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冤枉相思
一
樂薇牽著魏征的手,在民政局門前驀地停下腳步。
魏征察覺她手心傳來的一陣微涼,不禁擰了眉,擔心地望著樂薇的眼睛,
“怎么,事已至此才要反悔嗎?”
樂薇空洞的眼神于是一點點凝了回來。她無恙地對著魏征淺笑,與他十指相扣的手稍稍抬起,
“怎么會?你瞧,連戒指都一早戴好了。”
那枚閃爍在食指上的小小鉆戒,魏征送給樂薇的求婚戒指。細細的銀環(huán)上鑲嵌著好似米粒般的鉆石,作為婚戒多少顯得寒酸,卻每日被樂薇細心地擦得雪亮,努力而竭力地閃爍著幸福的光芒。
這戒指對樂薇而言,是尚未成大器的魏征傾盡全力所給她的,愛的誓言。
可看在魏征眼里,卻是一個窮酸小子死纏爛打富家小姐,終于僥幸成功,幸運卻又略帶屈辱的見證。
魏征好似被細小的鉆戒閃到了眼,微微挪開眼睛,淡淡道,“那干嘛還杵在門口……進去開了證書,可就難回頭了。”
樂薇的神色卻翻覆了片刻,有些遲疑,卻終究開口,“我只是想在木已成舟之前,再多說一遍……我爸爸是個殺人犯,被通緝,還在逃。”
魏征心里一顫,卻佯裝平靜地答,“這我知道……”
他怎會不知?樂薇的爸爸會殺人,間接是因為他……
樂薇卻繼續(xù)說,眼神帶著哀求,“我想,我們結婚之后,可否在報紙上發(fā)表一份結婚聲明?”
魏征一愣。
樂薇眼里的淚水好似細小的鉆石,“我想讓在逃的爸爸知道,他的女兒沒有辜負他,他的女兒得到了幸福……”
二
魏征瞧著樂薇梨花帶雨的模樣,哭得眼妝都花了些許,在眼角暈成一片淡淡的烏青。
在登記結婚的日子這著實不吉利,卻意外地透著幾分陰冷的迷人。
魏征不禁地摟過她,恍然之間想起初遇她時,也曾覺得她是可愛的,迷人的。在和自己打招呼時臉頰不經意浮現起的紅云,更是深深撩動過他的心弦。
這份感覺是何時開始變質的?
是從他找工作處處碰壁開始的?
是從他被上司無端端地刁難挑刺開始的?
是從他被走關系塞紅包的同事劫了職位開始的?
是從他被停了薪水,一個杯面都要吃兩頓開始的?
其實他心知肚明。他真正愛上樂薇,全心全意地愛,是從他開始明白金錢的重要之后,是從他無意中聽說了樂薇家其實有棟閑置的房產開始的。
那時的樂薇輕輕巧巧地說了,眼里滿是溫室花朵般,無辜卻又諷刺的笑容。
魏征的心被糾成一團,他問她,“現在房價好貴,你和爸媽又不住,何不賣了套現?那么大的面積,那么優(yōu)厚的地段!賣大筆錢還能搞投資。”
其實,房產就是一門投資。
只是魏征把自己也當成一門可以投資的項目罷了。
樂薇卻天真地反問,“房價高嗎?有多高?我不知道喲。那套房子一早轉到我名下了,爸爸說是我以后的嫁妝。賣不得。”
魏征咽了下口水,忽然沖動地摟過她,深深地吻上樂薇的嘴唇。
三
魏征和樂薇注冊結婚了。
婚宴擺得熱熱鬧鬧,在市里最豪華的酒店。
每一桌酒席都充斥著生猛海鮮,上天入地。每一位光臨的客人都瞧著臺上那對看似登對的新人,新娘穿著綴滿珍珠的婚紗,佩著熠熠生輝的鉆石項鏈,雖然這與她手指上的婚戒顯得多少格格不入。
但新娘一直在幸福地微笑著,也始終挽著新郎的手。
只是她唯一遺憾的,是她的父親沒有機會親手把自己的寶貝女兒交給面前的男人。
“但,爸爸一定會明白我的幸福。”
婚宴散盡,新娘退去鉛華,坐在床沿愣愣地捧著幾份報紙。她驀地回頭,對已是丈夫的男人說,
“你說,對不對?”
魏征僵硬地點點頭。他看著那幾份全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上面統(tǒng)統(tǒng)登了同一份結婚申明,
“親愛的爸爸,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們已經結為夫妻,謝謝你賜我生命,又給了我世間最大的幸福。
愛你的女兒,樂薇”
魏征看得失神了,遙遙幻想著雙手沾染鮮血的岳父抓著報紙,會是怎么樣的表情呢?
