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殤陽關(guān)內(nèi)離國的大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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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明天就是約定之期了吧?”嬴無翳在棋盤上落了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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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過連續(xù)六日城上的斥候都回報說六國聯(lián)軍安若大山,只是白毅不再來吹簫了。若說明日攻城,實在也難以想象?!敝x玄跟了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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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白毅真的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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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會來?!敝x玄頭也不抬的應(yīng)著,“東陸第一不是隨便叫的,他領(lǐng)兵以來,不曾有一次不兌現(xiàn)諾言,這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所以他軍威之隆,大概也只有王爺可以相比?!?br/> ?
嬴無翳愣了一下,大笑,有力地落子:“來!既然是等東陸第一名將攻城,就不能擺出熊包的樣子來。講講薔薇皇帝故事,也振奮一下?!?br/> ?
他對于典籍的理解不差,卻不喜歡捧著書讀,歷史典故便總要謝玄講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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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說說薔薇皇帝的軍旗,王爺?shù)能娖?,和白毅的軍旗,如何?”謝玄笑,“我聽說這三面旗都是所到之處,麾下將士無不為之冒死沖鋒的,但是王爺以為,自己的雷烈之花旗和先帝的火焰薔薇旗,白毅的箭碎薔薇旗可有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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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無翳想了想:“我們?nèi)酥诬?,風格各不相同,但是你要我說,我卻未必能說得精準?!?br/> ?
謝玄點頭:“王爺雖然沒有說出所以然,不過這句話卻是不錯,這三面旗,區(qū)別在于治軍的方略。薔薇皇帝是個人主,他的屬下加入他的軍隊是為了這個人,在那個紛亂之世,他們見到白胤,便如見到了終生活在濃云下的人看見了天空。即便讓他們?yōu)榘棕窇?zhàn)死,他們也心甘情愿。而王爺是霸主,王爺?shù)膶傧伦冯S王爺,多半也是為了王爺?shù)膲阎竞陀職?。不過,我軍中頗多將士來自南蠻諸部,殺戮和尚武的舊習也是王爺能夠指揮他們沖鋒陷陣的原因之一。所以,這一點上王爺和白胤相比,失之于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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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無翳點了點頭:“那么白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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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毅則完全不同。白毅領(lǐng)軍,將士們無不對他的話言聽計從,是這個人的籌劃謀算實在不是常人可以達到的。他每做一件事,必先提前計算無誤,待到他出動,勝敗已經(jīng)不再是懸念。他一生數(shù)次大戰(zhàn),每一戰(zhàn)都是這樣,從沒有一次例外。他對于將士而言,是一個神話,還沒有人能擊破他的神話。所以他說什么,將士們便做什么,即便叫這些人身陷死地,因為他們相信,白毅叫他們?nèi)サ牡胤?,可以死中求活!”謝玄斷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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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勁敵!”嬴無翳沉思著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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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是他最大的弱點!”謝玄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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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嬴無翳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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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毅的神話,無人可以理解,他的屬下只是奉從。白毅是個孤膽的將軍,逆天而行的英雄,他的軍隊全部仰他一人的力量而活。但是白毅始終是個活人,一個人,就不可能不犯錯誤。白毅的神話,最終將壓死他自己?!敝x玄斷言,“他若死,是死于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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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俊辟鵁o翳皺眉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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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的眉宇舒展,微微點頭:“在那個人的簫里,我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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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赤色皮甲的赤旅百夫長直沖入帳,他已經(jīng)等不及通報:“王爺!將軍!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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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謝玄猛地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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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夫長滿臉是汗,嘶啞的大喊:“出事了!赤旅三衛(wèi)、四衛(wèi)、五衛(wèi)都有人中毒,中毒的人面色赤紫全身痙攣,醫(yī)官解不開毒性,說是真的發(fā)作起來,有暴厥的可能!醫(yī)官在外面等著?!?br/> ?
謝玄驚得退了一步,猛地打了個寒噤。他并非沒有預(yù)料到下毒的可能,但是赤旅三衛(wèi)都有人中毒,乃是說所有三個萬人隊都被下毒,再多的細作也不可能毒倒三萬大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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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慌,”嬴無翳神色不動,“傳醫(y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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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白棉鎧的醫(yī)官疾步進帳,他手中托著瓷盤,里面有三根銀色的長針和一碗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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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結(jié)果了么?怎么說?”嬴無翳低頭看著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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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官捧上瓷盤:“怕是烏頭、狼毒一類的東西,針刺喉間,有淡紫的顏色,印堂發(fā)青而臉色赤紅,中毒的人抽搐,燥熱,呼吸不暢,正是這類東西服用后的癥狀?!?br/> ?
“這不是可以入藥的東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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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入藥,但是用多了,立即變成毒藥?!?br/> ?
“哪里來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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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屬下已經(jīng)查驗了城中的幾口井,井水中都有一股藥味,乍聞起來像是井水中水藻太多的味道,所以軍士沒有提仿。中毒的軍士都是今天夜里喝水多的人,手上的軍士因為需要補水,所以喝水尤其的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二十多人?!?br/> ?
