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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4大結(jié)局 第一章 鳳凰山下的意外發(fā)現(xiàn)

這是一座位于通縣的老舊四合院,旁邊就是永定河。門口擺著兩尊磨得看不清形狀的蹲虎石墩,門楣上還殘留著纏花紋路,看來是座前清的老宅子,原來的主人身份恐怕不低。
  可惜任當年如何風光,如今也成了云煙。這宅子歷經(jīng)多變,門前殘破斑駁,東一道煙熏火燎的痕跡,西一片沒抹干凈的“文革”標語,墻邊一溜兒垃圾筐,還有輛沒輪的破自行車斜躺在大竹笤帚旁邊,前擋泥板高高翹起。
  大門是兩扇刷了黑漆的木門,漆挺新,門板上卻溝壑縱橫,看來頗有年頭。我站在門前,抬起手臂,心臟幾乎要跳破胸腔。
  門的那一邊,就是老朝奉。
  我與他只隔著一扇門板。
  我們許家三代跟他的恩怨,在今天即將一次結(jié)清。
  我伸出手臂,朝前輕輕一推,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銹蝕的門軸發(fā)出生澀吱呀的聲音,仿佛在提醒主人有客上門。
  門后的照壁已被拆掉了,還剩下半截殘垣。我一進門,便能把整個院子盡收眼底。院子不大,最先注意到的是院子正中立著一棵槐樹,這槐樹被雷劈毀了一半,剩下半截歪歪扭扭的枝干向天空伸展,像極了一個巨人高舉雙手大聲呼救。
  看這槐樹的粗細,想來得有幾百年壽命。老北京一般不在院子里種槐樹,不吉利,但也有句話,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能有這么老的槐樹,這宅院來歷應該不一般。
  一個人站在槐樹前面,背對著我仰望樹頂,像是在欣賞一幅后現(xiàn)代油畫。他個子挺拔,比我高出足有一頭,西裝筆挺平整,一絲都沒起皺。
  奇怪的是,看身形他的年紀并不老——這不可能是老朝奉。
  這人聽到我的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我第一個反應是驚訝,忍不住大喊一聲:“藥不然?”可當最后一個字滑出口之后,我意識到認錯人了。
  他的相貌和藥不然有八成相似,但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藥不然無論何時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浪蕩模樣。而眼前這人面色木然,眉間有三道淡淡的川字皺紋,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你不用找了,這院子里沒人,老朝奉不在這里。”
  他對我說道,很標準的普通話,一點京腔痕跡都沒有。我急忙環(huán)顧四周,果然兩側(cè)廂房里都靜悄悄的。我不敢相信,親自鉆進屋子里找了一圈,里面擺設很整潔,但空無一人。
  我一下子怒氣翻涌起來。這怎么回事?我花了如此之大的代價,好不容易要見到老朝奉,這個橫里闖入的家伙憑什么來指手畫腳?
  “你他媽到底是誰?”我怒吼道,攥緊了拳頭。
  他扶了扶金絲眼鏡:“你果然和傳說中一樣容易沖動,許愿。”
  “別轉(zhuǎn)移話題!你到底是誰?”我上前一步,氣勢洶洶。
  他不閃不動,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第一次見面,我是藥不然的哥哥,我叫藥不是。”
  藥不然的??哥哥?!
  我不由得仔細端詳了他一下,對方的表情冷冽而漠然,像是塊冰。我從前依稀聽藥不然提過,他有個大三歲的哥哥,對古董行當沒興趣,很早就被家里送去美國了。這哥倆風格差異可真不小,除了相貌相似,沒一個地方相似的。
  可是,藥不是為什么突然回國?為什么突然出現(xiàn)在老朝奉的院子里?難道他也是老朝奉的手下之一?
  一念及此,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退后兩步。藥不是開口道:“我也剛到不久,老朝奉應該是提前離開了,我沒有見到。”
  他說得坦然,但可把我給氣壞了。原來是這么回事,老朝奉本來只約了我相見,一看居然有一個外人先跑過來,以他的警覺性,自然是立刻抽身離開——我人生中大概最重要的一次會面,居然被這不相干的人攪黃了!
  “你怎么會知道我們在哪里見面?”
  “我一直在監(jiān)聽你的電話。”
  我顧不得風度,一把揪住藥不是的領帶:“這是我許家恩怨,你來瞎摻和什么?”
  藥不是個子高,被我把領帶往下那么一拽,整個人朝前彎下腰。他就這么俯視著我,一字一句:“我爺爺因為老朝奉被迫自殺,我弟弟成了通緝犯——你說這事跟我有沒有關(guān)系?”
  我的手一顫,倏然松開他的領帶。
  是啊,老朝奉害的可不只是我許家一家,藥來受他脅迫,就死在我面前;藥不然就更別說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為何投靠老朝奉。他們藥家兩代中堅一死一叛,可以說是元氣大傷。
  我盯著藥不是,想從他眼中看到復仇者特有的憤怒,但我只看到平靜,死寂般的平靜。
  藥不是后退一步,把領帶重新捋平,語調(diào)不急不緩:“家中如此巨變,旁人都靠不住,只好我親自回國來解決。”說到這里,他扶了扶鏡框,冷冷道,“我必須指出,許愿,你真是令我失望。”
  我略感愕然,不知他為何這么說。
  “剛才一提老朝奉,你就急吼吼的像個瘋子,完全失去了冷靜。以你這種心態(tài),就算真見到老朝奉,又能報得了什么仇?”他的話就像一根根標槍投過來。
  “說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低聲咕噥。
  “你重返五脈后的一切行動,我都仔細研究過。《清明上河圖》那件事情,你急于找老朝奉報仇,自己犯渾沖動,才一腳踏入百瑞蓮的陷阱。我以為你會因此長點教訓,可剛才你的表現(xiàn)證明,根本沒長進!”