四
樂薇在申明上寫,她感謝父親賜予她生命。
而生命的誕生,不僅需要亞當,還必須有一位夏娃。
可惜那位可憐的夏娃卻并沒有得到女兒只字片語的感謝,她得到的僅僅是亞當刺過身的一把尖刀。
婚后的日子,偶爾松懈的魏征會口無遮攔地說樂薇的父親是殺人犯。
樂薇就頓時好似貓咪被踩到了尾巴,渾身都冒起刺來,聲利如刀,
“魏征你沒資格說我爸!沒有他的犧牲,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魏征立刻就識趣地封了嘴,緊緊抿住。
在這場目的不純的婚姻中,魏征總是不自覺地露出一副怯意,下意識地在一場場夫妻口角中選擇緘默隱忍。
這樣的日子甚是難熬。更何況,他并不愛她。他愛的是她的錢。
可說到底,她的錢現在還是一片鋼筋水泥,矗立在最繁華的鬧市區(qū)。魏征有些急。他娶了她之后,便心定定地辭去工作,籌謀和朋友開公司自創(chuàng)門臉。注冊資金需要錢,租場地聯系工人需要錢,連在朋友面前擺出合伙人的姿態(tài)都需要用錢支撐。
久而久之,魏征急得火燒心。
他在早餐的桌上對著新婚妻子冷言冷語,
“樂薇,那套房子我們也住不上,現在樓市好,不如早早賣掉做投資!過陣子樓市萬一崩了可就全沒了!”
樂薇卻只靜靜地低頭喝粥。粥雖清寡,卻是她的一雙素手在廚房中跌撞了好久才熬出的。
她下意識搓著手背上的一塊燙傷,聲音綿軟得也好似一碗愛妻粥,
“可……這個問題我們不是一早說過了嗎?魏征,我不打算賣掉那套房。房子的價值不在于樓市的估價……房子的價值,于我而言,是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
魏征的頭隱隱作痛。遮風擋雨?這女人此時此刻和他玩深沉?
還是女人的腦結構天生就和男人不合?
魏征全然不想聽她的廢話,卻也只好哄她,
“遮風擋雨的地方……我和你已經有個家了,就是這兒,難道還不夠嗎?”
樂薇抬起頭,眼里閃著一絲光暈,“其實,我爸爸很喜歡那套房子。我想留還給他。”
魏征驀然覺得渾身的氣血都往腦袋上涌,暈暈乎乎之間,耳邊響起朋友說過的話,
“魏征,你口口聲聲和我一起搞公司,到現在半毛錢也沒出過,有什么資格對我這個出錢的指手畫腳?回去搞定你的女人!別想來我這兒渾水摸魚!”
魏征越想越氣,眼珠子燒得通紅。對面的樂薇卻睨著一對波瀾不驚的眸,淡淡卻堅定地說,
“房子,我不想賣。我想留給爸爸。”
“可你爸是個殺人犯!他被通緝!他在逃!他他媽的一輩子不會回來的!”魏征怒起青筋的手惱怒地掃去了面前的粥碗。樂薇望著白粥被潑撒在地磚上,一縷一縷冒著無辜的游絲。她發(fā)顫地站起身,
“你沒資格說我爸……”
可這次,卻是歇斯底里的魏征劫住了她的話,搶白道,“不就是你爸殺了你媽嗎?他真的是為了我們嗎?還是他一早就嫌棄你媽這個肥頭大耳的女人了?樂薇,別把一切都賴在我身上,然后理所當然地以為什么都該聽你的!”
魏征說完,摔門離開了。
樂薇愣了好一會兒,才失神地默默收拾起狼狽的殘局。抹布一點點擦去地上的白粥,擰去了,統(tǒng)統(tǒng)沖進下水道……
五
樂薇曾經去過警察局,在爸爸用刀子刺死媽媽的那一天。
爸爸很愛自己,是那種濃烈得化不開的愛,用語言表達,也用行動表達。比如把最喜歡的一套房子在女兒剛成年時就轉移到她名下。
而爸爸應該也是愛著媽媽的。雖然他從來不用語言表達,也不用行動表達。但這也許是多年來老夫老妻的一種默契吧!他們的愛早就無需言語了,樂薇始終這么認為著。
直到那一天。
樂薇告訴警察,那一天晚上,在豐盛到刻意的晚餐桌旁,她的爸爸與媽媽幾乎是撕破臉地大吵大鬧。
樂薇的媽媽,正如魏征所描述的,是個肥頭大耳,滿肚腸都是斤斤計較的市儈女子。她穿著粉紅色的花邊睡衣,花邊卻被她臃腫的身材撐得稍稍變形了,在樂薇看來就好似是一條條細細的繩索在緊緊勒住媽媽。很不吉利的模樣。
繩索中的媽媽指著爸爸的鼻子大罵,“你怎么能答應女兒嫁給魏征?”
