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夜,窗外風竹簌簌作響。
福桔鋪好床褥點了息香,卻見張玥仍靜坐燈下,默默翻書。她腳步輕搗,挪至張玥身旁,勸道:“小姐,咱也不考狀元,何必苦讀傷神。夜已深沉,安歇吧?!?br/>
張玥“嗯”了一聲,卻沒動彈,眼睛扔黏在書上。
福桔見狀,只能抽走張玥的書,拉著張玥往床炕走去。福桔邊走邊念叨:“這山野村鎮(zhèn)不比晉南,只能委屈小姐了。都怪這大管事,任性自負、辦事不利,還累得小姐您親自跑一趟?!?br/>
“他若精明能干,也就沒我什么事了?!睆埆h坐在床上,任由福桔脫去外衣鞋襪,嘴上慵懶道,“若沒我什么事,我們在張家的日子就難過了嘍?!?br/>
福桔悻悻道:“小姐說得是。”
張玥見她如此,抬手對她光潔圓潤的額頭一彈,輕笑道:“別喪著臉。這趟出來,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就權當散心游玩,開心要緊?!?br/>
“那小姐有把握嗎?”
“事在人為,你小姐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再說了,多大點事,也值得提‘把握’二字?”張玥臨事的閑適與淡然,福桔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的,似乎從自己被調來伺候的時候就已經如此。
“我乏了,你也去歇著吧?!?br/>
“噯?!备=郯逊坷锏拇岸缄P嚴實了,又把床簾放下,再把房內蠟燭罩上紅色紗罩,忙活好一陣,才退到外間守夜。
待福桔離開后,原本已經躺平的張玥卻睜開了眼睛,輾轉幾次,竟是未曾入眠,索性抬手,拿起旁邊桌上《詩經》,瞥了一眼,輕聲念讀。當她讀至“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教誨爾子,式穀似之……”忽然一頓,發(fā)出若有似無的嘆息。
螟蛉有子,蜾蠃負之?
這實在是個誤會。
古人以為蜾蠃純雌無雄,需捉螟蛉去做繼子。
實際上,蜾蠃將螟蛉捉到巢中,一來是將螟蛉當作產子暖房,二來是待幼子孵化成形,蜾蠃幼蟲又可以將螟蛉當作食物,這種陰毒的方式,又哪來的“教誨爾子,式穀似之”?
燭光搖曳,將張玥的臉照得陰晦不定,忍不住輕喟道:“蜾蠃陰毒如此,卻還博得千年好名聲,被世人視為典范,可是不知真相的世人,又有誰會知道巢中螟蛉的命運是怎么樣的……”
隱隱的,張玥仿佛記起了自己從沈氏懷中醒來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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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玥是跟著母親進張家的,母親為妾,她就成了繼女,說好聽點叫螟蛉女,鄉(xiāng)下土話都叫其拖油瓶。
那時她娘正值新寡,還拖著她這個遺腹女,但憑那張沉魚落雁的臉,竟然被大富豪張四時看中,直接抬回張家。
豪門深宅的張家,雖能給她們娘倆提供一個棲息的屋檐,但深宅兇險也伴隨而來。
母女倆才半腳踏入張家,立馬不得安生。張老太太個性強硬,堅決反對她娘進門,甚至以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撒潑行徑對張四時加以威脅逼壓。
張玥還記得,那是個冷風瀟瑟的冬夜,雪如鵝毛撲簌,院中竹子不堪大雪壓頂,攔腰折斷,沈氏就抱著她長跪在張老太太院前,無人理會。
那晚她只覺眼皮發(fā)重,身子像被車碾過般,支離破碎的痛感深入骨髓,全身發(fā)冷但臉上卻不時有溫燙的滾珠滴落。
是的,她竟然記得那么幼小時的事情,人人都說她是“早慧”,只有她自己明白是為什么。
朦朧間,似乎耳邊有人在凄聲哀求:“老太太,可憐可憐孩子吧。孩子尚未斷奶,不能沒了娘。她出了這個宅門,定沒個好結果……若執(zhí)意送走孩子,就連我也趕出去。嗚嗚……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活了。要死……就跟我的孩兒死在一處!”
聽到此處,張玥掙扎地奮力睜眼。她想摸摸這哭得哽咽無助的女子。當她哆嗦抬手,卻無論怎么努力往前,也只能夠到沈氏被淚水洗刷得越發(fā)削尖的下巴。張口想勸,卻不知道如何叫她。
或許是這一場大雪,讓小女孩從小就明白了自己:縱使錦衣玉食,危險也時刻在側。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過來,男人一把拉起了在雪中哭訴的女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四下說:“母女兩個,都留下吧?!比缓缶屠俗吡?。
厚厚的簾布掀起,一個老太太怒火沖天地沖了出來,然而她面對雪中殘留的足跡,憤怒的同時卻只剩下無奈。
女人轉身的瞬間,小女孩看到了老太太痛恨的目光,或許這目光竟已深刻在她心里頭,讓她知道張家的深宅大院,雖然是她的護身屏障,但這道屏障是有是無,全在旁邊那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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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半年過去。
整個晉南都在議論晉南邢家二小姐選婿的事情。這刑家乃是晉南鹽吏世家,祖輩皆在晉南鹽轉運司為吏。吏乃濁流,不入士林法眼,但鹽轉運使司的老吏家族,家財之豐厚、勢力之雄大,卻是滿城誰也不敢小覷的。更何況邢家又將邢家二姑娘嫁給了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養(yǎng)子為妻,不過數(shù)年之間,邢家的勢力更是急速擴張,哪怕后來鎮(zhèn)守太監(jiān)病死任上,也沒有再動搖邢家在晉城鹽事上的根基分毫。
這年年初,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養(yǎng)子也得急病死了,夫家沒人爭奪財產,整副家當就都落進了“雪花鹽”的手中。
“雪花鹽”是晉南人送給邢家二姑娘的昵稱,即指她膚色欺霜賽雪,又暗示她乃鹽業(yè)把總之花。鎮(zhèn)守太監(jiān)養(yǎng)子的頭七未過,邢家就開始張羅雪花鹽再嫁的事情了。不過雪花鹽說了:“初嫁從父,再嫁從身!”這一次的夫婿她要自己選。
這事沒兩天就轟動了市井,滿城下九流都說,誰要是能擇配“雪花鹽”刑二姑娘,那可真是財色兼收!
而張家里里外外也在討論著雪花鹽的婚事,因為張、刑兩家通好,雪花鹽選婿,就借了張家的院子,不料事到臨頭,張四時忽然提出自己也想參與,邢父與雪花鹽商量了兩句后也答應了。
通過了兩輪選拔之后,六個或商賈、或小吏、或江湖出身的英俊青年,等待雪花鹽出最后一道題。
“那就猜枚吧。”雪花鹽對邢父說,“女兒的這樁這緣分,就交給上天吧?!?br/>
一道屏風隔絕了男女,有關人等都被擋在了屏風之外。只有像透明人一樣的張玥蹲在一旁的角落里,無人關注。雪花鹽將一把鹽放在九個盅的第三個里頭,然后蓋上。
屏風撤除。
青年們有的抱頭苦思,有的盯著九個盅仔細琢磨,有的給雪花鹽身邊的丫鬟使眼色,卻沒有一個敢隨便開口。
這時一個走路都不穩(wěn)的小女娃兒,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有人就調笑:“娃兒,你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