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營,塵埃揚起,三千步卒靜靜的半跪在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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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旗樓上有人揚旗呼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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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跪于地的戰(zhàn)士們同時立起,方陣中騰起輕微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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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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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戰(zhàn)靴踏在黃土上,像是校場中忽然卷起了風,塵埃騰起到戰(zhàn)士們的腰間,整個方陣在隆隆的踏地聲中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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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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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陣停下,黑色巨盾頓在地上,組成了堅實的護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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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墨旗旋轉著被擲下了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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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巨盾從中央洞開,身著黑色皮甲的戰(zhàn)士們沉重有力的大步而出,風勢像是一下子猛了,塵埃一直卷到了旗樓的高度。呂歸塵急忙捂住鼻子,嘯聲已經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無數枝投矛呼嘯著在天空中劃出弧線,仿佛蜂巢被驚動了,蜂擁出戰(zhàn)的工蜂。最后一枝投矛還沒有落到前方的陣地上,疾馳而出的戰(zhàn)士們雙手揮舞雙刃的短斧,在奔跑中雙手輪流投擲,后面的戰(zhàn)士總能控制著讓飛斧在同伴的頭頂掠過,無數柄飛斧又組成了鐵流。沖鋒的戰(zhàn)士們又急速的閃開,打開的巨盾再次合上,長矛手從后面跟上,矛桿越過盾牌手的肩膀組成矛陣,所有人齊聲大吼,沖進了投矛和飛斧激起的黃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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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吼聲和踏地聲停息,從旗樓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黃塵中烏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潛伏的烏黑甲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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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緩緩落定,呂歸塵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陣中的武士們已經完全匯集到了方才塵埃彌漫的戰(zhàn)場中去,正面是巨盾組成的盾墻,配合五排長矛,側面則有投矛和擲斧的戰(zhàn)士們手持長刀。長寬都不過五十步的一塊陣地上,扎著數百支的投矛和數百柄擲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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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曾親身上陣,呂歸塵也相信,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樣的攻勢下逃生,即使乘著最迅捷的戰(zhàn)馬。這樣的一次攻勢就能殺死上百的蠻族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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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的陣法又精進了,”方山最先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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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第一次駕臨大柳營,看看操演的儀仗而已,這些還說不上陣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長袍,腰間束著白帶,掌旗武士發(fā)令的時候,這位下唐名將卻只是靠在旗樓的欄桿上,帶著一臉散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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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沿著木梯登上了旗樓,呂歸塵還未轉頭,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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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安康!”鐵顏和鐵葉兄弟帶著滿臉的塵埃,半跪在他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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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欣喜的上去拉起他們,才覺得兩個月沒有見到,兩個伴當似乎又長高了。三個人拉著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隔了好久,鐵葉才扯著呂歸塵身上那件重錦的長衣,使勁捻了捻,又小心的點了點他頭頂束成髻子的發(fā)辮,嘴里嘟噥著:“世子這么一打扮,真像個東陸人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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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鐵顏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拉著他上去向著息衍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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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微笑著還禮,轉向呂歸塵:“世子的兩位伴當,在大柳營連日勝了十五位副將,成年的武士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武藝上我不能教他們什么,今天正好世子駕臨閱兵,就順便讓兩位伴當混在軍陣里,看看我們東陸的陣法。這樣的陣,若是以蠻族鐵騎,怎么應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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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一句是問鐵顏,鐵顏想了一想,并不說話。鐵葉想說什么,卻被哥哥在后腰掐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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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送世子來下唐,也是希望世子能夠見識東陸的戰(zhàn)陣,”息衍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后戎裝佩劍的少年武士們,“我在禁軍中有個小小的軍塾,學生都是禁軍里的孩子,國主已經令我傳授世子軍陣之學,如果世子不棄,就便可以在軍塾中聽講,只是我性情有些散漫,為人師表大概不配,誤人子弟倒是時常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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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沒有回答,只是怔怔的看著旗樓下塵埃落定的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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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息衍微微躬身,湊近他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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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回過神來,急忙低頭行禮:“將軍恕罪,我走神了?!?br/> ?