爸爸皺著眉,聲音卻明顯底氣不足,“魏征有什么不好?樂薇那么中意他,不就足夠了?”
“你傻的啊!”樂薇的媽媽尖叫,“魏征那種窮小子,尖嘴猴腮青雞面,他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他不懷好意!從前對樂薇愛理不理,現在卻殷勤到爆!你以為他是愛你女兒?他愛的是你女兒名下價值幾百萬的大屋!”
在媽媽的喋喋不休下,樂薇的神色漸漸慘白。
媽媽的話,她不是沒想過。只是不愿去想,寧可天真一些,蠢笨一些。但終究禁不住被至親人當著面,撕皮剝肉地說出來。
爸爸瞥見了樂薇的神色,便僵著臉把老婆推進臥室。樂薇擔憂地跟幾步,卻被爸爸攔在門外。
樂薇記得,那時的爸爸笑得眼睛都埋沒在皺紋里,說,
“放心吧!貝,我會說服你媽,你會得到幸福的。”
樂薇聽爸爸叫她‘貝’,懸著的心無端端就松懈下來。
那是從小到大,只屬于爸爸稱呼她的昵稱,與她的本名無關,原意大概是‘寶貝女兒’吧。
從小到大,爸爸一直是她的保護者。
小時候她學走路,爸爸松開她的手,說‘貝,放心,不會摔跤的。’她果然就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了。長大些,她學自行車,爸爸松開車龍頭,說‘貝,放心,你已經學會了。’她果然就不知不覺騎出好遠了。
爸爸從小就保護她,她亦從小就信爸爸。這種經年累月的牽絆讓她相信爸爸一定會說服媽媽的。只是她沒想到,居然是用這種方法。
她聽見他們倆在房里隱隱約約的爭吵。
她聽見忽然一聲尖叫。
她聽見一聲倉皇的摔門聲。
等她鼓起勇氣,試探著敲開爸媽臥室的門,見到的是中了刀的媽媽好似躺在一張鮮紅的地毯上,爸爸已然倉皇地潛逃而去,從此人間蒸發(fā)了……
六
魏征握著酒杯,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
他終于得了些醉意,借著,向身邊的朋友倒苦水,
“你可知那女人的腦瓜有問題?她老爸是通緝犯!殺人在逃!她還指望給她老爸留房子?那套房子本來就是給她的嫁妝。我娶了她,就該是我的!”
朋友瞧著他借酒耍無賴,便無情揭穿,
“你沒錢,合伙辦公司這事兒就算了吧。你若是還有誠意,就回去搞定你老婆。須得知,女人吃軟不吃硬,要哄要騙,不能用強。你這么赤裸裸地攤牌,擺明了娶她是心懷鬼胎,是個女人就該生氣,當然找借口推你,怎會給你便宜?”
魏征沉著臉,難道那是樂薇推脫自己的借口?他端起酒杯又想飲下,卻被朋友伸手攔住了。
朋友說,“你心事重,喝不醉的。何況,這酒貴得很。”
魏征好似被人當眾抽了一耳光。
午夜過后,出了酒吧就頓時清清冷冷了。
魏征縮了縮脖子,告別朋友后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徘徊了一會兒。口袋里的手機響了,那鈴聲還是樂薇選的。他猶豫了片刻,接起,是樂薇溫柔的聲音,
“你什么時候回家?”
此時此刻,他聽著她的聲音只覺得刺耳。但鬼使神差,他竟也佯裝溫柔地回答,
“在路上……我吃過晚飯了,要給你帶些吃的嗎?”