  我忍不住反唇相譏:“把老朝奉驚走的人,可不是我。”
  藥不是道:“即使你見到了老朝奉,然后呢?你認真想過沒有?”
  他這一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我。先前我沉浸在即將見到老朝奉真面目的激動中,還沒顧上想清楚,一旦見了面,要怎么和他了結(jié)恩怨——到底是扭送當?shù)嘏沙鏊K之以法,還是手刃元兇?
  我不吭聲了,藥不是繼續(xù)道:“你有沒有想過,老朝奉這么狡猾的人,怎么會主動現(xiàn)身邀你見面?他絕非良心發(fā)現(xiàn),必然有所圖謀。你這點都想不透,就慌慌張張跑過來,只會一頭栽進陷阱里,重蹈《清明上河圖》的覆轍。”
  他的聲音冷峻透徹,如同一把手術(shù)刀,一刀刀地削去我的僥幸。我被他批評得有些惱火:“這與你無關(guān)!”
  藥不是眉毛輕抬:“怎么沒關(guān)系?你得和我一起去把老朝奉給揪出來。我的搭檔,可不能是個白癡。”
  我一時無語,這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和他弟弟一脈相承。這才見面不到十分鐘,他擅自監(jiān)聽我電話的事還沒說清楚,倒已經(jīng)開始挑剔起我的素質(zhì)來了。
  “神經(jīng)病!”
  我甩下一句話,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個莫名其妙的提議。我若是二話不說就聽他的,才是失心瘋了。
  “你不想抓到老朝奉?”
  “這個我自己會想辦法。”
  “難道你也不想搞清楚,我弟弟為何出賣你?”藥不是的聲音從我背后響起。我邁出門的動作僵住了,像被一根繩子牽住了腳脖子。
  藥不然現(xiàn)在是我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一個謎。如果說老朝奉是我要了結(jié)的仇恨,那藥不然就是我急需解開的心結(jié)。他確實背叛過我,但也救過我。那家伙玩世不恭的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心思,我從來沒搞明白過。
  藥不是輕輕嘆息了一聲:“他到了今天這步,我也始料未及。這家伙到底什么打算,我這個做大哥的,從來沒搞明白過。我們兩個聯(lián)手,也許可以弄清楚。”
  我心里猶豫了一下,這個提議聽起來很誘惑。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這大概是藥不是的策略,我可不能被他控制了談話的節(jié)奏。
  一個憑空出現(xiàn)的家伙,一份突如其來的邀請。我雖然魯莽,可也不至于如此輕信。
  我沉思片刻,轉(zhuǎn)過身來:“這件事太大,光我們兩個可不夠。今晚家里有個聚會,五脈聚齊。你有什么想法,不妨到那時候提出來,大家群策群力。”
  今晚五脈確實有個聚會。老朝奉的實力深不可測,想要抓住他,必須要借助五脈的力量才有可能。
  不料藥不是“哧”了一聲,一臉鄙夷地搖頭:“藥家的公道,我會討回——但不會指望他們,那些家伙沒有一個靠得住。”
  我雙眼一瞇,這可有意思了。聽藥不是的口氣,顯然是打算甩開五脈單干。可我記得,他根本不是混古董圈的。一個常年在國外的外行人,想單槍匹馬挑戰(zhàn)老朝奉?
  虧他還說我有勇無謀,我看他才是不自量力。
  藥不是似乎無意解釋,他揮了揮手,甩過一張名片來:“我這次回國,五脈幾乎沒人知道,我對無聊的聚會沒有興趣——如果你改變了想法,就來華潤飯店找我。”
  說完之后,藥不是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仰頭欣賞著那一棵扭曲古怪的槐樹。不知道他看什么看得如此入迷。
  我長長嘆了口氣,來的時候滿懷期待,沒想到結(jié)局會是如此莫名其妙。帶著遺憾和憤恨,我走出了這座宅子。老宅邸的門“吱呀”一聲關(guān)起來,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院子、一個人和半棵殘破的槐樹。
  邁出院子,我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一個古老的風水故事。
  一個富商在院子里種了棵樹,沒想到接下來家里卻災難連連。一個路過的風水先生說您這院子,不吉利啊,院中有樹,乃是一個“困”字。那富商一聽大驚,慌忙把樹給砍掉,但還是老出事。風水先生說,您把樹砍了,院里只剩下人,豈不成了一個“囚”字嗎?
  這一院一樹一人,豈不是我身后那座老宅邸的格局么?我不是迷信,但這次老朝奉沒見到,卻一頭扎進這樣的風水格局里。
  困、囚二字,莫非真的是什么預言?