息衍笑笑,不以為意的指著正在收隊的禁軍戰(zhàn)士:“這是鋒甲陣,說來還是五十年前,先帝在鐵線河決戰(zhàn)世子的祖父,在蠻族騎兵下損失慘重,后來才琢磨出了這個陣法應對騎兵。世子以為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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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呂歸塵輕輕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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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如果走進鋒甲陣的攻擊范圍會如何,那樣上千柄飛斧、上千桿投矛和密密麻麻的長槍會把他徹底釘成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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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軍武士的隊伍里有人輕輕的笑出聲來:“蠻子給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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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皺了皺眉,沒有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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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給嚇著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們的鐵騎兵,照樣可以破你們東陸的鋒甲陣,有什么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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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鐵顏,息衍笑了笑:“鐵少將軍說來聽聽?!?br/> ?
鐵顏的目光在禁軍武士的人群里面掃了一眼,方起召縮了縮頭。鐵顏指著鋒甲陣的隊形:“你們這個陣三面有盾,又有長槍防護,如果我們的騎兵正面沖鋒,肯定是敵不過的,飛斧和投槍又是從上方進攻,即使帶了盾牌,遮擋也不容易??墒侨绻T兵根本不沖正面,迂回繞到陣后,再以騎射騷擾陣形。這么大的方陣轉動艱難,在里面的戰(zhàn)士又看不清外面的情況,就好比一個披鎧甲的瞎子,什么用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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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息衍竟然鼓起掌來,“有這么好的辦法,剛才怎么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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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昂頭:“臨走之前大君吩咐,我們這次來是當朋友的。不過要是別人沒有把我們當朋友,我們青陽的人也是會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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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很好,是兵家氣度,”息衍回頭面對自己的學生們:“你們都跟我學過鋒甲陣,那么如這位鐵將軍所說,如果你們帶著鋒甲陣,遇見對方騎兵兜轉進攻背后和側翼,你們當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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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中微微的騷動起來,幾個人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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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雷云正柯踏上一步,“若是我領軍,騎兵敢沖我的側翼和背后,我就在陣后以弓箭手直線列隊,步弓射程三百步,鋒甲陣推前一步,步弓陣形也推前一步,射程足以覆蓋鋒甲陣的兩翼,騎兵沖過來,一個都逃不過我的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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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息衍轉向鐵顏,“這時候騎兵怎么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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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葉忍不住了:“步弓手只能應付斜側面!我正面用一些騎兵誘敵,把本部調動到正側面,騎兵馬快,步弓手拉成長線,來不及轉向,不攻擊鋒甲陣,先攻擊步弓手陣形?!?br/> ?
“更好?!毕⒀苓€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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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辦法!”方起召站了出來,“我在步弓手陣形兩側安置鹿角和柵欄?!?br/> ?
“鹿角?”鐵葉大笑,“鹿角能設多少步?你設了鹿角有怎么樣?我騎兵一退,你敢追擊么?步弓手陣形跟著鋒甲陣前進,總有走出鹿角的時候!說到底你這是自己做個烏龜殼的法子?!?br/> ?
“你說誰烏龜?”方起召臉漲得血紅,踏上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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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背著烏龜殼誰是烏龜!”鐵葉絲毫都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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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少年們忽視了對手尖牙利嘴的本事,鐵葉可不像哥哥的笨嘴拙舌。他們也并不知道蠻族騎兵的戰(zhàn)術,自從風炎皇帝大舉北征,以強大的步兵陣勢阻擋了騎兵的沖鋒,草原武士們也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木犁畢生都在思考如何擊潰東陸人配合機括和弓箭的步兵陣,雖然他沒有那么多的學識可以寫成兵書,但是至少可以傳授給北都城里好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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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爭!”息衍站在兩方之間,“斗兵,不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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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一個少年出列,恨恨的揮手一斬,“要我說,我弓箭手改成半月陣列隊,無論哪個方向騎兵來襲,我都有箭雨可以抵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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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看都不看他:“弓箭手從直線列隊改成半月形,怎么能完全掩護住鋒甲陣的兩翼?這樣鋒甲陣在前,弓箭手半月陣在后,整個陣形被拉成了長條,騎兵更容易繞到背后攻擊,這樣半月陣變成反彎月,能擋住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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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四個鋒甲陣排成四方之陣,弓手護在鋒甲陣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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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兵力被分散了,我退后,引到上坡的地方再發(fā)起沖鋒,前面的鋒甲陣被沖散,雙方混戰(zhàn),后面的鋒甲陣就沒有用處,弓箭手也只能當作步卒用?!?br/> ?