“不用了,天黑路寂,早點回來。”樂薇淡淡地說完,掛上電話。
七
魏征一開門,便見樂薇坐在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餐桌旁,靜靜地瞧著自己。
魏征的心莫名一顫,但他還是強顏歡笑地搶白,
“對不起,早上是我沖動欠考慮了。你是我老婆,我該顧慮你的想法。”
樂薇的眸子卻好似失焦了半秒,才微笑著說,
“你說的對。你是我的丈夫,我也該顧慮你的想法。”
魏征的眼陡然一亮,“這么說,你同意……”
樂薇卻打斷他的話,“晚了,既然你平安到家,那么我也安心地去睡了。”
說罷,她施施然地起身走去臥室。
樂薇的這句話說得有些古怪,魏征不禁愣了片刻,卻見樂薇驀地回頭,
“老公,最近還是不要太晚回家。出了門也早早回來吧。夜路走多了,終究不好。”
魏征被她說得心里涼涼的,想追問,卻見樂薇踉踉蹌蹌地進了臥室,腳步好似夢游。
魏征梳洗完了,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在樂薇身邊躺下。他稍稍探過頭,試探地聽她的鼻息。呼吸平穩(wěn),似是睡著了。他于是嘆口氣,借著室內微弱的光線仔細端詳她的睡顏。
長長的睫毛,光潔的額頭,即使睡著了,眉宇之間卻還隱隱凝結著一個‘川’字。
魏征失神了,他恍恍惚惚又想起曾經的她也是可愛的,迷人的。
而曾經的自己是多么心高氣傲,揚言要靠自己去如何如何地創(chuàng)出一番天地……
魏征驀地就覺得疲倦,松了松身子準備躺下。眼角卻忽然掃到樂薇緊緊握著的手掌,似乎拽著一張紙條。他輕輕抽出來,讀了。頓時一股寒意襲來。
上面是樂薇潦草的筆跡,
“爸爸,你在哪里?
原來我和你都賭輸了。
你的‘貝’得到的不是幸福,是枷鎖。
我過得好辛苦。
爸爸,你在哪里?
爸爸,你會不會來救我?”
八
魏征一夜沒睡,為了那張樂薇手中的紙條。
興許是樂薇口中念念不絕的‘爸爸’讓他不快于她的戀父情結。興許是覺得賣房計劃更難以實現而焦慮。
又興許,是另一個原因……
魏征在早餐的桌邊喝著樂薇親手煮的白粥。今天的粥卻煮得糊了些,焦刺刺地扯著喉嚨。魏征于是放下勺子想斥責幾句,但抬眼瞧著樂薇舒展得無比淡然的神色,不知怎么就覺得背脊發(fā)毛。
他想問,卻有不知該怎么問,該問什么。
只見樂薇摸著手背上又一塊新的燙傷,歪著頭問,
“怎么,粥不好?”
“不……”魏征心下一顫,趕緊喝一口,“……還好。”
樂薇聽了,低眉笑了笑。垂頭也喝幾口,聲音含糊地說,“我今天要出門,遲些回家。但你若是也出門,不要亂走,早些回家。”
“你有事?”魏征愣愣地問。
“恩。去下報社。”樂薇下意識地說。
“報社?上次結婚時登的申明,錢不是早就結了嗎?”魏征心生不祥。
樂薇卻沉默了一會兒,才刻意笑了笑,“好像說賬目不太對,我去下就回來。無需擔心。”
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
那女人越是笑得明朗,他的心里就越是慌張。
那女人越是說‘無需擔心’,他的心就越是擔得肉跳。
于是鬼使神差地搬出個借口,他說,“何必一定親自去?網銀轉賬也可以吧!你都叫我早些回家,你卻不在家,怎么像樣?”
樂薇卻眨眨眼睛,“我還以為,我在不在家對你而言都一樣。只要我一天不同意賣房……”但見魏征的臉色頓時黑了,樂薇才抿嘴干笑一聲,“我去去就回,很快。”
魏征不再說什么。被看穿了自己最齷齪的底牌,他還有什么好爭辯的?
只得僵硬地推開粥碗坐上沙發(fā),佯裝翻著報紙,眼角瞥向廚房里手忙腳亂收拾完碗筷的樂薇,抹干了雙手,進臥室換了衣服挽了皮包,對他拋下一句,“我去了……”臨走到門口,又幽幽回頭,“出門的話,早些回來,別走夜路。”
魏征聽見關門的一聲‘砰——’,憤恨得把手里的報紙揉成一團。
這女人是何時開始變得如此陰陽怪氣的?無端端臨出門還丟給自己一句陰森森的話,莫名其妙亂了自己的心情!
但,細細回想她方才的神色,不似刻意嚇唬,更不似玩笑。
又想起昨夜,她在客廳癡癡等他等到夜深,還說什么‘既然你平安到家,那么我也安心地去睡了。’
魏征回憶至此,不禁渾身一陣兒發(fā)涼。
難道,她原以為他是不能平安到家的?才眼巴巴地等他歸家,這才安心去睡?
可她又是為何會如此‘以為’?
魏征的腦海里悠悠冒出那張她拽在手心的紙條,頓時癱軟在沙發(f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