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尋人
暗夜里翩躚的蝴蝶,它有著淺褐色嬌嫩的翅膀。一只一只,停留在女人的身上。從臉,到脖子,蔓延到軀干,淹沒了四肢。
女人沉淪在斑駁的色塊中,漸漸喘不過氣。她于是掙扎著回頭,哀傷地對我低語,“親愛的,救救我……”
冷汗淋漓,我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伸手撫摩著冰涼的另一半床鋪,月光映上去,是凄厲的白色。
我的妻子,一個月前失蹤了。帶著一身的狼狽和痛苦,蒸發(fā)在茫茫人海里。
我拿著她最后的相片,幾乎找遍了整個城市,毫無收獲。只記得一雙雙陌生的眼睛,打量著照片上斑斕的妻,一臉驚詫得令人厭惡。
然而,這是連我自己都不忍凝視的,她不笑的眉眼,整張白皙的臉埋沒在淺褐色的斑塊中。
那是開始于半年前,我的妻子,開始患上這種怪病。
并非毫無征兆。先是手腳處淡淡的瘙癢,如無數(shù)條小魚啄吻著肌膚。然后是米粒大小的斑點星羅密布在身體的各處。簡直堪比雨后的春筍,它們在妻子的身體上肆意地生長,擴大。相互接軌,連成一片原野。
手足無措的妻子四處求醫(yī)無果。那些最后的日子,奪目的軀體虛弱得宛如一條奄奄一息的地圖魚。
我知道,她很痛苦。
“不明原因的斑塊,面積竟然達到皮膚的約莫80%。化驗得知,可能是某種細菌感染的結(jié)果。在你妻子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細菌,從形狀到習性都是史無前例的。現(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日常生活的接觸不會導致傳染。至于治療,我看,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研究。”
醫(yī)生這么對妻子說。面前是一張張黑沉沉的x光片,凌亂一疊的化驗單,翻動時能帶起一陣微風,卻幾乎抽走了她全部的希望。
她顫抖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卻已不愿我再抱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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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噩噩,溺在傷心的湖里。訴說到這一段,嘴里的酒氣更濃烈,很有一個失意男子的意境。
“然后呢?”對桌的男子順勢收去我的酒,“難道就真的不能治了嗎?”
我恍惚地看他,小酒店的老板阿財,我的酒桌好友,也算是陪我舉杯澆愁的知己。
“還有,當然還有,突然得怪病的女人,這得招來多少的閑言碎語啊。”我含糊地回答。
“所以你妻子就失蹤了?是自己出走的?”他又問。
我搖頭,確切地說,是不知道。只是一個明晃晃的清晨,就那么突然地失蹤了,了無痕跡,仿佛融化在晨曦的光里。
阿財嘆息,于是又夾了幾筷子小菜到我碗里,“別喝酒了。你今天不是請了假去找人的嗎?若是不如意,再來我這里坐坐,兄弟我肯定陪你!下次,給你嘗好料。”
我感激地笑笑。這個認識許久的酒肉朋友,此刻貼心得令我無以為報。
阿財?shù)男【频昕s在一個巷子深處,光線昏沉,常年仿佛籠在陰影里。小酒店來的人也不多,都是些附近的熟客。
我揮手告別,越過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往外走。走出巷子,陽光明媚得仿佛異度的世界。很多時候我都會遐想,若是能一輩子躲在陽光的背面,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提著包,里面是昨天加印的五十張尋人啟事。我翻動著地圖,那點點塊塊的形狀又讓我想到妻子,只覺得晃眼。我打起精神,向著城市里最陰暗的街道走去。盼望著在某個潮濕骯臟的角落,看見妻子蜷縮在那里,目光如貓,畏光。宛如那些她最后在家的日子。
我沒有和阿財說,妻子最后的生活,瘋狂而混沌。
她不再相信任何的醫(yī)生,天天待在家里,猙獰著仿佛等死的眼神。她鎖緊房門,關(guān)掉所有的窗戶,甚至用膠帶細心地封閉起來,縮在凌亂的被褥中,拉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她對我叫喊,“我聽見好多的流言蜚語,在風里,在空氣里。他們都在嘲笑我,他們說我是骯臟的女人,才會得這種骯臟的怪病……親愛的,把窗戶封嚴實了,別,別讓那些話飛進來。”
我無能為力,只得悲憫地看著她,自我折磨。
而那些流言,我塞住耳朵也被它們尋找到可鉆的縫隙。
“樓上那對夫妻,妻子生了怪病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啊,渾身的斑啊,真惡心。光是在窗口無意看到,就嚇得我雞皮疙瘩掉一地啊!”
“也不知道怎么會的,聽說是不明原因啊。不要傳染,連累我們啊!”
“就是,我今天早上看見她老公,都不敢和他打招呼。不過年紀輕輕的女人,怎么就得了怪病了?”
“不懂了吧!有些怪病,就是要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才會得。”
“說的也是,看著白白凈凈,誰知道背地里是干什么的。臟死人了!”
他們說著,于是曖昧地大笑起來。
房間里,妻子抑制不住嚶嚶而泣。
我明白。那些長在她身上的斑塊,是無數(shù)雙生根在她軀體的眼睛。她無處可逃,以為,甚至牽連了我。
“我是骯臟的女人啊,”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而語,“與其骯臟的生,還不如骯臟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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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腳一腳踩在泥濘的地面,我掃視過一張張饑餓而銳利的臉。奇妙的酸臭味道,油膩邋遢的衣服和頭發(fā)。卻依舊沒有妻子的身影。我筋疲力盡,走到路的盡頭,依舊一無所獲。我翻出一張尋人啟事,貼在一堵墻上。
也許,是我太執(zhí)著于她出事前所說的“骯臟”這個字眼。但除了這個,我毫無線索。
我抱頭,強忍著眼淚。親愛的,你究竟在哪里。
回過神時,人已經(jīng)身處小酒店外。阿財探出半個身子,“今天有收獲嗎?”
我疲憊地搖搖頭。
阿財把我迎進店里,“別著急,警察那里不是還沒有消息嗎,明天你再親自去問問。”
“只怕有了消息,就成了噩耗。”我郁郁地說。
阿財只是一愣。
他轉(zhuǎn)身回到廚房,從廚房里取了個鍋子,“特意招待你的!”
我掀蓋,香氣四溢。是一鍋子紅艷艷的小龍蝦。
“家鄉(xiāng)秘方,正宗的十八香啊!我的店里是不賣小龍蝦的,嫌麻煩。不過正好得了些原料,就嘗試著做了些,只請你一個人喲。”
我勉強笑笑,麻辣的蒸汽撲鼻而來。
阿財于是搭上我的肩膀,“很辣,所以,辣得流淚也不會有人笑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