  五脈聚會,并非一個托詞。當天晚上確實有一場家宴,名義是迎接《清明上河圖》順利歸京,劉局牽頭,召集五脈成員慶祝一下。
  劉局為了攢這一局可是煞費苦心。《清明上河圖》的風波是我惹出來的,五脈中很多人對我十分不滿,借這次機會,也算是彌合一下矛盾,為許家重回五脈鋪墊一下。
  可惜幾位家中重要人物都缺席:藥來去世,黃克武在香港養(yǎng)病未歸,劉一鳴身體不太舒服。煙煙因為要照顧爺爺,也一直留在香港。結(jié)果偌大的一個席面上,我的熟人除了劉局,就只有青字門的沈云琛,其他都是各門的小輩,說不上什么話。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雖然劉局在席間高談闊論,極力想把氣氛弄熱絡點,但我跟這些出席者之間實在沒什么好聊的,敬了一輪酒后,基本就是各吃各的,席間氣氛有些尷尬。
  在座的人里,沈云琛輩分最高。她對我態(tài)度還不錯,一見面就送了我件道光年的檀木小葫蘆掛飾,說可以逢兇化吉。葫蘆上下兩截,各刻著“稱”“許”二字,不值什么錢,彩頭倒好,也是花了心思挑選的。
  青字門沈家在五脈里不是大宗,以木器為主營,所以無論是佛頭案還是《清明上河圖》風波,沈家都沒參與。除了有一位沈君跟著老朝奉混之外,青字門一直置身事外,存在感不是很強。正因為如此,我能跟沈云琛平心靜氣地聊上幾句。
  說起劉、黃、藥幾位掌門的遭遇,沈云琛唏噓了幾句。她告訴我,鑒古學會的商業(yè)計劃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這次成功地阻擊了百瑞蓮登陸之后,正是啟動的好時機。
  我對五脈商業(yè)化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明眼梅花這么多年的聲望,是靠立身中正才得來的。如今裁判親自下水踢球,摻雜太多利益,這公正程度恐怕要打一個折扣。不過話說回來,五脈的店鋪,早已開了一家又一家,如今不過是把這層面紗揭開而已。開放搞活,經(jīng)濟建設先行,這是整個時代的大趨勢,不可逆轉(zhuǎn)。
  “所以我跟你說,古玩這塊陣地,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去占領。”沈云琛樂呵呵地說,眼神里閃動著光芒。
  不怪她如此上心,鑒古學會商業(yè)化真啟動起來,青字門恐怕將是得益最大的。
  要知道,木器在古玩界被稱為“小器”,也叫“青器”。這個“青”既是指木質(zhì)發(fā)青,也指“年青”。其他門類諸如金石瓷器字畫,動輒可以追溯到漢唐宋元。而木器保存不易,收藏以明清為主,再往前就不多了。
  青歸青,但木器一直是個獲利頗豐的行業(yè)。古玩講究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貴出貴進。木器卻是薄利多銷,每一件價不高,但買的人多。原因很簡單,別的古玩那是拿來玩賞的,木器——尤其是家具——那是拿來用的。商業(yè)化放開之后,單是仿古家具這一項,銷量就不可低估。
  沈云琛興致很高,跟我絮絮叨叨地說起木器行當里的這些事,又講起最近準備搞一個仿古家具展銷的全國巡展計劃。我一邊微笑一邊聽著,偶爾還點點頭。沈云琛說了半天,意識到光她自己說了,于是側(cè)過身子來,問我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于是拿起一根湯匙,敲了敲茶杯。鐺鐺響過幾下,席上的人都不說話了,全都盯著我。
  “有件事得跟大家商量一下,今天我去見了老朝奉。”
  我話一出口,整個席間都沉默下來。在五脈里,老朝奉是個禁忌之詞,我忽然提起這個名字,大家都屏息凝氣。就連劉局和沈云琛都擱下筷子,帶著不同的表情看過來。
  我把今天跟老朝奉見面的前因后果約略一說——當然,藥不是的事兒我沒提,只說找到了那間老宅子后,卻撲了一個空。
  我環(huán)顧四周,開口說道:“老朝奉是什么人,我想不必多說,諸位心里都清楚得很。這次我沒有捉到老朝奉,可也不能放任他繼續(xù)害人。希望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這只制販假贗文物的黑手徹底斬斷,履行五脈的責任。”
  在座的人都紛紛點頭,舉杯表示支持。老朝奉是五脈的天然敵人,對付他是理所當然的事。
  “老朝奉讓你去那兒見他,但卻沒出現(xiàn)?”劉局皺著眉頭,插嘴問道。
  “是的。”
  “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沈云琛追問。
  “有,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我猜是老朝奉遺落的。”我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輕輕擱到桌上的玻璃轉(zhuǎn)盤,席上立刻響起不少人的低聲驚呼。
  席間沉默了一下,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風向開始發(fā)生了微妙而有趣的轉(zhuǎn)變。
  “五脈剛剛渡過危機,個人認為,現(xiàn)在不宜輕舉妄動。”
  “抓老朝奉是應該的,不過之前許愿你小子異想天開,把家里折騰得雞犬不寧,這次得想清楚才成,別又中了別人的圈套。”
  “咱們就是個民間協(xié)會,線索給有關(guān)部門,讓他們?nèi)プゾ秃寐铩!?br/>  “自古以來,贗品就沒斷絕過。拿下一個老朝奉,就能保證再沒贗品了?天真!”
