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盈生氣了。
　　
　　成年后她生氣次數(shù)不如青春期那般頻繁，即使吵架也不會鬧太大。
　　
　　和秦既明吵架最厲害的一次，還是高中，她跑去和江寶珠、紅紅等人喝得爛醉，手機(jī)里又說的含糊不清，騙他說自己沒喝酒，夜里醉倒，三個小閨蜜擠了一床睡。次日酒醒后回家，才知秦既明等了她一夜沒睡。
　　
　　秦既明罵了她一頓，林月盈性子執(zhí)拗，倆人吵了好大一仗，誰也不理誰，冷戰(zhàn)了足足二百二十三分鐘，以林月盈酒后胃痙攣開啟了破冰。
　　
　　秦既明抱著她去醫(yī)院，司機(jī)開車，倆人坐后排。一路上，秦既明抱著疼到抽搐的她，一邊用掌心給她揉疼痛的胃，一邊恨鐵不成鋼地輕輕拍她的臉，聽她疼得吸冷氣，嘆口氣，往自己肩膀按一按，低頭，用下巴蹭一蹭她額頭。
　　
　　秦既明由著她嘗過酗酒后的痛苦，后來的林月盈也再沒喝醉過。
　　
　　這次不同。
　　
　　不是秦既明不慎弄壞了小時候林月盈的風(fēng)箏，也不是成年后的林月盈因好奇而醉酒。
　　
　　全是秦既明的錯。
　　
　　怪他白白讓她空歡喜一場。
　　
　　林月盈一邊抽抽嗒嗒地哭，一邊用紙巾狠狠地擦著鼻涕。擦到鼻子紅了，又湊到鏡子前看。
　　
　　只看一眼，她飛快把紙巾丟出去，長手一撈，撈回柔軟的濕巾。
　　
　　“不行，不能再用力擦了，”林月盈哽咽，對著鏡子，心疼地揉了揉鼻子，“這么好看的臉，不可以這樣糟蹋?！?br/>　　
　　她不肯讓秦既明聽到丟人的嚎啕大哭，只小聲哭了一會，越想越委屈，趴在床上蒙頭睡，也不想和朋友訴苦。好丟人的事，也好難過的事情，講出來只會加重她的傷心。
　　
　　秦既明道歉了三次。
　　
　　第一次在中午飯點(diǎn)，秦既明做了芥藍(lán)炒牛里脊，一道海米拌芹菜，還額外為林月盈煲了她的美容湯——花膠燉豬蹄。
　　
　　做好后，他才敲門，叫她名字。
　　
　　“出來吃飯了。”
　　
　　隔了五分鐘，林月盈紅腫著眼睛出來，倆眼似核桃，坐在桌前，一言不發(fā)，拿起筷子就吃。
　　
　　秦既明說：“你上次說芥藍(lán)炒老了，這次炒的時間短，脆?！?br/>　　
　　林月盈去扒拉芹菜，一小段一小段地往嘴巴里送。
　　
　　秦既明又說：“這次用的是鐵桿芹菜，是不是要比西芹更好吃？”
　　
　　林月盈生生挪了筷子方向，不夾芹菜了，又去夾里脊。
　　
　　她腮上還掛著淚，妝已經(jīng)卸了，褪了粉底的肌膚上泛著一點(diǎn)淡淡的血紅色，鼻頭也紅，紅殷殷。
　　
　　搓出來的。
　　
　　悶聲不吭吃完半碗米飯，喝了一碗湯，林月盈撂下筷子，扭頭就走，絕不肯和他多說一句話。
　　
　　美食示好，失敗。
　　
　　第二次，在林月盈去陽臺澆自己心愛的月季時。
　　
　　秦既明坐在沙發(fā)上正看報(bào)紙，放下，叫她：“月盈。”
　　
　　林月盈拎著小噴壺，一邊低頭看自己精心種的瘦巴巴小月季，余光瞧見他的身影，默不作聲。
　　
　　“今年物價上漲，我想了想，女孩子，經(jīng)濟(jì)寬裕些會更好，”秦既明說，“從這個學(xué)期開始，你每周的生活費(fèi)都再增添一千塊，從我工資卡里直接打給你，好不好？”
　　
　　林月盈專注澆花花，不理他。
　　
　　秦既明聲音放緩：“我記得前天晚上你打電話，說看上的包又漲價了，是哪一款？”
　　
　　林月盈目不斜視，小水壺噴噴噴。
　　
　　秦既明自言自語：“那個叫0.22還是1.66？還是3.14？”
　　
　　林月盈悶聲：“……2.55?！?br/>　　
　　“好，2.55，”秦既明笑，“明天陪你去買好不好？”
　　
　　林月盈重重放下澆水壺，轉(zhuǎn)身看他。
　　
　　“哼！”
　　
　　扭頭就走。
　　
　　利益引誘，失敗。
　　
　　一整個晚上，林月盈都憋著氣。她后天就要走了，而秦既明是后天上午八點(diǎn)半的機(jī)票。
　　
