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打從張木流以雷霆牢籠圈住朱克詠開始,白麒麟便去了那座供奉殿。九元道人自然會在第一時間趕來,人又不是什么物件兒,再是修道之人,渾身上下總得有處地方熱乎不是?可一頭瞧著不再只有小狗大小的白鹿攔在供奉殿前,九元道人竟是沒法兒脫身。
其余道人更是無可奈何,也不知這白鹿使了什么手段,連那分神境界的道人想要離開供奉殿,都會如同鬼打墻,明明一步走出去了,后腳跟著落地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原處。
所以即便有人想要去通風(fēng)報信,也是難以邁出鼎山半步。
九元道人是合道巔峰,若是他不再凝練其余真意,只將個道門真意凝練為道則,那他離煉虛境界差的也就是時間而已。
可天下之大,從來就沒人敢說自己境界高,就一定打得贏境界低的。
更何況那頭白鹿氣息十分古怪,在道門真意之下居然半點(diǎn)兒不懼,且連九元道人都沒辦法瞧出來其真身到底是個什么。
白麒麟與九元倒是也未曾開打,只是大眼瞪小眼而已。
事實上這頭白麒麟不比離秋水脾氣好多少,在那鼎山上空對峙之時,她其實很焦急,一遍又一遍腹誹,“這大供奉也太膽小了吧,欺負(fù)到你家門口兒了都不出手?”
無奈,總不能自己先出手,那不就成了挑事兒了嗎?不占理,打不痛快。
這點(diǎn)來說,白麒麟與張木流還是頗為相似,干什么都需要個理由。
直到張木流喊話白麒麟,后者放開那籠罩一地的禁制,九元道人才脫身來到此地。
先前雖然不能過去破廟,可白麒麟也是十分貼心,揮手間便有一道光幕懸停在眾道人頭頂。除了張木流與朱克詠的心聲傳音,其他的聽得實實在在,也看的實實在在。
那位九元道人由始至終就沒把眉頭舒展開過。
所以他在救起朱克詠時,只是嘆息,卻談不上對張木流有多少怨言。
陳先生說的對,又何嘗不是救太子?
那位手拄著拐棍,頭發(fā)雪白的老人家,正是柳知允與朱克悟的恩師,陳季。
這老人家四十歲前四處奔波,就為求個一官半職,可惜朝野上下無人搭理他。四十歲后,換成了一國之君親自求其為官,可陳季不知怎的,就是不愿入朝為官了。
還是如今的俞國皇帝坐上龍椅的第三年,找到了游山玩水的陳季,也不知雙方聊了些什么,這位執(zhí)拗讀書人才愿在來俞都。此后皇城邊兒上多了個草廬,無論刮風(fēng)下雨,這位老先生每日都會坐在草廬內(nèi)授課兩個時辰,也不管是否有學(xué)子聆聽,只翻書授課,雷打不動。
老先生看樣貌就是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頭兒,可自從他走到破廟一旁,這片地方就變得安靜起來。
朱克悟已經(jīng)走去陳季身后靜靜佇立,張木流也落下身形,看了看寺廟內(nèi)羞愧不止的李言,搖頭笑了笑。反倒是那個羅掌柜,張木流總覺得他不是一般人,可看不出來個哪里不對勁。白麒麟歸來時張木流便問了她,能不能看出來那掌柜有什么不尋常之處,只是白麒麟仔細(xì)打量半天,也只是給出個正常人的答案。
那將方才打斗的地方隔絕起來的會是誰呢?有這手段,起碼也得合道起步。
九元道人聽了白發(fā)老人那句話之后,淡淡一笑說道:“陳先生當(dāng)真護(hù)短,那小子用計拙劣,可誅心太狠?!?br/> 從一開始,張木流就算計好了。像朱克詠這種人,永遠(yuǎn)都會有人遷就,且其本身天賦不俗,九元道人自然對其頗為看重。
若是他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這一起從來都是他自以為呢?