  不少剛才還點頭稱許的人,現(xiàn)在態(tài)度都曖昧起來,還有人大潑冷水,居然一個明確支持的都沒了。就連沈云琛都拍拍我的肩膀:“小許,此事牽系太廣,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聽著這些話,我的表情還在笑,卻越來越冷。
  我擱在桌子上的那件東西,是一件清代的斷口豆青丹藥瓷瓶。丹藥瓶不大,高八厘米,表面沉釉無紋,很小的一件東西。
  這其實是一件大開門的贗品,釉色虛浮,斷口白碴,稍微有點文物常識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但這件東西,同時也是一個試探。藥瓷瓶很少有假的,不經(jīng)濟,單獨造假不值當。當這個都出現(xiàn)贗品時,意味著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制假勢力,他們已經(jīng)達到一定規(guī)模,連這種小物件都能產(chǎn)生利潤。
  其實這小藥瓶是我來之前隨手拿的,跟老朝奉沒關(guān)系。我就是想試探一下,看看五脈中人的真實態(tài)度。果不其然,這些家伙一看到這個小瓷藥瓶,有的是被瓷瓶背后展現(xiàn)的造假實力嚇著了,有的則是自己心里有鬼,不清不白,從這瓷瓶里看出了被牽連的可能性。
  俗話說,鑒古易,鑒人難。如今看來,人心也不是那么難鑒,一個小小的瓷瓶,就把各種心思都給映照出來了。
  他們反對我,有一千個理由,但我知道真正心意到底為何:現(xiàn)在商業(yè)化在即,大家都一心火熱忙著賺錢,追查老朝奉這種事吃力不討好,何必去觸那霉頭。
  難怪藥不是沒打算借助五脈的力量,他出身于五脈之中,太知道這些人的秉性如何。
  我原本還有僥幸,但現(xiàn)在徹底明白了。
  我默默地把藥瓶收起來,站起身來,一言不發(fā)地朝外面走去。席上的眾人交頭接耳,卻都安坐不動,只有沈云琛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抓住我的手臂挽留:“這孩子,怎么是個驢脾氣,這不大家商量著來嘛。”
  我低頭對她笑道:“五脈的道,總得有那么一兩個人去堅持。大家都忙,就我比較閑,那就我去吧。”沈云琛見拗不過,說你好歹等劉一鳴老爺子回來,再定主意不遲。我卻搖搖頭:“若我猜得不錯,老朝奉年紀也已近古稀,若是他在我逮住他之前死掉,一世都不安穩(wěn)——歲月不等人啊。”
  沈云琛見我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終于皺著眉頭把手松開了。我拿起酒杯,向劉局方向一飲而盡,辛辣的茅臺從嗓子眼滾成一條火線入胃。劉局坐在原地,眉頭微皺,只得略抬杯子,算是回應了我的舉動。
  他是官場中人,畢竟要以平衡穩(wěn)定為主,不可能太意氣用事。
  我擱下酒杯,離開房間,心里既有解脫后的輕快,又有沉甸甸的憤懣堆積。別人如何,我沒資格評說,但我一定要查出老朝奉的真相。
  當我走到飯店門口時,看到一個身影側(cè)靠著廊柱,在昏黃的燈光下不顯山不露水,仿佛要融入灰暗中。他的手里夾著一截點燃的香煙,煙氣裊裊升起。
  “方震?”我頗為意外,后來轉(zhuǎn)念一想,劉局在這里,他自然也會跟來。不料方震卻對我說:“我不是在等劉局,我是在等你。”
  “呃??你也要阻止我?”我警惕地望著他。這家伙是我出生入死的伙伴,但他同時也是個警察,命令下來,六親不認。
  “不,我是來送你一程。”
  方震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氣。他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了踩,然后走下臺階。臺階下正停著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掛的武警牌子。我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撇嘴,低頭坐進副駕的位置。
  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送我一程。
  方震發(fā)動引擎,車子徐徐開動起來,很快遠離了飯店。我搖下車窗,探出頭去,長長呼出一口氣。離開那里之后,我才覺得呼吸通暢起來。剛才在飯店里,看著那些人的眼神,真有種喘不過氣的憋悶,跟肺里塞滿了塑料袋似的。
  車子飛速前行,我看著街道向兩側(cè)退去,忽然覺得不對勁。
  “喂,我說,這不是回四悔齋的路。”
  “我知道,反正你又不想回那里。”方震雙目平視前方,方向盤握得很牢。
  “你知道我想要去哪?”
  “華潤飯店。”方震回答。
  華潤飯店在北京東邊,是棟圓筒狀大樓,有三十多層,上頭有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zhuǎn)餐廳,頗為有名,很多歸國華僑都喜歡住那里。我久聞其名,不過一次都沒去過。
  我們倆到了飯店樓下,進了大堂。方震連問都不問,直奔電梯而去。我心中大奇,難道藥不是已經(jīng)把回國的事告訴方震了?他這次不是秘密回國嗎?
  不過我沒問,問了也是白問。方震這個家伙,該說的他會主動告訴你,不該說的,你一句也撬不出來。我偷偷斜過眼去,他正背靠電梯間,微微垂目,跟個佛爺似的。你完全揣測不出來,他此時的內(nèi)心活動。
  藥不然是話太多,方震是話太少,我身邊的朋友,還真是一個正常的都沒有。一想到“朋友”這個詞,我的心情忽地沉重起來。藥不然現(xiàn)在到底算不算我的朋友?他是個背叛者,手里幾條人命,不可原諒,但在九龍城寨時他卻對我舍命相救。本來我已說動他去自首,可他后來又被老朝奉帶走,行蹤不明。
  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么執(zhí)著于尋找老朝奉,是不是也有那么一點藥不然的關(guān)系。
  帶著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處房間前。方震按動門鈴,門立刻開了。時間已經(jīng)這么晚了,藥不是居然還是一身西裝筆挺,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他微微抬起下巴,口氣跩得像是一個算命先生。我苦笑著搖搖頭,沒說什么,徑直走進房間去。藥不是“砰”地把門關(guān)上,我覺察有異,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方震居然沒進來。
  藥不是道:“我們認識了許多年,所有和五脈相關(guān)的人里,只有他我才完全信任——但是他身份所限,接下來的事情不便參與。”
  我點了點頭。方震畢竟是公安身份,個人原則性又強。這種民間行為他能保守秘密就算是幫大忙了,不指望能暗中協(xié)助。
  方震的這個態(tài)度,也暗示了劉局以及有關(guān)部門的立場——對抓老朝奉這事,他們不是很積極,至少不贊成像我這樣的民間人士參與抓捕。所以方震所能做的,就只是把我送來華潤飯店而已。
  不過我原來都不知道,藥不是和方震居然是多年好友。這兩個人一個不茍言笑,一個沉默寡言,真不知道相處的時候怎么聊天。
  我到一個新地方,習慣先觀察四周。房間里的陳設精致而簡潔,靠大床邊上是一個碩大的行李箱,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皮夾和一疊文件,還有一把精致的電動剃須刀。這就是藥不是這次回國的全部行李了。
  看來他這人的個人欲望很低,自律性極強。這次回國的目的非常單純,就是為了給藥家報仇。
  藥不是不喜歡寒暄客套,連茶也不泡一杯,各自落座,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既然來到我這,看來那頓晚宴吃得并不順利?”
