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武功差距擺在那里,尤其是在沈嶠發(fā)現(xiàn)自己被種下魔心之后,心火焚燒,根基幾近崩潰,原先先發(fā)制人的優(yōu)勢完全消失,劍光被強壓下來,從璀璨萬丈而至黯淡無光,正如沈嶠自己的生命之燭,在風中搖曳欲滅。
即使最開始桑景行為自己的誤判而驚訝了一下,但這種驚訝并未維持多久,看見沈嶠難以為繼,他還笑道:“傳聞?wù)f你武功大失,看來是真的了,奇怪,晏無師怎么不將你的功力吸光,反倒還把你留給我呢?”
說話不耽誤他出手的工夫,“雕龍掌”所至之處,真氣隱隱浮現(xiàn)龍形,只是這龍卻不是祥和慈藹的模樣,而是挾著狂暴之勢朝沈嶠張開血盆大口,肆虐而來!
桑景行暫時還不打算殺沈嶠,所以這一掌他并沒有出全力,而只用上了八分功力即便沈嶠全身經(jīng)脈盡斷,四肢具廢,也還是足夠玩弄一陣的了。
狂龍蔽天,月不得明,葉不得見,風雨如晦,凄厲交加!
呼嘯而來的龍在半空生生頓?。?br/>
只因從沈嶠身上,忽然爆發(fā)出一股強大的氣勁,仿佛毫無光明的黑夜里忽然炸出一團光,極耀眼,極刺目。
“光”迅速膨脹,越來越大,那條不見血不肯撤的殺孽之龍,瞬間就氣勁吞沒,摧毀于無形!
桑景行甚至來不及露出訝異的表情,臉色隨即大變,人在半空卻生生踏虛成實,扭身欲退。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沈嶠驀地暴起,手中山河同悲劍以雷霆萬鈞之勢朝他刺過來。
毫無花俏技巧,毫無高深招數(shù),只是平平遞出,身形飄蕩如紙,又穩(wěn)若泰山,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快,瞬間出現(xiàn)在桑景行的面前!
桑景行覺得背面有股涼意,就像一盆冷水忽然從心頭澆下。
但他畢竟不是他的徒弟霍西京,霍西京的死法也不會在他身上重復(fù)。
他一掌拍向沈嶠,另一只手則抓向他握劍的手腕。
但毫無用處,桑景行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手像是要被絞碎一般,劇痛無比,護體真氣此時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甚至能夠感覺到手掌上的皮肉被一片片削下來!
他的臉色劇烈變化,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恐懼和不可置信,看沈嶠的眼神也像在看一個瘋子。
“你竟然自毀根基?!”
練武之人最看重的,莫過于根基。
那是自己從小到大,寒來暑往,一點一滴練出來的,絲毫作不得假。
沈嶠的根基是道心,此時他自毀道心,完全是一副與桑景行同歸于盡的架勢。
即使桑景行的武功比他高,再打下去,除非桑景行也愿意付出武功盡毀的代價跟沈嶠拼一拼,否則他已經(jīng)完全沒了勝算。
桑景行當然不愿意,所以他選擇了抽身后退!
可即便如此,一雙肉掌也已經(jīng)悉數(shù)被沈嶠爆發(fā)出來的真氣所侵蝕,瞬間血肉模糊,劇痛難當。
果真是個瘋子!
簡直無可救藥!
他咬牙切齒,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動作稍慢一步,對方自爆而產(chǎn)生的巨大沖力已經(jīng)沖破他的真氣,劍光直接在他胸口劃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桑景行忍不住大叫,不再猶豫,直接轉(zhuǎn)身便逃。
然而在他身后,凌厲奪目的有形劍意已經(jīng)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
“師尊!師尊!阿郁和阿瑛方才在使滄浪劍訣的時候,最后一招比劃的姿勢明明都和您教的不一樣,您為什么不出聲糾正他們呢?”
“因為劍尖朝上只是一個大概的說法,到底朝上一寸,還是朝上兩寸,并無成規(guī)可循,阿嶠,練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不要過分拘泥規(guī)矩,那樣只會局限了你自己的目光和格局?!?br/>
小孩子因為裹得厚厚,走路有些不穩(wěn),可他還是執(zhí)著地抓住前面那個高大身影的袍角,表情似懂非懂,又充滿孺慕和依戀。
被他抓住不放的人見狀一笑,索性蹲下來將他抱起,一并前行。
“在這世間,有許許多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壞人,還有更多,不能單純用好和壞來區(qū)分的人,他們的想法未必和你一樣,走的路未必也和你一樣,就像郁藹和袁瑛,同樣一套劍法,他們使出來還有區(qū)別,你不要因為別人跟你不一樣,就去否定他們,做人當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練武也是如此,心性偏狹者,成就境界終究有限,即便他登上巔峰,也不可能長久屹立不倒?!?br/>
“那阿嶠呢,阿嶠是好人還是壞人呀?”圓圓的眼睛極黑而又澄澈分明,映出了自己最親近之人的影子。
他的腦袋隨即被撫摸了一下,那手溫暖干燥,就像陽光暖暖灑在身上。
“我們家阿嶠,是最可愛的人?!?br/>
得到滿意的答案,他有點小小羞澀,又禁不住開心地笑了。
然而溫暖陡然消失,周圍所有景物仿佛瞬間破碎,連同抱著他的這個人。
依舊是在玄都山上。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景物未必依舊,況人面乎?