沒良心的會懷疑他人,但凡有那一丟丟良心在胸膛里,就只會懷疑自己。
而一旦連自己都不相信了,那便是必輸之局。
壓倒朱克詠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張木流給的一刻鐘時間。
而后來的朱克悟替兄長赴死,才是真正的點(diǎn)睛之筆。
試想一下,一個被自己冷嘲熱諷長大,從來就沒給過什么好臉色的弟弟,為自己擋下了一記殺招,替自己而死。朱克詠會不會更加愧疚?
但凡有點(diǎn)兒良心的人,就會愧疚。
富貴時常常對不如自己的人沒個好臉色,落魄時那人卻舍命救自己。如若此類,是個人便都會愧疚。
后來的朱克詠手持方天畫戟與張木流打斗時,其實是在一心求死,他已經(jīng)無顏活在世間了。
張木流笑道:“沒想過要救他,只想讓他不太好受而已,若是九元前輩非要感謝,晚輩自然不會推脫?!?br/> 陳季瞥過來一眼,淡淡道:“誰教出來的?怎的這么油腔滑調(diào)?!?br/> 一身黑衣微笑不止,又朝陳季作了一揖,這才緩緩說道:“晚輩不是儒教修士,更不算是讀書人。而且,教我的先生也不會比陳老先生差?!?br/> 白發(fā)老人微微一笑,轉(zhuǎn)頭與九元道人說:“論年齡的話,你比我大得多。你且說太子殿下今日之舉是對是錯?”
九元道人苦澀一笑,原本只是讓朱克詠來試探一番罷了,誰知這小子打著打著卻起了殺心。
“貧道讀書少,論不來個對錯。陳先生學(xué)究天人,何不為我們解答一番?”
張木流笑著退去遠(yuǎn)處破廟,坐在稀爛對門檻上開始喝酒。
有的玩兒,這兩人一上來便先干個嘴架,若是不退出來,難不成等著被二人唾沫星子淹了?
可憐了那位三皇子,估計要淪為二人交戰(zhàn)平臺嘍。
朱克悟求救似的往張木流看來,見張木流不搭理,只能傳音道:“張先生,你這就有點(diǎn)兒不厚道了吧?”
張木流灌了一口酒,答道:“這跟我就沒什么關(guān)系呀!一個你先生,一個你哥的師傅,怎么說都跟我不搭邊兒。”
說罷便不再理會那邊兒,任由一個儒士與一個道人在那邊兒言語交鋒。
黑衣青年只是坐在門檻飲酒,事實上他對李言那份轉(zhuǎn)來換去的心思,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人生路上,對待世間的眼光,不就是個先看山是山,之后才學(xué)著深思,最后又回到那種看山是山的模樣嗎?
信不信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李言始終沒有覺得,自己想要跟張木流學(xué)本事,就得不分是非的站在張木流一邊。
這樣其實很好,不以親疏論對錯。張木流就想知道,萬一有一天岳薈做了些什么錯事,李言要如何自處?若是那時的李言,與今日李言的選擇一樣,張木流會很失望。
反觀劉工那小子,由始至終就是無腦相信,與李言天差地別。這個此刻已經(jīng)跑去破廟內(nèi)與李言一起烤肉的少年人,估計連他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脾氣。
世上又有幾人能摸清自己的脾氣?
