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般娜帶著羊群回來,像往常一樣,她先將羊群趕到羊圈里,卻沒將手里抱著的小羊羔放回去,而是帶著它去敲開沈嶠的屋子。
沈嶠很快過來開門,見了般娜就笑道:“你回來了?!?br/>
他側(cè)身一讓,般娜卻沒有進去,只在門口探頭探腦,生怕晏無師又像昨日那樣發(fā)瘋。
可那人僅僅只是坐在床榻上,安靜地望著她,神情也不似昨日暴戾。
般娜:“他已經(jīng)完全康復了嗎?”
沈嶠苦笑搖頭:“只怕更糟糕些?!?br/>
般娜啊了一聲,越發(fā)不敢進去了。
沈嶠不知如何解釋發(fā)生在晏無師身上的復雜情形,只能寥寥數(shù)語簡略道:“他腦子受了傷,現(xiàn)在有時清醒有時不清醒,不清醒的時候居多?!?br/>
“那他現(xiàn)在是清醒了嗎?”般娜好奇看著晏無師,后者也回望著她,眼中黝黑無波,令她莫名寒顫。
沈嶠:“……不清醒?!?br/>
般娜后怕:“還會掐脖子?”
沈嶠:“應該不會了,他現(xiàn)在心智也許只如幾歲稚兒,連話都說不清,上回是我疏忽了,往后我不會再讓他傷到你們的。”
般娜還是頭一回聽見這種情形,眨眨眼看著晏無師。
晏無師居然也朝她眨眨眼。
般娜:“……”
沈嶠:“……”
他揉揉額角。
般娜想了想,將手中羊羔放下地,驅(qū)著羊羔朝晏無師那里走,笑道:“那要不讓羊羔陪他玩,村里的小兒都很喜歡小羊羔呢?!?br/>
小羊羔潔白無瑕,看著就令人忍不住想往懷里揉,連沈嶠都覺得可愛。
晏無師卻擰起眉頭,看著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羊羔朝自己走過來,低頭想要嗅他的衣角,忽然就伸出手,將羊羔往旁邊狠狠一推。
小羊羔咩了一聲,撞撞跌跌踉蹌幾步跪倒在地上。
般娜再顧不得對晏無師的懼怕,趕忙上前將小羊羔抱起。
沈嶠也擰起眉頭看向晏無師,后者卻回以無辜的眼神。
“般娜,這里有我,你先去忙你的罷?!?br/>
經(jīng)過方才的小插曲,般娜顯然也心有余悸,她點點頭,沒再說什么,抱著小羊羔聽話地走了。
沈嶠:“你方才為何推開那只羊羔?”
晏無師沒有回答,只看著他。
但沈嶠卻隱隱明白了什么。
一個人不管性情大變還是記憶錯亂,總有些最本質(zhì)的東西深深刻在骨子里不會變化,晏無師從來就是個多疑的人,即便他此刻也許只剩下零星記憶,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沈嶠道:“你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把把脈。”
晏無師伸出手。
他對沈嶠與對般娜的態(tài)度,幾乎形成鮮明的對比。
但沈嶠知道,那只是因為對方近乎詭異的直覺,知道沈嶠絕對不會傷害自己。
沈嶠三根手指放在對方手腕上,一邊問:“你現(xiàn)在手腳能動了嗎,可以下來走走?”
晏無師點點頭:“能動,頭暈……”
沈嶠試探地問:“你今早曾對我說,現(xiàn)在回長安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你還記得嗎?”
晏無師回以茫然眼神。
沈嶠忍不住長嘆一聲。
“要不你還是躺下歇息罷?!币苍S睡一覺醒來又能恢復正常了呢?
哪怕是對著他冷嘲熱諷,也好過像現(xiàn)在這樣一問三不知。
晏無師卻道:“不想?!?br/>
這意思是不想睡。
若是尋常孩童,總有各種辦法可以哄逗,可偏偏這位又不是孩童,讓沈嶠對著晏無師那張臉像跟孩子說話似的溫言軟語,他也張不開口。
兩人正大眼瞪小眼之際,敲門聲響起。
沈嶠如獲大赦,不易察覺地松出一口氣,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般娜。
她做好油餅,連同羊肉湯一并端過來。
二人在門口說了兩句話,沈嶠謝過她,等般娜走了,方才將門關上,回到屋內(nèi)。
沈嶠將羊肉湯和油餅放在晏無師面前:“餓了沒,吃罷?!?br/>
晏無師瞅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小聲冒出一句:“你喂?!?br/>
沈嶠:“……”
晏無師半晌沒等到回答,抬首看沈嶠,遲疑道:“和上次,一樣,親……”
他如果現(xiàn)在把人給劈暈了,對方醒過來會不會換一種正常些的性情?沈嶠很認真地想道。
晏無師仿佛感知到危險,還沒說完的“親”字生生吞進肚子里,整個人直接縮到床角一處。
沈嶠又嘆了口氣,將羊肉湯往他面前一推,自己則拿起油餅,撕下一小塊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晏無師這才從床角又挪回來,手伸向湯碗。
他經(jīng)脈受損,骨頭也被鎮(zhèn)傷,捧著碗的時候手還有點兒顫抖,但比起之前剛醒過來的時候,明顯已經(jīng)好轉(zhuǎn)不少。
沈嶠見他低頭一口口慢慢喝湯,心中一動,忽然問:“你方才是因為不放心肉湯,才讓我喂你的?”