“共有多少人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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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三千,身體不適的不下兩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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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白毅,果然是軍旅中的神話,計算得真是準確。只怕更多的東西,也就要來了吧?”嬴無翳贊嘆著,目光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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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臉色蒼白,靜靜站在那里。片刻,他長嘆一聲:“我明白了,白毅果然有過于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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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我立刻去營中看一趟!”他一提佩劍,大步出帳,他的親兵急忙捧著鎧甲追了出去。他一步踏出,周圍燈火通明。此時,整個離軍的大營都已經(jīng)騷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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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王爺!”張博赤著上身,雙手提刀沖入了嬴無翳的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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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雷膽正為嬴無翳披甲。他神情鎮(zhèn)定,猛一揮手止住了張博的叫喊。而玉公主也已經(jīng)扎束整齊,披著一件雷膽營的黑鎧,漆黑的長發(fā)編成辮子束在頭頂,露出玉一般細致白凈的脖頸,像是一個俏麗的貴族少年。她神情鎮(zhèn)定,就像她的父親,手里翻來覆去玩弄著一枚白玉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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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消息?”嬴無翳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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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擦了擦臉上的汗:“城外的大軍忽然都動起來了。今天黃昏時候還沒有動靜,我們派出城外的斥候送回信鴿說他們還是照常燒火做飯,但是夜里忽然有人傳令,現(xiàn)在六國軍隊全部出動,不下八萬人,全部聚積在城外正在列陣。帶著石炮和升云梯,只怕還有龍牙錘和犀角沖,這次是真的要攻城了!王爺,我們該如何應(yīng)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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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嬴無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虬須,“關(guān)鍵是如何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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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謝玄疾步進帳,“已經(jīng)查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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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的原因查明了?好,說來聽聽?!辟鵁o翳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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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張博猛地瞪大眼睛,他夜里被軍校驚醒,剛從城上觀望回來,還不知道中毒的事情,只覺得營中騷動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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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已經(jīng)查驗過,是井水中的毒?,F(xiàn)在三千人已經(jīng)無法戰(zhàn)斗,剩下的人中,還有一萬多中毒稍淺,醫(yī)官已經(jīng)開始配藥,不過敵軍下的毒是烏頭狼毒之類,急切間,我軍根本沒有那么多藥材?!?br/> ?
“是細作下毒?”嬴無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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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毒下在水源中!”謝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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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源?”嬴無翳目光生寒,“你不是也曾說殤陽關(guān)的泉脈是兩山泉水,深埋在地下,白毅若是想探明泉脈,至少也要勘探一年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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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白毅真的勘探了一年,”謝玄回道,“不過只怕他早已經(jīng)探明過了?!?br/> ?
“你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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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說過,白毅是那種每一戰(zhàn)必然運籌帷幄,計算無誤才出動的人。這一次也不例外。據(jù)說他府中宗卷近十萬,全是諸侯軍隊和九州地理的資料,以他的審慎,既然有過七百年前血戰(zhàn)陽關(guān)的慘事,他預(yù)先探好泉脈,也并非不可能,只怕他準備和我們在此一戰(zhàn),已經(jīng)很久了。”謝玄長嘆,“是我過于自負了?!?br/> ?
嬴無翳微微合上眼睛,沉思片刻,長嘆一聲:“并非你過于自負,是你真的不如白毅?!?br/> ?
謝玄不再言語,低頭候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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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雷膽用赤色的絲繩套在嬴無翳火銅鎧的環(huán)扣上拉緊,嬴無翳轉(zhuǎn)過身去示意雷膽在背后打上結(jié)子:“以我們現(xiàn)在的兵力,足夠守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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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守城。以殤陽關(guān)的險峻,即使我軍中毒,白毅趁機強攻也絕沒有勝算。以白毅的智慧,絕不會算不清楚?!敝x玄道,“所以他調(diào)動大軍,做出攻城的姿態(tài),但是這未必是他致命的一著?!?br/> ?
“我也想不明白?!辟鵁o翳點頭,“不過既然他是白毅,那么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計謀?!?br/> ?
“管他什么計謀,他敢調(diào)兵上來,就全部讓他橫尸在城下,”張博一直插不上嘴,這時候搶著大聲道,“這一戰(zhàn)要打得諸侯斷子絕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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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白毅身上吃的虧,已經(jīng)不小了,”嬴無翳一振鎧甲,“張博,傳令雷騎全軍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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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馬?”張博吃了一驚。大兵壓境,嬴無翳不傳令步兵守城,卻命令騎兵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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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無翳冷笑:“白毅已經(jīng)搶得先手,不過這盤棋,誰贏在最后還是未知之數(shù),喂好了馬,有你沖鋒殺敵的機會?!?br/> ?
“王爺,那個楚衛(wèi)國的公主……”謝玄在一旁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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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差點都忘記這個小人質(zhì)了,”嬴無翳笑了笑,“不必管了?!?br/> ?
“據(jù)說小舟公主是楚衛(wèi)國主最心愛的女兒,身價可謂傾國傾城。如果用以威脅,白毅也不能沒有顧忌?!?br/> ?
“笑話!”張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質(zhì)威脅,天下什么軍馬是我雷騎軍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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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無翳擺手止住兩人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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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雷膽為他披上火紅的披風。嬴無翳神情淡漠:“男兒的血戰(zhàn),和女人無關(guān)。如果能忍受這般齷齪的手段,那么也不必奢談什么縱橫天下,何況她還是只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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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阿玉兒?”嬴無翳微笑著挽起女兒的手,手指輕輕刮過女兒嬌嫩的臉蛋,而后大踏步地出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