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王的臉色變幻很快,若不是朱襄當了這么多年的戰(zhàn)國平民，很擅長察言觀色，不然也難以捕捉到他慈祥笑容中的一抹陰沉。
　　
　　老秦王笑道：“寡人沒想到你如此深情,天下女兒羨煞你妻?！?br/>　　
　　朱襄搖頭，道：“我和雪對彼此的重視，不是‘深情’二字能簡單詮釋。天下女兒或許會羨煞現(xiàn)在的雪，但若在今日之前……”
　　
　　朱襄的話語稍稍停頓,組織好語言后，繼續(xù)道：“我自幼行為怪異,除了雪，無人會信我口中胡言亂語。”
　　
　　“待我父母雙雙逝世,我病重臥床時，長姊卷走家中財物棄我而去，是雪跪在游醫(yī)門前求藥,又挨家挨戶跪地求細糧為我養(yǎng)身體?！?br/>　　
　　“我投入藺公門下后,阻止了貴族低價買田,去長平游說趙軍,回邯鄲后被打入大牢……她一直活在惴惴不安中,卻幾乎沒有抱怨,偶爾抱怨一句還要補一句‘沒關(guān)系’，擔心我心里有負擔?！?br/>　　
　　朱襄的話中帶著懇求的語氣：“我大病之后無法生育，她也無怨無悔地嫁給我,有哪個女子會羨慕那時的她？我若不對她好,禽獸不如?！?br/>　　
　　“阿母拋棄我后,舅母厭惡阿母無情無義,卻仍舊視我為親子?！辟≌鹕?跪在馬車上,“舅父離家后，舅母身體不好，拿不動重物，仍舊每日抱著我。舅母帶著我逃到廉翁封地，又帶著我回到邯鄲，還帶著我去牢獄救舅父……”
　　
　　他抬起頭：“秦國公子受外戚影響頗深。舅父舅母都非貴族，家世簡單；舅父舅母無親子，我為舅父舅母唯一血脈；舅父舅母皆為賢良，不會招惹是非。我無外戚之憂?！?br/>　　
　　嬴小政突然插嘴，朱襄差點嚇得把嬴小政抱起來擋身后，求老秦王別發(fā)怒。
　　
　　但看著老秦王下撇的嘴角，朱襄忍住了。
　　
　　老秦王沒有在被政兒忤逆時，繼續(xù)掛著那張面具般的微笑，就表明他沒生氣。
　　
　　政兒現(xiàn)在所作所為雖然危險，但或許也是他博得老秦王真正好感的機會。既然政兒下定決心，自己不能拖后腿。
　　
　　“我身體不好，不近女色。若君上給我后院塞滿美女，我就只能為她們辦個繡坊織坊，教她們自給自足，自力更生了?！敝煜鍑@氣道，“這樣一想似乎也不錯？”
　　
　　嬴小政瞥向他突然開口打諢的舅父。舅父似乎有一種無論遇到怎樣的氣氛，都能開玩笑的天賦。
　　
　　“寡人還以為你會把她們發(fā)賣?！崩锨赝醣砬橐埠芄殴帧Ｖ煜暹@么一打諢，正想嚇唬嬴小政的老秦王差點忘了詞。
　　
　　朱襄道：“那豈不是拂了君上臉面？”
　　
　　老秦王：“……”你讓她們?nèi)ギ斃C娘織娘，就不是拂了我的臉面？
　　
　　他無視胡攪蠻纏的朱襄，板著臉對嬴小政道：“你小小年紀說什么外戚，你莫非已經(jīng)當自己是秦王了？”
　　
　　老秦王這句話很是誅心，嬴小政卻不懼怕。
　　
　　嬴小政將老秦王當未來的自己，以自己那時的心態(tài)倒推怎樣的言行會讓老秦王滿意。
　　
