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么話說的?頤行和銀朱都傻了眼,不知道哪里觸犯宮規(guī),要被現(xiàn)拿去問罪。
此時吳尚儀得了風(fēng)聲,匆匆忙忙趕來,站在門外道:“老姐兒幾個,給透個底吧,怎么大夜里過來拿人呢。”
這些精奇原都是老相識,究竟出了什么事兒,好歹事先知道情況才有對策。畢竟是尚儀局的人出了岔子,倘或事態(tài)嚴重生出牽連來,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可那些精奇嬤嬤也不是好相與的,雖說早前和吳尚儀在一起共過值,后來各為其主,不過點頭的交情,面兒上敷衍敷衍也就完事了。
其中一位嬤嬤笑了笑,“尚儀在宮里這些年,竟是不知道各宮的規(guī)矩,貴主兒的示下,咱們只管承辦,不敢私自打聽泄露。興許沒什么了不得的,只是把人叫去問個話,過會子就讓回來了,也說不定?!?br/>
精奇嬤嬤們打的一手好太極,三言兩語的,就要把人領(lǐng)走。
頤行擋在頭里,雖然知道沒什么用,但她眼下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唯有好氣兒哀告:“嬤嬤們,是不是哪里弄錯了呢?銀朱時時和我在一起,我敢下保,她絕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兒啊。”
然而精奇嬤嬤們哪里是能打商量的,兩個膀大腰圓的出列,像拎小雞仔兒似的,把銀朱提溜了起來。另兩個哼哈二將一樣站在房門兩掖,為首看著頗有威勢的那位,斜瞟了頤行一眼,“喲”地一聲,嗓門拖得又尖又長。
“您就是尚家的姑奶奶呀?慣常聽說您是穩(wěn)當人兒,可別攪和進這渾水里。您讓讓,永和宮帶人,還沒誰敢出頭阻撓呢。咱們都是粗手大腳的婆子,萬一哪里疏忽了,冒犯了您,那受苦的可是您自己?!?br/>
兩個精奇拖住銀朱就要往外走,頤行一慌,忙拽住了銀朱的袖子,“好嬤嬤,我和她是焦不離孟的,要是她有什么錯,我也得擔一半兒。求您帶我一起去吧,見了貴妃娘娘,我也好給銀朱分辯分辯?!?br/>
領(lǐng)頭的那位精奇一哂,“沒想到,還是個滿講義氣的姑娘呢。這滿后宮里頭只有躲事兒的,還沒見過自己招事兒的。你們一間房里統(tǒng)共三個人,兩個人扎了堆兒,那另一位……”忽然想起什么來,葫蘆一笑,“另一位不是吳尚儀的干閨女嗎,怪道吳尚儀急得什么似的………回頭瞧貴妃娘娘示下吧,沒準兒也有請含珍姑娘過去問話的時候呢。”
領(lǐng)頭的精奇說完了,揚手一示意,兩位嬤嬤把銀朱叉了出去,剩下兩位一頭鉆進了屋子里。
頤行且顧不上其他,反正她們的荷包比臉還干凈,不怕丟失什么,便在后面緊跟著,好讓銀朱安心。
銀朱平時蠻厲害的人,這會兒也慌了手腳,哆哆嗦嗦說:“我怎么了……我沒犯事兒呀。姑爸,我行的端坐的正,從不干喪良心的事兒,您是知道我的……”
頤行說是,“我知道。想是里頭有什么誤會,等面見了貴妃娘娘,把話說明白就好了?!?br/>
嘴上這么說,心里頭到底還是沒底。宮里到了時辰就下鑰,為了把人帶到永和宮,得一道道宮門請鑰匙,要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兒,大可以留到明天處置,做什么今晚就急著押人?況且來的又都是精奇嬤嬤,這類人可是能直接下慎刑司的,尋常宮人見了她們都得抖三抖,頤行嘴里不說,暗中也掂量,這回的事兒怕是叫人招架不住。
從瓊苑右門穿過御花園到德陽門,這一路雖不算遠,卻也走出了一身冷汗。天黑之后夾道里不燃燈,只靠領(lǐng)路精奇手里一盞氣死風(fēng),燈籠圈口窄窄的一道光從底下照上去,正照見精奇嬤嬤滿臉的橫肉絲兒,那模樣像閻王殿里老媽子似的,透出一股瘆人的邪性。
終于進了永和宮正門,里頭燈火通明,裕貴妃在寶座上坐著,兩旁竟還有恭妃和怡妃并婉貞兩位貴人,三宮鼎立,組成了三堂會審的架勢。
領(lǐng)頭的精奇垂手向上回話:“稟貴主兒,焦銀朱帶到了。”言罷叉人的兩個把銀朱往地心一推,卻行退到了一旁。
頤行膝行上前扶她,銀朱抖得風(fēng)里蠟燭一般,扣著金磚的磚縫向上磕頭,“貴妃娘娘,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
上頭有人哼了一聲,那聲氣兒卻不是裕貴妃的,分明是那個專事尋釁的恭妃,“還沒說是什么事兒呢,就忙喊冤,這奴才心里有沒有鬼,真是天菩薩知道?!?br/>
所以說恭妃這人不通得很,自覺不曾行差踏錯卻被拿來問話,世上有哪個人不是一頭霧水,不要喊冤?