當年還追在他后面非要他喊師兄的手足,如今已經(jīng)與他一般高矮,正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質(zhì)問:“師兄,從來沒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門,有實力扶持明主,讓道門影響遍及天下,為什么偏偏要學(xué)那些隱士獨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是嗎,真的是他太天真了嗎?
他只不過想要好好守護師尊以及前幾代掌教留下來的這片土地,好好守護這些師兄弟們不必卷入戰(zhàn)火,遠離江湖上的勾心斗角。
他錯了嗎?
“是的,你錯了?!庇袀€人對他這樣說,“你錯就錯在對人心估量不足,你以為世上的人都與你一樣無欲無求,一樣隨遇而安嗎?人性本惡,不管多么親厚的感情,只要你阻擋了他們的利益,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鏟除你。你難道還沒有這份覺悟么?”
“像你這樣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離開了玄都山,離開了祁鳳閣的光環(huán),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種人有資格與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對手?!?br/>
“你竟然自毀經(jīng)脈,自絕后路?!你簡直是個瘋子?。?!”
所有往事,所有聲音,在這句話之后驟然破滅。
一切仿佛回歸最初。
劇痛從四肢百骸傳來,痛得像是有人拿了把鈍刀子一直在銼他的骨頭,又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血肉里鉆去鉆去,他自詡極能忍痛,可到了此時此刻,也忍不住想要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呻、吟,忍不住想要流出眼淚,甚至想要拿一柄利劍直接穿透自己的心頭,結(jié)束著無窮無盡的痛苦。
然而他所以為的大喊大叫,在旁人聽來,卻不過如同蚊吶罷了。
“沈郎君,您醒了?”
聲音輕輕的,像從遠方傳來,飄渺不定。
實際上對方是趴在沈嶠耳邊說的,只不過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難聽得分明罷了。
他竭力想要發(fā)出聲音回應(yīng),最終卻只是手指動了一動。
對方看見了,對他悄聲道:“沈郎君,您是不是能聽見?那我說,您聽就好了,聽見了就動一動手指。”
沈嶠很快回應(yīng)。
他認出對方的聲音了,是白龍觀里那個小道士,觀主的小徒弟十五。
果然,對方道:“我是十五,兩天前上山采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您,當時您藏在山洞里,渾身冰涼,幾乎沒氣,差點嚇得我,我一個人也搬不動您,只能回去通知師父,讓師父抬您回來的?!?br/>
是了,沈嶠也想起來了,當時他自毀武功準備與桑景行同歸于盡,雖然沒有成功,卻也重創(chuàng)了對方,他則趁機逃走,藏入旁邊白龍山中,本以為十死無生,卻沒想到竟然被十五發(fā)現(xiàn)。
他想問桑景行有沒有找上門來,自己有沒有連累了他們,但努力半天,卻還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皮急劇顫動,可見內(nèi)心焦急。
十五發(fā)現(xiàn)了,趕緊找來一杯水,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清涼水流潤過喉嚨,好一會兒之后,沈嶠終于感覺舒服許多,睜開眼,毫無意外一片漆黑。
他本以為是自己眼睛的問題,十五卻道:“我們現(xiàn)在是在白龍觀的地窖里,沒點燈,所以黑漆漆的?!?br/>
沈嶠開口,聲音啞得連自己也差點認不出來:“有沒有,人,來找,過,你們……”
他現(xiàn)在身體極其虛弱,連說話也只能一字一頓迸出來,困難而又吃力。
十五:“有,彭城縣公的人來了兩回,可能是因為那日驢肉夾餅的事情來算賬的,得虧師父有先見之明,讓我們提前都搬到這里來,觀里那么破,也沒什么東西可以讓他們打砸的,他們進來找了一圈找不著人,就走了,約莫還以為我們逃走了呢!”
說到后面,他禁不住笑了出來。
沈嶠:“對不住……”
十五:“沈郎君,您千萬不要這樣說!”
他似乎察覺沈嶠內(nèi)心的疑惑,很快接下去道:“您還記得么,當日湘州城外,您曾經(jīng)把自己懷里的餅給了一個孩子,后來他還給您磕頭謝恩,說要給您立長生牌位來著?!?br/>
等席卷身體的又一波痛楚緩過去,沈嶠費力地想著,模模糊糊有點印象。
“你就是那個……”
十五雖然有點瘦弱,卻生得干干凈凈,白白嫩嫩,與記憶中那個面黃肌瘦,幾不成人形的孩子判若兩人。
“對,就是我,后來阿爹想拿我去換別人的孩子吃,阿娘不肯,拼死攔下來,又說要把自己賣出去,換我和弟妹的平安,阿爹答應(yīng)了,可沒想到阿娘被換了糧食之后沒兩天,弟妹就相繼重病死掉了,”十五的聲音帶了點哽咽,“阿爹嫌我累贅,想把我煮了,幸而當時正好遇見師父,師父拿一袋子餅將我換下,又帶我走,我跟著師父,一路來到白龍觀定居,我原先的名字不好聽,師父就給我改了名,叫十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