  “呵呵。”我干笑了一聲,把那個豆青藥瓶拿出來,擱到茶幾上,“忠義刻牌位,財帛動人心,這是人之常情。一個小瓶,就探出了他們的海底。”
  藥不是擺了擺手:“我對古董不在行,別用這些江湖術(shù)語,直接說結(jié)論吧。”
  “大家都忙著賺錢,沒人愿意節(jié)外生枝——除了我。”
  藥不是“嗯”了一聲,雙手抱臂:“我在那宅院里就說過了,五脈的人不值得信任。你要抓老朝奉,就只能跟我合作。”
  我抬起手:“你先別著急。我還有一個疑問:你不是古董專業(yè),連基本的術(shù)語都不懂,又久居國外,在中國缺少人脈。我為什么要跟你合作?”
  藥不是似乎早預料到我會質(zhì)疑,他慢慢踱步到我面前,凝神盯了一陣,盯得我一陣心慌。然后他才開口道:“你不覺得,之前你犯的錯誤,就是因為太執(zhí)著于古玩了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佛頭案里,若你不執(zhí)著于佛像本身,恐怕早就發(fā)現(xiàn)藥不然不妥;《清明上河圖》那件事,若不是你自作聰明以為發(fā)現(xiàn)了圖中真相,又怎么會有后面那一系列風波?許愿,你確實是古董鑒賞的一把好手,可有時候這反而會成為障礙,讓你繞很多路。”
  “你是說,一個棒槌反而會更容易找出真相?”我半是諷刺地反擊道。
  藥不是道:“你聽過愛迪生的故事沒有?”
  “沒有??”
  “有一次,愛迪生想要測量一個燈泡的容量。他的一位高級助手又是測算深淺,又是計算弧度,忙得滿頭大汗。這時實驗室里的實習生把燈泡接過去,倒?jié)M水,然后又把水倒進量杯,輕而易舉地算出了體積——高級助手的數(shù)學功底比實習生要強多了,但他就是因為太過執(zhí)著于計算,反而忽略了最簡單的處理辦法。你的問題也一樣,鑒賞知識讓你專注于古董,解決問題往往先入為主,忽略掉其他可能性。”
  說到這里,藥不是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我不懂古董,我原來是學醫(yī)的,后來改學了商科。這兩個專業(yè),都需要邏輯——我會運用邏輯,引導你走上一條正確、高效、清楚的路,而不是被層出不窮的古玩繞暈了頭。”
  這家伙倒真是從不知謙虛,說話直來直往。我之前認識的人里,大概只有戴海燕是這種風格。
  “老朝奉這個人,心思縝密,手段毒辣。若想逮住他的尾巴,尋常思路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出其不意。他了解你,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藥不是顯然已經(jīng)有了通盤考慮,侃侃而談,就像是在作一個學術(shù)報告。我盯著他,心中逐漸有了決定。
  他說的沒錯,上次我信心十足地去追查老朝奉,結(jié)果反被百瑞蓮當槍使,這讓我一直心存顧忌,生怕再次被仇恨蒙蔽雙眼,中了人家圈套。我確實需要一個搭檔,能夠裨補闕漏,幫助我及早覺察問題。
  “問題只有一個,我怎么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老朝奉故意派人來騙我。”
  我尖銳地問道,這個問題很可能會讓他不高興,但必須要說清楚才成。藥不然、鐘愛華,我先后遭到過兩次背叛,而且對方都是我認為的絕不可能背叛我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還是兩次被咬,我必須得謹慎。
  藥不是贊許地點了點頭:“問得好,說明你現(xiàn)在開始學著思考了。我說的當然都是真的,不過我沒法證明,你只能賭賭運氣。”
  這算是一次坦誠而開放的對話了。我們兩人對視片刻,同時笑了笑——準確地說,只有我笑了,他的唇角只是微微上翹了一下,與其說是微笑,倒不如說是一種矜持。
  “我賭。”
  我伸出手來,兩個人簡單地握了一下。一個小小的反老朝奉聯(lián)盟,就此結(jié)成。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樣做?”我問道,隨即說了幾個可能的調(diào)查方向,“我的大哥大隨時保持開機,老朝奉有可能會再次打電話過來,可以看他打什么主意。還有,五脈里有些人也和他關(guān)系匪淺,咱們抓住一點,順藤摸瓜??”
  “這些都不行。”藥不是手掌往下用力一切。
  “啊?”
  “老朝奉對你太了解了,你目前能接觸到的任何線索,全都可能是他安排的圈套,皆不可用。”
  “那該怎么辦?”我有點發(fā)愣。
  藥不是豎起兩根指頭:“首先,你得切斷一切和五脈的聯(lián)系,徹底從他們的視野里消失,讓老朝奉無法掌握你的行蹤。然后,我們?nèi)ネ诰蛐碌木€索。”
  “新的線索?”
  “沒錯。送上門的好處,都是可疑的,只有自己主動發(fā)掘,才能獲得干凈的線索。這就好像一座土匪盤踞的大山,常走的大路一定都埋著陷阱,我們只能另辟蹊徑,親自在荊棘中劈出一條安全的路來,才能直搗蛇窟。”他難得使用了一個比喻。
  “那??我們該去哪找新的線索?”
