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兩扇大開的木窗間照射進來,斜斜的,一直照到她身上搭著的薄被單上。
房頂有木梁,椽子,蘆葦席,窄小的房間,簡陋的各種布置。墻壁上張貼著張曼玉、林青霞等當紅影星的掛歷照。
木門上貼著的是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的全身照,穿的大紅色紗裙,豐厚的嘴唇,深幽哀怨的眼神。
木門旁砸著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鐵釘,交橫排列成方塊狀,小梅記得,那是姐姐學習纏繞編織毛線所用的,可以纏繞成方條或者長方形的鏤空效果的圍巾。
曾經(jīng)有一年冬季,這種款式正流行。大街小巷,大姑娘小媳婦們,個個脖子上,都要纏繞這樣一條花紅柳綠的圍巾,方顯得時髦時尚!
姐姐的床鋪,跟小梅的正對著,小梅這邊的布置就簡單的多。一個母親的陪嫁,木頭黑色柜子,上面依然擺列著蒙了塵的初中用書。現(xiàn)在用塑料繩打著捆兒,小梅本來是打算著不再讀書,把這些書啊本子等,當廢品賣掉的……
熟悉又陌生……等等!小梅驟然坐起,額頭上一跳一跳的疼痛,可是她顧不上這點疼痛了,她把雙手伸到陽光中……
這不是那雙看慣了的粗糙皸裂的婦人的手了,這是一雙細膩的柔滑的不帶一絲勞作痕跡的,少女的手。
身處的也不是第二任丈夫那間昏暗低矮的筒子屋,而是她出嫁前的娘家,父親單位的家屬院。
是做夢嗎?小梅撩開被單下地,躋拉著一雙塑料涼鞋坐到了對面床上,那是姐姐李小紅未嫁前的領地,姐姐有一面小鏡子,習慣放在床頭。
鏡子里,是一張青澀的面容,十幾歲的小姑娘的面容。
小梅的眼睛發(fā)熱,淚水沁出來,她用手背抹了,手指小心的去碰觸明顯帶著青淤腫脹的額頭。
如果這不是夢,她就是回到了十六歲的那年暑假,因為高中落榜,在家無所事事,跟著鄰居幾個姑娘們?nèi)ス珗@的滑冰場滑旱冰,一頭栽到了路邊石上,磕出一個大包來,腦子也被摔的七葷八素,然后臥床在家好幾天。
此刻的面容身材跟季節(jié)環(huán)境,都跟那時候?qū)Φ纳希皇菗Q了一個內(nèi)芯兒。
小梅閉眼,再睜眼,再閉眼,再掐一下自己的手背,確認,不是夢。
院子里,看家犬晃動鐵鏈子的聲音清晰真切,小梅走到了窗子后,看到對面低矮的廚房內(nèi)母親的身影。
是真的。
小梅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滾,她走回自己的床鋪,躺倒,淚水迅速洇濕了枕頭。
她需要把自己那段似真似幻的人生,從頭捋一捋……
小時候日子艱難,有上門來看相算卦的“算命先生”來到小梅家里,被小梅的父母拒絕了,并謹慎的叫回了小閨女:“小梅,回屋去。”
結(jié)果,臨走,算命先生留下一句:“梅,霉也!發(fā)霉在家,倒霉……”。
小梅爹當即扒下腳上的一只布鞋,照著算命先生的后腦勺砸了出去……
小梅可是真心不會發(fā)霉不會倒霉的,即便在困難年代,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也都最寵愛她,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個要留給的也都是她。
詛咒一個小姑娘發(fā)霉在家,那意思不過要說她嫁不出去,那怎么可能?小梅十幾歲起身邊就沒斷過追求者,她長得漂亮,身材高挑,性子又綿軟,總是羞怯怯的無聲無息的勾著唇角微笑,從不與人爭執(zhí),簡直就是無數(shù)男孩兒心中的“蒙娜麗莎”。
唯一遺憾的是,小梅姑娘的書讀的不怎么好,別說考大學了,高中都沒考上,然后順理成章在家待業(yè),等著工廠招工的機會。
那時候都不怎么看中讀書,初中畢業(yè)證就算可以拿得出門的文憑,小梅的心氣兒也不算多高,做個紡織工人,每月領工資就算完美。
果然,完美,小梅成為一名光榮的紡織廠女工,白班、中班、夜班,三班倒,很疲累,總睡不夠覺兒,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可是,此后小梅的婚姻確實不順,極度不順,最后竟然落得個母子皆亡。她需要好好想想,究竟是不是那個惡毒的詛咒在起作用,還是天下間叫“梅”的女子都如此薄幸。
如果不是,那到底是因為什么,她的人生,過成了這番模樣?
現(xiàn)在,上天垂憐,給了她一個重生的機會,她還要把手中一副新牌,打成跟前世一模一樣嗎?
母親的腳步聲傳來,小梅趕緊用枕巾把臉上的淚水擦干凈,裝作尚未睡醒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