“我令步弓手居前,射殺最先的騎兵后混戰(zhàn),然后和騎兵纏斗。鋒甲陣隨后跟上,形成四面包圍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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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大隊步弓手,騎兵過馬就都殺死了,根本沒有機會讓鋒甲陣來包圍?!?br/> ?
“我就有大隊弓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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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人多我也人多,我騎兵淹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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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弓箭手換成長鐮兵,砍你的馬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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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青陽的騎兵是帶弓的,馬上射程一百五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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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看著少年們吐沫橫飛,戟指對方,爭論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吵鬧,吵鬧的聲音又變成了鐵器的轟鳴。他想捂住耳朵,他覺得自己討厭的聲音又回來了,馬蹄聲、哀嚎聲、金屬摩擦的嘶響,他想起戰(zhàn)馬的鐵甲閃著寒光,潮水一樣涌動的生鐵光輝,吞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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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鋒甲陣翻為雙鋒魚鱗陣,進攻的時候則編隊為鋒甲陣,以投矛擲斧為武器,防御的時候則編隊為魚鱗陣,雙鋒為犄角,弓箭為后援,騎兵膽敢切入,我就用犄角把騎兵的陣形拉長,在魚腹中一舉殲滅!”一個陰刻的聲音忽然壓住了整個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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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和鐵葉都愣住了,他們略為也知道所謂雙鋒魚鱗陣和犄角這樣的說法,但是對于東陸陣形的變化,畢竟還是不熟。把進攻的鋒甲陣和防御的雙鋒魚鱗陣組合起來,確實是令他們棘手的問題,兄弟兩個交頭接耳了一陣子,終于還是沒說出什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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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冷冷的哼了一聲,嘴角帶著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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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聲音入耳說不出的難受,帶著濃重的陰濕氣,幽幽的在耳邊縈繞不去。他一直站在所有人的背后,沒有露過臉。這時他一步踏出,少年們不約而同的讓出了路,圍拱在他周圍。男孩也才十四五歲,可是跟周圍的人相比,他不是個孩子了。生青的臉帶著一絲慘白,兩頰深深的陷了下去,顴骨又高又利,襯得雙眼深深的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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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葉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覺得背脊上一寒,像是被潑上了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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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隱!”鐵顏也想起這個少年的名字,那場演武中本該最后一個出場的東陸少年。本來鐵顏一直關注著他,以為這個人才是自己最棘手的對手,可是最后他連跟幽隱相對的機會都沒有。當時吸引鐵顏的是這個少年身上陰森的氣息,那時候他的臉色也是生青的,卻不像現在這樣青里帶著慘白。短短的幾個月,他急劇的消瘦起來,身板顯得薄了,卻帶著鐵一樣的硬度,禁軍的黑色戰(zhàn)衣套在他身上,虛虛的被風吹著,似乎可以看見他胸口突出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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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子,說啊!你能破我們的鋒甲陣,還能破得了我們的雙鋒魚鱗陣?”方起召帶著戲謔不屑的口氣,“都是草原上的英雄好漢,沒有打不贏的仗,這不是你們自己說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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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需要一隊騎兵直沖中陣就可以了,直沖中陣,拿下領兵的大將,陣法就沒用了?!币粋€低低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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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目光都匯了過去,連鐵顏和鐵葉也吃了一驚,這么說的竟然是他們的世子,從未學過兵法甚至不怎么會騎馬的世子。呂歸塵低低的說著,像是喃喃自語,也不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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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這么容易的事情?”少年們不服的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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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這么說,有世子自己的理由吧?”息衍認真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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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自己想的,也沒人跟我說過什么……當不得真,”呂歸塵極快的環(huán)視一眼周圍,又低下頭去,“我聽說九王帶虎豹騎和真顏部的決戰(zhàn),那時候我表哥沒有什么騎兵,我叔叔的大隊也沒有跟上來。叔叔列陣,兵力遠比表哥的多,又有弓箭,表哥最后就是決定帶著一百個騎兵自己對著叔叔的中陣沖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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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zhàn)斗我是聽說過的,取材于實戰(zhàn)是兵法的正道,”息衍點頭,“兵書上說上將伐國,兵不血刃,可是不親眼看到那沖殺的場面,沒有敵人的熱血濺到自己的身上,又怎么會明白戰(zhàn)場上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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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既然是這樣。