  藥不是走到床頭柜前,拿起一份文件遞給我:“我這里恰好有一把現(xiàn)成的鑰匙。”
  看來他早在美國,就已經(jīng)著手開始準備了。
  這是影印的一份英文文件,好在旁邊附了中文翻譯。文件的第一頁,是數(shù)張彩色的青銅爐照片,各個角度都有,旁邊還標有刻度。我們許家在五脈的主業(yè)是金石玉器,看到這香爐,立刻上了心。
  照片上的香爐不是很大,高腳雙耳,饕餮紋飾,品相完好,但質(zhì)地卻與幽玄青銅有所差異。我一看腹底題款,頗為驚訝,不由得脫口而出:“這??這是潞王爐啊!”
  潞王爐的來歷,乃是源自河南衛(wèi)輝的一個傳奇。
  明代萬歷年間,萬歷皇帝封自己的弟弟朱翊镠為潞王,藩地就放在衛(wèi)輝府。
  朱翊镠深受萬歷喜愛,封賞無數(shù),潞王府里的金銀堆滿了十座倉庫。有一天,府中忽然走水,搶救不及,其中一個庫房被燒成了白地。庫房里的金銀被大火生生燒化,熔煉成了一大團金餅。潞王有錢,并不在意,于是這塊金餅就閑置在府中,無有用處。
  朱翊繆有個兒子,叫作朱常淓,最喜歡收藏文物,號曰敬一主人。他接替藩王之位后,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團金餅,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風雅的處置辦法。
  朱常淓請來匠人,把金餅重新化開,改鑄成延善香爐。這金餅太大,匠人們前后一共鑄了足足三百六十尊香爐,才把原料用光。朱常淓覺得此爐雖然形制仿古,但古意還不夠,于是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把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用牛皮裹好,埋了下去,汲取地氣——在現(xiàn)代人看來,其實就是用酸土給爐身咬出銹蝕痕跡,以便做舊。
  誰知剛埋下去沒幾年,李自成的軍隊就打到衛(wèi)輝。朱常淓為避鋒芒,逃去杭州,后來被清兵擒去北京,慘遭殺害。而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究竟埋在哪里,也就不為人知了。
  這套香爐,在古玩圈里被統(tǒng)稱為潞王爐。在我爺爺?shù)摹端囟︿洝防铮貏e提過這個,稱贊其為良心之作。為什么呢?因為朱常淓身為天潢貴胄,不屑造假,仿古就是仿古,卻不是拿來騙人的。每只爐的底部,都刻著“大明崇禎捌年潞國制××器”一排小字,××是指編號——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我仿制的,連編號都有。
  在市面上,曾經(jīng)零星出現(xiàn)過幾個爐子,都說是潞王府的香爐。但到底那三百六十尊香爐被挖出來多少只?誰挖出來的?從哪里出土的?一直沒人知道,成了當?shù)匾粋€小小的寶藏傳說。
  藥不是拿的這份報告,居然是和潞王爐相關(guān),讓我興趣大增,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報告很長,應該出自專業(yè)的調(diào)查機構(gòu)之手。簡而言之,在1937年,衛(wèi)輝當?shù)赜袃蓚€地痞動了貪念,想去盜朱翊镠的潞王墓。他們的舉動被守陵的村民發(fā)現(xiàn),被迫逃跑。兩個地痞退而求其次,又想去盜潞王妃子的墓,結(jié)果在挖盜洞的時候居然算錯了方位,稀里糊涂挖開了一個大坑。在這個坑里,地痞發(fā)現(xiàn)了一個潞王金爐,題款是“大明崇禎捌年潞國制伍拾貳器”,編號是52。
  他們?nèi)绔@至寶,把爐子拿回家,結(jié)果卻因為分贓不均打起來了。當?shù)氐谋iL聽到這個消息,打著懲辦盜墓賊的旗號,把兩個地痞抓進牢里,嚴刑拷打,兩人挨不住,只得乖乖把金爐交出來。
  當?shù)毓哦瓨I(yè)有懂行的人告訴保長,潞王埋爐,不可能只埋一個。那個坑里附近,一定還有更多的金爐。保長聞言大喜,再回過頭去找那兩個地痞,詢問埋爐地點。可兩人因拷打過度,已經(jīng)咽氣了,臨死前只留下三個字:鳳凰山。
  衛(wèi)輝當?shù)赜续P凰山,占地極廣,潞王陵寢就在附近。保長帶人找了幾個月,也沒找到真正的埋爐之處,只得作罷。日本人占領河南之后,保長攜家中細軟逃跑,一路隨中央軍退到昆明。保長不久就病死,他兒子為了維持生計,把那個金爐賣給一個陳納德飛虎隊的飛行員。飛行員把它連同它背后的故事都帶回美國。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這個金爐被飛行員的后人捐贈給了一家私人博物館。
  像這樣的博物館,對于文物來源很重視,聘請了專業(yè)人士調(diào)查其背景來源。這就是這份報告出臺的前因后果。
  我看完報告,抬起頭來,疑惑不已:“這尊潞王爐,現(xiàn)在你的手里?”
  “我從來不收古董,沒興趣。現(xiàn)在它還在那家博物館里擺著呢。”
  “那么你知道真正的埋爐處嗎?”
  “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多。”
  “那么??這爐子里有關(guān)于老朝奉的線索?”