貴妃眉目平和,垂著眼睫往下看,殿上兩朵花兒依偎在一起,大有相依為命的味道。
她嘆了口氣,從頤行身上調(diào)開了視線,只對銀朱道:“本宮問你,今兒你干過什么事兒,見過什么人,又說過什么話,自己好好回想回想,老實交代了吧。”
這種寬泛的問題,就像問你一碗飯里有多少粒米一樣,讓人無從答起。
銀朱定了定神,強迫自己細琢磨,可是想了半天,腦子里還是亂糟糟的,便道:“奴才一早就跟著琴姑姑上中正殿這片換竹簾子,半道上遇見了娘娘們,在夾道里站了一會兒。后來進春華門,一直忙到申正時牌,才和大伙兒一塊兒回尚儀局。回局子里后做針線,做到晚飯時候……奴才實在沒干什么出格的事兒啊,請娘娘明察?!?br/>
結(jié)果這段話,卻招得怡妃嗤之以鼻。
怡妃坐在一旁的玫瑰椅里,梔子黃的纏枝月季襯衣上,罩著一領(lǐng)赤色盤花四合如意云肩。那鮮亮的裝束襯托著一張心不在焉的臉,似乎不屑于和奴才對質(zhì),扭頭對身邊宮人道:“叫她死個明白。”
身后的宮女應(yīng)了聲“嗻”,上前半步道:“奴才今兒奉主之命,上寶華殿內(nèi)室供奉神佛,剛點上香,就聽見外頭有一男一女說話。女的說‘別來無恙’,男的抱怨‘你不想我’,聽著是熟人相見。奴才本以為是宮女太監(jiān)閑話,沒曾想出門一看,竟是焦銀朱和進宮做佛事的喇嘛。奴才唬了一跳,回去就稟報了我們主兒,這宮里宮規(guī)森嚴得很,怎么能容得宮女和外頭男人兜搭。雖說喇嘛是佛門中人,但終究……不是太監(jiān)嘛。宮人見了本該回避才是,這焦銀朱反倒迎上去,兩個人唧唧噥噥說了好一會兒話,最后大喇嘛還給了焦銀朱一樣?xùn)|西,奴才沒瞧真周,就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么物件了?!?br/>
這話說完,所有人都一臉肅穆,恭妃沖貴妃道:“這還了得?前朝出過宮女私通民間廚子的事兒,到這里愈發(fā)漲行市了,竟攀搭上了喇嘛。那些喇嘛都是雍和宮請進宮來的,這么干可是玷污了佛門,夠這賤奴死一百回的了?!?br/>
頤行到這時才弄明白來龍去脈,忽然覺得毛骨悚然,這宮廷里頭要不出事兒,就低頭當好你的奴才,要出事兒,那就是禍及滿門的大禍。
銀朱和喇嘛交談她是知道的,也看見了,她雖不清楚他們先前說了什么,但以她對銀朱的了解,銀朱絕不是這樣不知輕重的人。
銀朱早就百口莫辯,嚎啕著哭倒在地,嘴里嗚嗚說著:“神天菩薩,真要屈死人了!”
這時候沒人能幫她,頤行慶幸自己跟來了。平時自己雖然窩囊,不敢和人叫板,但逢著生死大事,她還是很有拼搏精神的,便翻開自己的袖子,從里頭掏出一截沉香木來,向上敬獻道:“貴妃娘娘,我知道大喇嘛給銀朱的是什么,請娘娘過目?!?br/>
貴妃身邊的宮女流蘇見狀,下臺階把東西接了上來,送到貴妃面前。貴妃凝神一打量,“這是什么?”
