰也是一條好出路。他在哪個機關(guān),我還沒有問,大概也總是好地方。他也實在和氣,一點少爺脾氣沒有,是個往大路上走的青年?!崩涮娝绺邕@樣歡喜,也不攔阻他。
  到了次日上午,那邊聽差,就在墻缺口處打聽,舅老爺在家沒有,我們七爺要過來拜訪。宋潤卿正在開大門,要去上衙門,聽到這樣一說,連忙退回院子來。自己答應(yīng)道:“不敢當(dāng),沒有出去呢。”說著,便吩咐韓觀久,快些收拾那個小客房,又吩咐韓媽燒開水買煙卷。自己便先坐在客房里去,等候客進來。燕西卻不像他那樣多禮,徑直就從墻口跨過來,走到院子里,先咳嗽一聲。宋潤卿伸頭一望,早走到院子里,對他深深一揖,算是恭迎。燕西笑道:“我可不恭敬得很,是越墻過來的?!彼螡櫱湟残Φ溃骸耙@樣才不拘形跡?!碑?dāng)時由他引著燕西到客廳里去,竭力地周旋了一陣,后來談到作詩,又引燕西到書房里去,把家中藏的那些詩集,一部一部地搬了出來,讓燕西過目。燕西只和他鬼混了一陣,就回去了。到了次日上午,燕西忽然送了一桌酒席過來。叫聽差過來說:“本來要請宋先生、冷太太到那邊去才恭敬的。不過新搬過來,盡是些粗手粗腳的聽差,不會招待,所以把這桌席送過來,恕不能奉陪了?!彼螡櫱溥B忙一檢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魚翅全席。今年翻過年來,雖然吃過兩回酒席,一次參與人家喪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這樣豐盛。再一看宴席之外,還帶著兩瓶酒,一瓶是三星白蘭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見之下,不免垂涎三尺。當(dāng)時就對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這是他備的拜師酒呢?!崩涮X得他這話也對,便道:“人家既然這樣恭敬我們,二哥應(yīng)該教人竭力作詩才是?!彼螡櫱涞溃骸澳亲匀?,我還打算把他詩教好了,見一見他父親呢?!鼻迩镌谝贿吢犃耍睦飬s是好笑,心想,我們二舅舅算什么詩人?那個姓金的真也有眼無珠,這樣敬重他。宋潤卿卻高興得了不得,以為燕西是崇拜他的學(xué)問,所以這樣的竭力來聯(lián)絡(luò),索性坦然受之。
  倒是冷太太想著,兩次受人家的重禮,心里有些過不去。一時要回禮,又不知道要回什么好。后來忽然想到,有些人送人家的搬家禮,多半是陳設(shè)品,像字畫古玩,都可以送的。家里倒還有四方繡的花鳥,因為看著還好,沒有舍得賣,何不就把這個送他。不過頃刻之間,又配不齊玻璃框子,不大像樣。若待配到玻璃框子來,今天怕過去了。躊躇了一會子,決定就叫韓媽把這東西送去,就說是自家繡的,請金七爺胡亂補壁罷。主意決定,便把這話告訴韓媽。尋出一塊花布包袱,將這四方繡花包好,叫韓媽送了去。那邊的聽差,聽說送東西來了,連忙就送到燕西屋子里去。這時屋子都已收拾得清清楚楚,燕西架著腳躺在沙發(fā)椅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正在想心事。聽說是冷家派個老媽子送著東西來了,馬上站起來打開包袱一看,卻是四幅湘繡。這一見,心里先有三分歡喜。便對聽差道:“你把那個老媽子叫來,我有話和她說。”聽差將韓媽叫進來,她見過燕西一面,自然認得,便和燕西請了一個安。燕西道:“冷太太實在太多禮了,這是很貴重的東西呢?!表n媽人又老實,不會說話。她便照實說道:“這不算什么,是我們小姐自己繡的。你別嫌它糙就得了?!毖辔髀犝f是冷清秋的出品,更是喜出望外。馬上就叫金榮過來,賞了韓媽四塊現(xiàn)洋錢。這些做傭工的婦女,最是見不得人家賞小錢,一見了就要眉開眼笑。