無論我們怎么說都是虛的,現在下面就是校場,不如上馬試試!”幽隱毫不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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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是金帳國的貴客,怎么能輕易下場動武?”息衍毫不猶豫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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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將軍是偏袒這個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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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蠻子?”息衍淡淡的說,“我只知道國主讓我教導金帳國來的貴客,不知道蠻子兩個字從哪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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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說沒有蠻子就沒有蠻子?”幽隱的聲音里帶著若有若無的風聲,像是肺漏了似的,“那風炎皇帝北伐是為了什么?我們學武從軍又是為了什么?難道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貴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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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帳!”鐵顏鐵葉一齊擋在了呂歸塵面前,緊握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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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隱不但沒有退后,反而向著鐵顏和鐵葉逼上了一步。鐵顏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腳定住了,鐵葉卻小小的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急迫起來,臉也不由自主的紅了。這時關乎到青陽部聲譽的關頭,他知道自己該像哥哥那樣絕不退縮,他素來也自負手里的刀,并不在意在這里就和幽隱翻臉。可是幽隱逼近的一刻,他卻感到一股難以克制的戰(zhàn)栗,像是一種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像是帶著一股霉味,令他想要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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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唐少年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跟在幽隱后面也進了一步,個個高昂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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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隱!”息衍厲聲低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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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的雙手分別抓住了鐵顏和鐵葉握刀的手,生怕他們真的把刀抽出來。他咳嗽了一聲:“我什么都沒學過,都不懂的,大家別聽我的話。剛才的話是我瞎說,不算數。我身體不好,不能上陣,我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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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隱,你欺負一個生病的家伙,不丟臉么?”冷冷的聲音從人群外面?zhèn)鱽怼?br/> ?
所有人都向著那個方向看去,遠遠的站在旗樓的一角,掌旗的少年獨自站在那兒,拄著沉重的戰(zhàn)槍。他轉過身來,眸子漆黑,帶點挑釁的目光在呂歸塵臉上掃過,轉而盯死了幽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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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愣了一下,喃喃的說:“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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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息衍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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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少年卻不肯退開。黑瞳對著那對深深的惡狼一樣的眼睛,幽隱的臉扭曲了一下,緩緩的踏上一步,姬野沒動,安靜的像是塊石頭,兩個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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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病,你代他試試看啊,別怕打折了骨頭?!庇碾[眼角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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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你不是等著陣上殺我么?我給你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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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生的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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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沒有回應,臉上的筋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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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鐵葉忍不住喊了起來,姬野的槍術他是信服的,姬野能頂住幽隱他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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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鐵顏拉了他一把。他比弟弟縝密,沖動過去,覺得眼下的場面亂了,不好收拾。青陽和下唐已經是盟友了,若是真的操演起來,誰輸誰贏都是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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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將軍快令他們罷手吧,”方山有些慌了,“這事讓國主知道,將軍沒有麻煩,可憐了我們這些服侍主子的人。小小一點口角,將軍一句話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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