“回娘娘,這是禮佛的檀香木,是銀朱從高僧那里求來,送給我的?!鳖U行說著,磕了個頭道,“娘娘明鑒,咱們才進宮不久,那些喇嘛又是偶爾入宮承辦法事的,銀朱哪來的機會結(jié)識他。我想著不光是民間,就算深宮之中也多是信佛之人,喇嘛在咱們凡人眼里就是菩薩,見著了,求兩句批語,求道平安符,不都是人之常情嗎。”
裕貴妃聽完,將這截檀香木遞給恭妃和怡妃,似笑非笑道:“兩位妹妹的意思呢?”
怡妃看罷,那雙細長的眼睛移過來,乜了頤行一眼道:“好尖的牙啊,她十六進宮,焉知不是在宮外頭結(jié)識的?說句實在話,這種事兒換了旁人,早就躲得遠遠的了,倒是你,仗著自己比別人伶俐些,上這兒抖機靈來了?!?br/>
這話一說,可見就是刻意針對了,銀朱昂起腦袋說:“娘娘,奴才十六歲進宮不假,但奴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里頭管教得嚴,這輩子就去過雍和宮一回,且家里有人陪著,我兜搭不上寺里喇嘛。尚儀局派遣人上寶華殿當差,姑姑選誰不由我定,怎么就弄出個早就約好的戲碼兒,還編造出這些混賬話來。奴才不服,僅憑這三言兩語就判定奴才有罪,奴才死都不服。”
上頭的恭妃怒而拍了玫瑰椅的扶手,直起身子道:“滿嘴胡吣,這深更半夜的,貴妃娘娘竟耗費精神聽這奴才詭辯!咱們是什么人,冤枉你做什么?你要是身正,尚儀局那么多的宮女往寶華殿辦差,為什么獨你和那個喇嘛搭話?”
這個問題頤行知道,她眼巴巴地望向貴妃,委屈地說:“貴妃娘娘,銀朱和奴才好,這是人盡皆知的。奴才進宮至今,實在是溝坎兒太多,太不順遂,銀朱心疼我,給我請了根兒開過光的檀香木,盼菩薩能保佑我,這是她的善意啊。事兒要是真如怡妃娘娘跟前人說的,那位喇嘛也不至于這么不上心,隨手拿根木頭疙瘩來敷衍。人只有兩個耳朵,總有聽岔的時候,保不定銀朱說的是‘我佛無量’,大喇嘛說的是‘阿彌陀佛’呢?!?br/>
這下子貴妃是惱也不好,笑也不好了。原本她就想著看那些嬪妃打壓老姑奶奶,自己坐山觀虎斗,要緊時候和一和稀泥,也不辜負了萬歲爺所托。要問她的心里,倒覺得老姑奶奶叫人揉搓,于她更有利,使勁兒的妃嬪們在皇上面前必落不著好處,自己也不用臟了手。如今看來,這老姑奶奶也不是什么老實頭兒,這兩句辯駁有理有據(jù),殿上這老幾位,幾乎只剩下干瞪眼了。
“唉……”貴妃嘆了口氣,“我原說這事兒唐突不得,真要是鬧起來,可不是宮女太監(jiān)結(jié)菜戶,事關(guān)佛國體面,連皇上和太后都得驚動。這會兒人拿來了,一百個不認賬,咱們又有什么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拿雙,莫說沒什么,就算真有什么,兩頭都不認,又能怎么樣?”