  “可能吧,但我不知道。”
  我徹底迷糊了,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潞王爐固然是一件珍貴文物,但和我們的目標似乎毫無關(guān)系。
  藥不是斜靠在窗邊,露出那種教訓別人的表情:“這就是我要指出的,許愿,你不能執(zhí)著于文物本身。換一個思路,再想想。”說完他的右手手臂平伸,猛然抬起,然后徐徐放下,重復了三次。
  “你這是在釣魚嗎?”我有點不耐煩了。
  “沒錯。”
  藥不是認真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我的智商還有挽回的余地。
  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四悔齋落鎖關(guān)門。最近亂七八糟的事太多,我的這家小店關(guān)門倒比開張的時候多,鬧得鄰居們紛紛傳言,說我不是欠了巨債,就是賺了大錢。
  然后我找了一個北京臺的編導朋友,他們正好要去西安拍文物紀錄片。我好說歹說,讓他給我在劇組里弄了個顧問的身份。談妥了以后,我把這事知會給了方震,讓他轉(zhuǎn)達給劉局,說我隨劇組去外地,恐怕得幾個月不在北京。
  這樣一來,五脈中人都知道我是尋找老朝奉未果,外出散心——至于信不信,那是不歸我管了。
  在一個彌漫著輕霧的清晨,我在北京站跟隨劇組上了火車,什么都沒帶,連大哥大都扔家里了。
  按照藥不是的要求,我要徹底消失,斷絕一切聯(lián)系,讓任何人包括老朝奉都找不到我。隔離得越干凈,老朝奉可玩的手段就越少。
  火車緩緩駛出北京,我向車窗外看去,窗上的露水還未消散,緩緩后移的高樓大廈如同籠罩在一片曖昧不清的水汽中。
  此時我的心里,頗有些忐忑。瞞著別人也就罷了,連劉一鳴都要隱瞞,讓我有點過意不去。當初我闖下滔天大禍,若不是劉老爺子力排眾議,出手維護,恐怕我早就沉淪下去了。
  好在我們此行的目標是老朝奉,大不了抓住他之后,再去跟劉老爺子賠罪。我相信,劉老爺子若是得知老朝奉伏法,一定很高興。
  火車出發(fā)大約半天之后,我先換了節(jié)車廂,和劇組分開,然后隨便找了個車站下車。我在月臺上待了一陣,重新補了張票,登上另外一個方向的列車,再坐了兩三個小時,下車出站。接下來我沒和任何人接觸,找了一處僻靜的公共廁所,做了一番打扮,重新出現(xiàn)在街頭。
  此時的我,戴著一副厚底近視眼鏡,頭上故意剃成地中海式禿頂,用一頂褐色畫家扁帽蓋住,嘴邊還拿炭筆畫了幾撇胡子。哪怕是熟人,不近距離看也認不出我是許愿。
  這樣一來,除非老朝奉有能力動用省級公安的刑偵力量,否則不可能鎖定我的行蹤。
  我本來覺得用不著如此謹慎,只要隨便找個地方一換車,應該就沒人知道了。藥不是卻堅持說一切都必須謹慎為上,結(jié)果這一連串行動,搞得我跟國外小說中的間諜似的。
  而在這期間,藥不是也去做了一些準備。我們兩個分別走不同的路線,而約定碰頭的地方,正是潞王爐的出土地點——河南省衛(wèi)輝市。
  河南這個地方,歷史底蘊實在是太厚了。隨便一個縣市,都會牽扯到如雷貫耳的歷史名人;隨便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追溯過往都是幾千年。衛(wèi)輝位于豫北,打從商周就有這地方,乃是姜子牙和比干的故里,當時叫作牧野——沒錯,就是周武王和商紂王大決戰(zhàn)的那個牧野。您想這地方得多古吧。
  除了這些名人,這地方還曾經(jīng)出過一起特別有名的盜墓案,成就了文化領域一個著名事件。在西晉年間,這里叫作汲縣。一個叫汲不準的盜墓賊,盜掘了一座春秋時期的古墓,挖出好幾車竹簡。西晉朝廷組織知名學者把竹簡進行整理,發(fā)現(xiàn)里面記載了許多先秦典籍,還記錄了一段隱秘的周代歷史,講述周穆王駕八駿西游昆侖山,與西王母把酒言歡的經(jīng)歷。后來這些竹簡結(jié)成了《竹書紀年》,成為研究先秦史的重要材料。
  我們許家是金石專業(yè),接觸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對這段歷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將抵達的衛(wèi)輝,是《竹書紀年》的發(fā)源地,我就有種慢慢步入歷史的興奮感。
  火車進站停穩(wěn),我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棟頗有歐洲風格的候車室,正中頂端凸起一個三角形的翹檐鐘塔。晚清到民國時期,這里是豫北最繁忙的鐵路樞紐,這么算下來的話,這個候車室估計也快百年歷史了。雖然明顯翻修過幾次,可那一股子歷經(jīng)百年的故舊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來。
  走出候車室,我看到一個戴墨鏡的小年輕倚在出站口的欄桿邊,舉著一張打印紙,上頭印著“接北京汪懷虛老師”。
  汪懷虛是我的化名,我現(xiàn)在偽裝的身份,是北京來的歷史系講師。
  我走過去說我是汪懷虛,小年輕的打量了一番,說您跟我來吧。他開的是輛綠色老嘎斯,年頭不小,一開就抖。我一低頭上了后座。小年輕的回頭道:“您要沒別的安排,咱們就直接去賓館吧,康主任等著呢。”我說“好”,然后問他李約瑟先生到了沒,小年輕說他們正一起談事呢。
  衛(wèi)輝市不算大,才撤縣立市沒幾年,就是個普通中國北方小城市的布局。街面上以自行車和牲畜車居多,兩邊小攤小販不少,車鈴聲和馬鳴聲此起彼伏,還夾雜著當?shù)亓R人的土話。雖然場面有些混亂,但洋溢著一股粗礪的活力。