自打劉工進(jìn)去破廟,李言就一直防賊似的防著劉工。劉工歲數(shù)大一些,又自小摸爬在知冬城里,自然是知道那個黝黑少年的心思。
于是他故意烤一塊兒肉,一分為二,一半遞給岳薈,還笑著說:“岳妹妹,要說劍術(shù),我可能真不咋地,可要說烤肉,我自認(rèn)天下第二的話,起碼有三四個人是同意的?!?br/> 少女岳薈被這家伙的言語逗得噗呲一笑,李言則跟著扯動嘴角,強(qiáng)顏歡笑。
估摸著李言這會兒心中早罵過劉工不知多少遍了,可他又不好意思把憋在嗓子眼兒的一句話說出來。
女孩兒家的心思與感覺都是十分細(xì)膩,岳薈自然知道她的李言哥哥此刻吃味無比,只不過呢!她也想要逗一逗這個悶葫蘆似的哥哥。
門口的張木流,一直在注意著那個羅姓中年男子??傆X得這家伙哪兒不對勁兒,可又說不上來地方。
火堆那邊的言語和心聲,張木流也在一直分心聽著。三人心中言語也是讓他苦笑不得尤其是劉工那小子,蔫兒壞。
“你小子給我滾過來,搗什么亂呢?你信不信李言若是修行有成,第一個要打的就會是你這家伙?”張木流無奈傳音。
劉工訕訕一笑,把方才背在身后木匣子甩到身前,屁顛兒顛兒的跑到門口,雙手平捧著那長長的木匣,嬉笑道:“幸不辱命!徒兒給師傅把劍帶來了?!?br/> 張木流笑容燦爛,對著劉工道:“你是真不怕我扭掉你的狗頭?”
少年苦著臉一屁股坐在地上,摸了摸脖子,弱弱問道:“能不能先緩緩?正兒八經(jīng)拜師后再擰斷狗頭?”
一身黑衣的張木流強(qiáng)忍著一巴掌把這家伙拍去俞都城內(nèi)的沖動,邪魅一笑,接過木匣緩緩打開后,一柄樣式與張木流那柄木劍一模一樣的長劍靜靜躺在匣中。劍身根部刻了兩個古意十足的大字——竹麓。
打開劍匣時并無什么磅礴氣勢,可那邊互相譏諷不休的九元道人與陳季,卻是齊齊看向這邊兒。
張木流未曾理會二人,而是對著劉工笑道:“想過把這柄劍拿著跑路嗎?”
劉工嘿嘿一笑,撓著頭說道:“想是想過,不瞞您說,我連往哪兒跑都仔細(xì)想過呢。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到最后也沒跑。”
九元道人與陳季已經(jīng)走來,張木流讓劉工繼續(xù)背著那木匣,而自己自顧自喝著酒,也不理會那二人。
陳季拄著拐杖問道:“為何這劍含有幾分儒家氣象,與教你的那位先生有關(guān)?”
九元道人則是皺眉道:“原來你當(dāng)真是那被脊背山奉做上賓的張姓劍修?”
朱克悟這會兒壓根兒就沒跟上來,他在遠(yuǎn)處看著張木流,有些幸災(zāi)樂禍。
只不過黑衣青年卻沒有回答二人,而是笑著說道:“二位都是一道走在前面的,張某稱二位前輩是理所當(dāng)然的。九元前輩幫著聚攏魯護(hù)魂魄,我就不與你計較了,只是這是第二次了,事不過三。老先生既然學(xué)問高,小子斗膽有一問?!?br/> 九元道人瞇眼一笑,“莫非連魂魄都要?dú)€干凈才作罷?”
陳季則是笑道:“請說。”
張木流搖了搖頭,不想問了。轉(zhuǎn)而看向九元道人,同樣瞇著眼睛,與這位合道巔峰修士四目相對。
只見道袍中年人笑著說道:“沒太想明白,為什么就猜的到是我呢?”
黑衣青年只是淡淡道:“那是不是你呢?”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九元道人一閃而逝,連同太子朱克詠都已經(jīng)不知所蹤。
白麒麟閃身過來,傳音問道:“追不上,這人打斗本事沒有,逃命本事一流。朱克悟被丟去皇城,我沒理會?!?br/> 張木流微微一笑,轉(zhuǎn)頭看向那包子鋪的羅掌柜的,后者訕訕一笑。
陳季猛然間大笑起來,轉(zhuǎn)頭與朱克悟說道:
“瞧見沒有?學(xué)著點(diǎn)兒?!?br/> 朱克悟一頭霧水。
積沙鎮(zhèn)黃昏家中,由打老屋拆出來的金銀財寶不知所蹤。李無才與于不止沒有見過,白麒麟更是沒有見過,在那對兒胖瘦衙役斬了胡姓縣令之前,那些財寶已經(jīng)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