怡妃一聽這個,氣就不大順了,“宮里頭無小事,但凡有點子風(fēng)吹草動,寧可信其有,總不能養(yǎng)著禍患,等她鬧大了再去查證,那帝王家顏面往哪兒擱?”說著朝底下跪地的人道,“你們也別忙,怕傷了雍和宮的體面,那就只有關(guān)起門來自己家里處置。既然有了這因頭,照我說打發(fā)內(nèi)務(wù)府傳話給她家里,直接攆出去就完了?!?br/>
這判決對銀朱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她驚惶失措地“啊”了聲,“貴妃娘娘,奴才不出去,求您開恩吧!奴才身正不怕影子斜,奴才是冤枉的啊……”復(fù)又拽頤行,哭著說,“姑爸,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啊?!?br/>
一個進了宮的女孩子,不明不白被攆出宮,不光是內(nèi)務(wù)府除名那么簡單,是關(guān)乎一輩子名聲的大事兒。通常這種女孩子,從踏出宮門那一刻起就死了,往后不會有好人家要她,家里頭也嫌棄她累贅,到最后無非找個沒人的地方一死了之,死后連一口狗碰頭①都不能有,隨意找個地方拿涼席一裹,埋了了事。
銀朱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種境遇,光是設(shè)想就已經(jīng)讓她渾身篩糠了。她哆哆嗦嗦欲哭無淚,這沉沉的夜色像頂黑傘,把她罩在底下,她忽然覺得看不見天日,也許今晚上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頤行則憎恨這所謂的“攆出去”,她那大侄女兒被廢黜,不正是一樣被“攆出去”了嗎。
倒不是她非要替銀朱出頭,她爭的就是個道理,“為了一項莫須有的罪名,葬送一個姑娘一輩子,這就是娘娘們的慈悲?公堂上審案子還得講個人證物證,娘娘們私設(shè)冤獄,那我就上皇上跟前告御狀去,請皇上來斷一斷。”
哎呀,她要告御狀,這種話要是從別的宮人嘴里說出來,無非是不知天高地厚,狀沒告成,先挨一頓好板子??梢菗Q成她,那就兩說了,皇上還認尚家這頭親,她要是扛著老姑奶奶的名頭出面說話,那今晚上挑起事端的那個人不得善終不算,連怡妃也要挨一通數(shù)落。
結(jié)果就是那么巧,恰在這時候,兩個留下搜查屋子的精奇嬤嬤進來了,先行個禮,然后把搜來的東西交到了貴妃面前。
如同板上釘釘了似的,怡妃嬌聲笑起來,“我就說,無風(fēng)不起浪。這會子本宮倒要瞧瞧,這奴才還有什么可狡賴的?!?br/>
這些主兒們顯然是得到了分明的證據(jù),但銀朱和頤行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貴妃這回也皺眉了,示意把物證拿給她們瞧,一瞧之下正是銀朱帶回來的,用以熏柜子的凈水觀音牌。
“看來私相授受還不是一回呢?!惫у仨?,和貞貴人交換了下眼色,“這下子還有什么可說的,雕了一半的觀音牌,這是心有所系,不得圓滿之意呀。”
怡妃嗤笑,“總不能是撿來的吧!再敢鬼扯,就打爛她的嘴!”
如今話全被她們搶先說了,真把銀朱和頤行的路給斷了。
銀朱淚眼婆娑望著頤行道:“姑爸,您是知道的,我這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頤行也算看明白了,她們就因為銀朱和她交好,才一心要拔了這條膀臂,好讓她落單。這深宮之中步步都是陷阱,并不是你想躲就躲得了的。
貴妃做出了一副不好說話的樣子,橫豎銀朱那丫頭牙尖嘴利她早有耳聞,把她打發(fā)出去,剩下一個老姑奶奶愈發(fā)好操控。
“怎么辦呢……”貴妃垂著眼睫道,“家有家法,宮有宮規(guī)……”
誰知頤行向上磕了個頭,然后挺直了腰桿子道:“不瞞各位娘娘,這塊牌子是我撿的,銀朱看它香氣盛,隨手拿去薰衣裳的。如今娘娘們既然認定了是賊贓,事兒因我而起,銀朱出去,我也出去,請娘娘們成全。”
此話一出,不光主兒們,連銀朱都呆了。
銀朱拿眼神詢問她,“您不當皇貴妃了呀?”
頤行扁了扁嘴,其實不當皇貴妃也沒什么。
有時候人之命運,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再高的志向架不住現(xiàn)實捶打,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不還得偏過身子,讓自己從縫兒里鉆過去嗎。
兩個人出去,比銀朱一個人被攆出宮好,就算是擺攤兒賣紅薯也有個伴兒。焦家是包衣出身,為帝王家效命的名聲看得尤其重,銀朱這一回家,日子九成是要天翻地覆。尚家則不同,官場上算是完了,后宅里頭女眷不充后妃,并不是多么掃臉的事兒。況且家里尚且有點積蓄,做個小買賣不為難,她就帶上銀朱,為這兩個月的交情另走一條路,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