  我們?nèi)サ牡胤浇行锣l(xiāng)賓館,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聞到刺鼻的裝修味道。停車的時候,旁邊是一輛國內(nèi)還不多見的奔馳fc轎車。這是一汽引進奔馳技術(shù)組裝的禮賓車,全國一共只有九百輛,用作政府部門接待。
  年輕人羨慕地嘖了嘖嘴:“看看人家這做派,直接把禮賓車開過來了,太帥了。”我也大為驚嘆,這藥不是的手筆,還真是不得了。
  一進大廳,我就看到藥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干部聊天,干部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藥不是一身西裝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時還要趁頭,儼然一副國際精英范兒。他看到我來了,立刻和干部走了過來,指著他道:“介紹一下,這是衛(wèi)輝市招商辦的康主任。這是北京大學的汪懷虛。”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拼命搖晃。我不動聲色地糾正:“我不是教授,是講師。”康主任也不尷尬,反而更加熱情:“哎呀,反正都是學問人,沒區(qū)別。歡迎老師來衛(wèi)輝呀。咱們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歷史底蘊,一會兒得跟你和李約瑟先生好好說道說道。”
  我“撲哧”一聲,差點沒憋住樂。藥不是這家伙看著不茍言笑,起個假名可真是夠欠的。李約瑟這名字,稍微懂歷史的人都知道,那可是英國著名的漢學家啊,就這么被他拿來當名字了。
  康主任這么熱情是有原因的。藥不是這次來衛(wèi)輝,打的旗號是歸國華僑投資考察。不僅開著禮賓奔馳前來,還送了相關(guān)領導一人一塊手表,出手闊綽,對當?shù)毓賳T產(chǎn)生了極大震撼。因此當?shù)卣浅V匾暎贾竿@金主能投個大項目落地。
  不過康主任對我和藥不是的態(tài)度,有著微妙的差異。投資考察為何要叫個歷史講師來作陪?藥不是沒有解釋,只說是個朋友,所以當?shù)毓賳T大概以為,我只是借熟人面子來蹭吃蹭喝。
  我和藥不是對視一眼,沒有多說什么。就是要他們這樣誤解才好,這對接下來的計劃至關(guān)重要。
  中午招商辦在當?shù)孛甑聞贅窃O宴款待,吃完飯之后,康主任主動提出來,說帶兩位在衛(wèi)輝附近逛逛。我和藥不是自然說好。
  衛(wèi)輝市附近值得逛的古跡還真不少,市中心有南馬市街、北馬市街,在明代是賣馬的集市,雖然現(xiàn)在早沒了痕跡,但明朝崇禎皇帝親自立的關(guān)岔牌還在。再往遠處去,什么姜子牙故里、比干廟、徐世昌家祠、香泉寺什么的,都離衛(wèi)輝不遠。我們花了一天時間走馬觀花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來到了衛(wèi)輝古城的東北角。
  這里有一個國家重點保護文物——望京樓,號稱是中國最大的石構(gòu)無梁殿建筑。我們走近一看,這是個碉堡一樣的建筑,樓高有三十多米,坐北朝南,是個長方形的磚石建筑,石料外青內(nèi)白,很是考究。本來二層還有五間歇山大殿,可惜現(xiàn)在只剩殿柱石礎。
  在望京樓的頂層,還立著一座四柱三樓的石坊,名曰“誠意坊”。如意抱鼓石和須彌座都還在,雕花依稀可見,十分精致。只是如今雜草叢生,昔日輝煌只余石跡空存,一時頓生蒼涼之感。
  藥不是站在樓上,雙手插在口袋里向遠處望去。這里可以俯瞰整個衛(wèi)輝故城,附近地形盡收眼底。
  康主任不愧是招商辦的,他見客人遠眺不語,立刻見機湊過去解說道:“衛(wèi)輝這個地方,地理位置可是相當優(yōu)越。當年萬歷皇帝給咱們這兒批了八個字:‘南通十省,北拱神京’。您站在這兒,能一目了然,往南往北都是一馬平川,貫穿太行、黃河的樞紐所在,從投資環(huán)境考慮,可是塊風水寶地。”
  “那邊,是鳳凰山嗎?”藥不是忽然問,伸出手臂指向西邊。
  康主任愣了一下,隨即驚喜:“想不到李先生你對衛(wèi)輝這么了解。沒錯,那兒就是鳳凰山。”
  “李約瑟”說:“我曾經(jīng)聽過鳳凰山下有個潞王陵,可是真的?”
  康主任連連點頭:“真的,現(xiàn)在還在呢。明代潞王朱翊镠的墳,陵園可大了,擱到十三陵都得往前排。對了,咱們腳下踩著的這個望京樓,就是潞王給他母親建的——您在美國生活,還知道這些呢?”
  “李約瑟”道:“我家祖上,曾經(jīng)傳下來一件金爐,據(jù)說就是從這鳳凰山里出土的。”
  康主任眼神一閃,立刻笑道:“那敢情好,這說明您跟咱們衛(wèi)輝有緣分啊。”然后吹捧了幾句,沒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說下去。
  接下來的三天里,康主任拽著藥不是去考察投資環(huán)境,藥不是全程一臉淡定,滿口都是生意經(jīng),絕口不提金爐的事。而我則申請自由活動,自己去潞王陵轉(zhuǎn)了一圈,那里可以買票入內(nèi),不過生意不好,除了我沒幾個游客。
  我樂得清靜,邊轉(zhuǎn)邊寫寫畫畫,逛完了陵園,還順便把鳳凰山周邊也溜達了一圈,玩得不亦樂乎。
  到了第四天,考察基本結(jié)束。招商辦在賓館再次宴請,幾位主任作陪。席上大家推杯換盞,喝得酒酣耳熱。不知道為啥,那幾位官員對我特別熱情,連連勸酒,把我灌得最后沖進廁所抱著馬桶吐。
  康主任一看我喝得不行了,說我送汪老師回房間,你們繼續(xù)喝。我被他攙著往房間走,路過藥不是時,我有氣無力地抬起胳膊,食指拇指捏成一個圈,其他三指抬起,在他面前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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