　　晚上她也壓抑著，憋著不發(fā)出一點(diǎn)動靜，就像一個身負(fù)重任的間諜。頭可斷血可流，骨氣不能丟。
　　
　　一直熬到第二天早晨，秦既明敲門，叫她起床吃早飯。
　　
　　第三次道歉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
　　
　　林月盈站在洗手臺的鏡子前，對著鏡子和自己的頭發(fā)艱難做斗爭，她頭發(fā)有些微微的自然卷，又長又濃又密，自然的棕黑色，打理好了十分美麗。只是梳理起來有些麻煩，她自己鼓著氣，檀木梳卡在側(cè)面，怎么梳都梳不下，她心中又急又惱，一用力——
　　
　　纏繞在梳子上的頭發(fā)被她拉扯著生生往下拽，牽扯到頭皮，痛得她一聲叫。
　　
　　聲音引來秦既明。
　　
　　林月盈背對著他，眼里含著淚，還在對鏡子和頭發(fā)、梳子做著抗?fàn)帯?br/>　　
　　秦既明嘆口氣。
　　
　　“淚這么多，”他說，“流一晚上了，還是一委屈一汪水。”
　　
　　林月盈悶悶不樂：“你不要管我，你去上海吧，你去找你的工作吧，你工作淚少，工作不委屈，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隨時為你敞開懷抱?！?br/>　　
　　她捏著梳子，還沒解開纏在上面的卷發(fā)。
　　
　　秦既明不說話，抬手，從她手里拿走梳子，仔細(xì)看，看怎樣拯救她可憐的頭發(fā)。
　　
　　林月盈說：“不許碰我頭發(fā)，你這個出爾反爾畫大餅的大混蛋?！?br/>　　
　　秦既明專注地握著梳子，將上面纏緊的發(fā)絲一根一根地繞開：“來來回回就這么幾句，有沒有更具創(chuàng)意性的話來罵我？”
　　
　　林月盈握緊拳頭：“毫無人性，令人發(fā)指，無恥之尤，恬不知恥?！?br/>　　
　　秦既明贊嘆：“成語學(xué)得不錯，還有嗎？”
　　
　　林月盈說：“就算有我也不要告訴你，我還在生你的氣。”
　　
　　“嗯，”秦既明將她的檀木梳從纏繞的發(fā)絲間慢慢解開、脫離，在這個謹(jǐn)慎的過程中，他嗅到她頭發(fā)上明朗的薔薇氣息，還有綠檀木的淡淡自然味道，他說，“我在想，我需要做什么才能彌補(bǔ)你的難過?！?br/>　　
　　林月盈伸手捂著胸口：“做什么都不可以了，我已經(jīng)心痛到下一秒就啪唧死翹翹了?！?br/>　　
　　秦既明已經(jīng)成功解下梳子，撫摸著她漂亮的長卷發(fā)，重新為她梳理：“先忍一忍，等梳完頭發(fā)再心痛——今天想怎么梳？”
　　
　　林月盈悶聲，比劃比劃：“想要一個蓬松的丸子頭——我還沒原諒你?！?br/>　　
　　“嗯，”秦既明說，“我知道?！?br/>　　
　　小時候也是這樣，她沒什么耐心，不愛梳頭發(fā)，如果保姆阿姨不在家，她就這樣，主動搬一個小板凳，坐在秦既明面前，指著自己的腦袋，要哥哥給自己梳漂漂亮亮的發(fā)型。秦既明手巧，還特意買了一本教人扎頭發(fā)的書，無論林月盈想要什么公主頭什么魚骨辮……都能扎得漂漂亮亮。
　　
　　“我年紀(jì)大了，”秦既明忽然說，“再有一年，我就三十歲了?！?br/>　　
　　林月盈說：“雖然我現(xiàn)在還在生氣，但你的年齡真的不大，也不是一年，是一年零兩個月單五天?！?br/>　　
　　秦既明笑：“我知道這個年紀(jì)不算大，但你看看，我的工作，每天同機(jī)械和代碼打交道，不然就是去見客戶。月盈，我想說的是，我已經(jīng)工作很久了，無論是思想，還是偏好，眼光，都很難和你、和你的同齡人達(dá)成一致?！?br/>　　
　　林月盈不說話。
　　
　　秦既明手大，可以一把攏起她那濃密美麗的長發(fā)。握在掌中，像握著一把華美珍貴的綢緞，秦既明垂眼瞧著她的臉，青春年華正盛，無需鮮花華服妝點(diǎn)，朝氣就是她此刻最珍貴的裝飾品。
　　
　　“我想了一晚，思考著該怎么去哄你，”秦既明說，“最后我嘗試用你的角度來看待問題，遺憾地發(fā)現(xiàn)，年齡的鴻溝讓我沒辦法完整地代入你的思維，抱歉，月盈?！?br/>　　