你若是賞她鈔票,她還不過是快活而已,惟其是見了現(xiàn)洋錢,她以為是實實在在的銀子,直由心眼兒里笑出來,一直笑到面上。如今韓媽辦了一點小事,就接著雪白一把四塊錢,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情。這一快活,朝代都忘了,連忙趴在地下,給燕西磕了一個頭。起來之后,又接上請了一個安。燕西道:“你回去給我謝謝太太小姐,我過一兩天,再來面謝?!表n媽道:“糙活兒,你別謝了?!毖辔鞯溃骸斑@是我的意思,你務(wù)必給我說到?!表n媽道:“是,我一定說到的。”于是歡天喜地地回去了。
  燕西將那四方湘繡,看了又看,覺得實在好。心想,我家里那些人,會繡花的倒有,但是從春一直數(shù)到冬,誰是愿意拿針的?二嫂程慧廠滿口是講著女子生活獨立。我看她衣服脫了一個鈕襻,還要老媽子縫上。佩芳嚷著要繡花賽會,半年了,還不曾動針。冷家小姐,家里便隨時拿得出來,我們家里人,誰趕得上她?他越想越高興,便只往順意一方去想。莫不是冷家小姐已經(jīng)知道我的意思?不然的話,為什么送我這種自己所繡的東西?馬上就把紙剪了一個樣子,吩咐張順去配鏡框子,又吩咐汽車夫開車上成美綢緞莊。這綢緞莊原是和金家做來往的,他們家里人,十成認得六七成。燕西一進門,早有三四個伙友,滿臉堆下笑容來道:“七爺來了。怎樣白小姐沒來?”于是簇擁著上樓。有兩個老做金家買賣的伙友,知道燕西喜歡熱鬧的,把那大紅大綠的綢料,盡管搬來讓燕西看。燕西道:“你們?yōu)槭裁蠢夏眠@樣華麗的料子出來?我要素凈一些的?!被镉嬄犃苏f道:“是!現(xiàn)在素凈的衣服也時興?!庇谑怯职崃嗽S多素凈的衣料,擺在燕西面前。燕西將藕色印度綢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綾、輕灰的春縐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絳色和蔥綠的也挑了兩件。伙友問道:“這都是做單女衣的了?,F(xiàn)在素凈衣服很時興釘繡花辮,七爺要不要?”燕西道:“繡花辮罷了,你們那種東西,怎樣能見人?!被镉堰€不知其所以然,笑著說道:“給七爺看,很好的?!毖辔鞯溃骸安挥每戳?。老實說,拿你們那種東西給人家看,準要笑破人家肚子呢。”綢緞莊里伙友,無故碰了一個釘子,也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含著笑說:“是是?!毖辔饕矝]問一齊多少錢,只吩咐把賬記在自己名下,便坐了汽車回家。
  金榮見他買了許多綢緞回來,心里早就猜著了八成。搭訕著將綢料由桌子上要往衣櫥里放,便問:“是叫杭州的老祥,還是叫蘇州的阿吉來裁?”燕西道:“不用,我送人?!苯饦s道:“七爺買這樣許多好綢料,一定是送哪家的小姐。就這樣左一包右一包地的送到人家去,太不像樣子?!毖辔鞯溃骸笆茄?,你看怎樣送呢?”金榮道:“我想,把這些包的紙全不要,將料子疊齊,放在一個玻璃匣子里送去,又恭敬,又漂亮,那是多好?”燕西道:“這些綢料,要一個很大的匣子裝,哪里找這個玻璃匣子去?”金榮道:“七爺忘了嗎?上個月,三姨太太做了兩個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是金榮拿回來的。當(dāng)時七爺還問是做什么用的呢,我們何不借來用一用?”燕西道:“那個怕借不動。她放在梳頭屋子里,裝化妝品用的呢。”金榮道:“七爺若開一個字條去,我想準成?!毖辔鞯溃骸八魡柶饋砟兀俊苯饦s笑道:“自然撒一個謊,說是要拿來做樣子,照樣做一個,難道說是送禮不成?”燕西道:“好,且試一試?!北懔⒖涕_了一張字條給金榮。那字條是:
  翠姨:前天所托買的東西,一時忘了沒有辦到,抱歉得很。因為這兩天,辦詩社辦得很有趣,明天才回來呢。貴處那兩個玻璃匣子,我要借著用一用,請金榮帶來。