這樣一來肉湯先進了沈嶠的口,就算有毒也會是他先倒下。
晏無師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其實已經(jīng)是一種答案。
沈嶠本應該覺得憤怒,但他卻很平靜道:“我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就算我說我沒有害你之心,興許你也不會相信。不過般娜和她祖父都是好人,這幾天在這里住,你還是要適當收斂一些,免得傷了他們的心,我也不會再放任你傷害別人?!?br/>
見晏無師依舊沉默,沈嶠不知再說什么才好,也只得跟著沉默下來。
從前他曾以為像晏無師這樣的人,只要日久天長,精誠所至,總有金石為開的一天,但現(xiàn)在他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離譜。
無論對方變成什么樣,他會相信的,永遠只有他自己。
兩人分頭坐在床榻和桌旁,相隔不遠,視線卻并無交集。
確切地說,沈嶠低頭吃東西,晏無師卻在看著沈嶠。
半晌之后,晏無師終于開口:“美人,哥哥……”
沈嶠聽見這個稱呼就渾身發(fā)寒,正要開口糾正他,卻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動靜。
他凝神傾聽片刻,騰地起身往外走,不忘回頭交代晏無師:“你待在這里,不要出去?!?br/>
那頭般娜也聽見了動靜,她沒多想,只當是祖父回來了,歡呼一聲跑出去看。
剛開了院門,就看見一隊人馬由遠及近朝這里疾奔過來,煙塵滾滾。
那里頭根本就沒有祖父的身影。
般娜立時想起沈嶠二人還住在這里,疑心對方是沖著他們來的,便要關門轉(zhuǎn)身去通知沈嶠。
對方動作卻比她更快,勒住韁繩下了馬,并作幾步上前踹開院門,動作一氣呵成,完全沒有給般娜反應的時間。
般娜啊了一聲,被對方踹門帶來的沖擊推得往后連退數(shù)步,踉蹌著險些坐倒在地上。
但后退的身體被一只手扶在腰間,及時止住退勢。
沈嶠幫她站穩(wěn)之后就松開手,面對來者:“尊駕何人?”
后面一人下了馬,舉步上前,扯下罩臉頭巾,朝沈嶠拱手道:“屬下無禮,讓這位小娘子受驚了,我本是來找你的,先前在客棧人多口雜,不及細談,沈道長別來無恙?”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眼前此人談吐彬彬有禮,連帶笑容也洋溢著一股自信,一望便知久在上位,身處優(yōu)渥環(huán)境,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沒讀過什么書,性情有些粗莽,卻又粗中有細的陳恭。
再看跟著陳恭一起來的人,這里頭居然還有熟悉面孔,沈嶠認得其中幾張,當日出云寺各路高手搶奪幫押運的鏢物,那里頭就有齊國慕容家的家主慕容沁,時過境遷,這個為齊國朝廷賣命的高手,轉(zhuǎn)眼竟成了陳恭的手下,不能不令人覺得命運玄奇。
沈嶠的目光從慕容沁,拓跋良哲等人身上收回來,望住陳恭,沉聲道:“此處偏遠冷僻,陳縣公尚且還能找來,卻不知從何得知我的下落?”
陳恭看了般娜一眼,笑道:“我遇見一名老者,想來是這位小娘子的祖父罷?”
般娜惶惶然,還有些不明所以,沈嶠卻臉色微變:“有什么事你來找我便是,何必殃及無辜!”
陳恭反倒用安撫的語調(diào)和他說:“不要緊張,我只是想從他口中詢問你的下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到了,自然不會對他如何,外面風大,不好說話,你不請我入內(nèi)坐一坐嗎?”
般娜聽說祖父被抓,已是渾身發(fā)軟,沈嶠一手攙住她,沉默片刻:“請?!?br/>
慕容沁等人待要跟隨,卻被陳恭制止:“沈道長是正人君子,不會對我如何的,你們就在外面等罷?!?br/>
堂堂齊國御用第一高手,出云寺那夜何等傲氣,此時在陳恭面前,竟老實得像耗子見了貓,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絕不多言,朝陳恭一拱手,便帶著其他人在外頭布防。
陳恭跟在沈嶠后面進屋,咦了一聲,笑吟吟道:“怎么不見晏宗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