　　林月盈悶聲：“那你的意思就是不哄我了唄?！?br/>　　
　　“不是，”秦既明說，“我聽你講，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兄長想聽你的想法?！?br/>　　
　　林月盈看著鏡子，秦既明已經(jīng)開始拿桌子上的發(fā)圈，將她柔軟的頭發(fā)扎在一起，還是和小時候的優(yōu)秀手法一樣，圓圓滿滿的丸子頭。
　　
　　她低聲：“我就是覺得被違約的感覺好難受，好像所有的計(jì)劃都被打亂了。而且，自從你說了你會送我后，我就一直在期待著上學(xué)的到來……啊，反正我也講不清楚，就，昨天你講完之后，我就好難過，那種感覺就像我馬上就要洞房花燭娶漂亮老婆啦，結(jié)果蓋頭一掀發(fā)現(xiàn)自己娶了一個猴……”
　　
　　秦既明說：“挺有創(chuàng)意的比喻，我好像已經(jīng)充分理解你的痛苦和絕望。”
　　
　　“就是這樣，”林月盈說，“還有，我都和朋友說好了，說你會送我，結(jié)果你又沒有時間……我都感覺不好意思面對紅紅她們了，嗚。明明是你失信，最后變得像我也說了謊……”
　　
　　越想越傷心，眼看著秦既明已經(jīng)扎好完美的丸子頭，她一轉(zhuǎn)臉，習(xí)慣性地要求抱兄長。她還穿著睡衣，夏天的，薄薄細(xì)細(xì)吊帶，梅子色，秦既明穿著t恤，猝不及防被她抱住，撞了一團(tuán)軟散春日云。
　　
　　洗得干干凈凈、已經(jīng)穿了三年的純棉家居服，第一次上身、還未沾滿主人體溫的真絲裙，身體一僵，秦既明繃緊，捏住她肩膀，果斷地輕輕一推。
　　
　　一對真絲裹的山茱萸離開溫厚的墻。
　　
　　林月盈看著兄長。
　　
　　洗漱臺上鏡子鑲嵌的燈帶打了明亮的一圈，映照著他干凈的臉。
　　
　　現(xiàn)在的秦既明即將三十，不再是曾經(jīng)打完籃球，滿頭大汗把她抱起來的十五歲高中生。
　　
　　她在他年齡中的存在即將到達(dá)一半，而秦既明存在于她近四分之三的生命中。
　　
　　好不公平。
　　
　　“……還有，就是覺得你不那么在乎我了，”林月盈委委屈屈垂眼，“你說你要去上海、不送我的時候，都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愧疚?！?br/>　　
　　“怎么沒有愧疚？”秦既明放緩聲音，“愧疚得我昨晚都沒睡好，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讓我的妹妹原諒我？”
　　
　　林月盈慢慢慢慢地呼吸，她說：“那……”
　　
　　“昨晚說的一切算數(shù)，你想今天去買包，還是想等我回來后？”秦既明問，“你認(rèn)為哪種能讓你開心？”
　　
　　毋庸置疑。
　　
　　林月盈選擇了今天。
　　
　　她不喜歡把所有驚喜都留在最后——吃巧克力甜筒要先吃掉所有最愛的巧克力，喝珍珠奶茶要一口氣吃掉所有的焦糖珍珠，生日禮物先拆秦既明送的。
　　
　　她是享樂主義，最愛的詩詞，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有花堪折直須折”，是“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她不會將收到的所有美麗花朵攢在一起，她不想一口氣欣賞它們不再新鮮的疲態(tài)。
　　
　　秦既明履行承諾，林月盈喜歡，那就買。下午便陪她去逛街，去看她喜歡的那個包，恰好有她想要的尺寸和顏色，立刻刷卡簽字。
　　
　　在為妹妹的開心付費(fèi)這件事上，他從未皺過眉。
　　
　　林月盈這才稍稍開心一些。
　　
　　她現(xiàn)在正值生理期，情緒波動大，偏偏親哥哥——林風(fēng)滿——血緣上的親哥哥，每周堅(jiān)持不懈地發(fā)消息，要她今年八月十五一起吃團(tuán)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