  阿七手稟
  燕西又對金榮道:“你要快去快回,就開了我的汽車去罷。不然,又晚了?!苯饦s答應(yīng)一聲,馬上開了燕西的汽車,便回公館來。找著翠姨使喚的胡媽,叫她將字條遞進去。這胡媽是蘇州人,只有二十多歲年紀,不過臉孔黑一點,一雙水眼睛,一口糯米牙齒,卻是最風(fēng)騷的。金家這些聽差,當(dāng)面叫她胡家里,背后叫她騷大姐,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和她玩的。就是她罵起來,人家說她蘇州話罵得好聽,還樂意她罵呢。胡媽接了字條問道:“好幾天沒有看見你們,上哪兒去了?”金榮笑道:“我不能告訴你?!焙鷭尩溃骸胺凑皇呛玫胤?。若是好地方,為什么不能告訴人?”金榮笑道:“自然不是好地方呀。但是你和我非親非故,干涉不了我的私事。真是你愿意干涉的話,我倒真愿你來管呢?!闭f話時,旁邊一個聽差李德祿,正拿著一把勺子,在走廊下鸚鵡架邊,向食罐子里上水。他聽說,便道:“金大哥,你兩人是單鞭換兩锏,半斤對八兩,要不,我喝你倆一碗冬瓜湯?!焙鷭尩溃骸澳阆菇狼?,說些什么?什么叫喝冬瓜湯?”李德祿道:“喝冬瓜湯也不知道,這是北京一句土話,恭維和事佬的。要是打架打得厲害,要請和事佬講理,那就是請人喝冬瓜湯了?!焙鷭尩溃骸澳悄?,我和他總有請你喝冬瓜湯的一天。”金榮早禁不住笑,李德祿卻做一個鬼臉,又把一只左眼了一。他們在這里和胡媽開玩笑,后面有個老些的聽差,說道:“別挨罵了。這話老提著,叫上面聽見,他說你們欺侮外省人。”胡媽看他們的樣子,知道喝冬瓜湯,不會是好話。便問老聽差道:“他們怎樣罵我?”金榮笑道:“德祿他要和你做媒呢?!焙鷭屄犝f,搶了李德祿手上的勺子,一看里面還有半勺水,便對金榮身上潑來。金榮一閃,潑了那聽差一身。胡媽叫了一聲哎呀,丟了勺子,就跑進去了。她到翠姨房里,將那張字條送上。
  翠姨一看,說道:“你叫金榮進來,我有話問他。”胡媽把金榮叫來了,他便站在走廊下玻璃窗子外邊。翠姨問:“七爺現(xiàn)在外面做些什么?怎樣兩天也不回來?!苯饦s道:“是和一班朋友立什么詩社。”翠姨道:“都是些什么人?”答:“都是七爺?shù)呐f同學(xué)?!眴枺骸肮馐亲髟妴??還有別的事沒有?”答:“沒有別的事。”翠姨拿著字條,出了一會兒神,又問:“借玻璃匣子做什么?”答:“是要照樣子打一個?!眴枺骸按虿A蛔友b什么東西?”這一問,金榮可沒有預(yù)備,隨口答道:“也許是裝紙筆墨硯。”翠姨道:“怎么也許是裝紙筆墨硯?你又瞎說。大概是做這個東西送人罷?”翠姨原是胡猜一句,不料金榮聽了臉色就變起來,卻勉強笑道:“哪有送人家這樣兩個匣子的呢?”翠姨道:“拿是讓你拿去,不過明后天就要送還我,這是我等著用的東西呢。”說著,便叫胡媽將玻璃匣子騰出來,讓金榮拿了去。金榮慢慢地走出屏門,趕忙捧了玻璃匣子上汽車,一陣風(fēng)似的,就到了圈子胡同。燕西見他將玻璃匣借來了,很是歡喜,馬上將那些綢料打開,一疊一疊地放在玻璃匣子里。放好了,就叫金榮送到隔壁去。金榮道:“現(xiàn)在天快黑了,這個時候不好送去?!毖辔鞯溃骸坝植皇鞘锇死?,為什么不能送去?”金榮道:“不是那樣說,送禮哪有個晚上送去的,不如明天一早送去罷。”燕西一想,晚上送去,似乎不很大方。而且他們家里又沒有電燈,這些鮮艷的顏色,他們不能一見就歡喜,也要減少許多趣味。但是要明日送去,非遲到三點鐘以后不可。因為要一送去,讓那人看了歡喜,三點鐘以前,那人又不在家。躊躇了一會子,覺得還是明天送去的好,只得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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