　　“我大父乃是秦國太子。我阿父被大父認作嫡子，將來也是秦國太子?！辟≌Π逯∧樀溃鞍⒏缚繀尾豁f入秦，阿母是呂不韋所贈送，乃是阿父和呂不韋的利益紐帶。我舅父又是世間罕見大賢，阿父一定會拉攏舅父。且大父和阿父要延續(xù)曾大父滅六國的壯舉，定會竭力避免六國貴女干政。所以阿父也定會立我為太子?！?br/>　　
　　嬴小政自信道：“我不是秦國的王，但我未來一定是秦國的王，也是這天下所有人的王！”
　　
　　朱襄的冷汗把背后都打濕了。
　　
　　我家政兒雖然是始皇崽，但以前沒見過他如此霸氣啊！怎么回事？難道真的有什么龍氣的說法，這老龍的龍氣一逼，祖龍崽崽的龍氣也“嘭”地冒出來，與老龍的龍氣相抗了？！
　　
　　“朱襄，你外甥的話，你教的？”老秦王沒回答，問朱襄道。
　　
　　朱襄使勁搖頭：“不是我！”
　　
　　老秦王看著朱襄額頭上的汗：“確實不是你。政兒，你的話誰教的？”
　　
　　嬴小政道：“沒有誰教，是曾孫自己琢磨。不過秦國局勢，是藺翁為我分析?！?br/>　　
　　老秦王立刻道：“藺相如？你還這么小，他就教你如何成為秦王？他這是何意？他不怕教出一個厲害的秦王，滅了他的趙國？”
　　
　　嬴小政道：“我還小，可能藺翁教我的時候沒想太多？不過藺翁并不怕教出一個厲害的秦王。如舅父所說，這天下原本是周的天下，周王室傾頹，總要有個新的王來統(tǒng)一天下。藺翁雖心系趙惠文王，但也心系天下庶民，盼望天下一統(tǒng)?！?br/>　　
　　老秦王激動地一拍大腿：“他難道認可秦能統(tǒng)一天下？！”
　　
　　嬴小政道：“趙王昏庸，既然趙國沒有統(tǒng)一天下的希望，藺翁評價六國誰有希望統(tǒng)一天下時，自然只從實際情況評價?！?br/>　　
　　朱襄：“……”
　　
　　藺公當然不會和政兒說看好秦國統(tǒng)一天下這句話，但政兒也沒說藺公說過??！這什么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我外甥果然天生聰慧！
　　
　　老秦王高興得立刻站了起來，但屁股剛離開座位又立刻坐了下來：“藺相如如此愛我秦國，為何不入秦！”
　　
　　嬴小政的小胖臉差點抽搐。我只說藺翁看好秦國的實力，這和藺翁“愛秦”中間隔的是不是有點遠？
　　
　　朱襄看向老秦王的頭頂。他還等著老秦王站起來，然后腦袋“嘭”的一下撞馬車頂上呢。
　　
　　遺憾。
　　
　　“藺翁說他老了?！辟≌椭^道。他想到離別時藺相如的模樣，眼眶泛紅。
　　
　　“這樣啊……他的確老了。”老秦王唏噓。
　　
　　他回想的藺相如，仍舊是在澠池時英勇無畏的模樣。
　　
　　居然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了。
　　
　　老秦王低頭看著自己布滿褶皺的雙手，心中十分惶恐不安。
　　
　　他也老了。
　　
　　此刻老秦王突然非常想念曾經(jīng)那些被他熬死的人，特別是趙武靈王和趙惠文王。
　　
　　“罷了，政兒起身吧。”老秦王有些意興闌珊，“朱襄，我本想讓太子選個聰慧的女兒嫁給你，再多送些美人替你裝點后院。有政兒在，你不樂意就罷了?！?br/>　　
　　朱襄明白老秦王的言下之意。如果政兒夭折，那么他必須與秦國宗室再次聯(lián)姻，否則秦王不會信任他。
　　
　　秦國的重臣，沒有一個家族中人不與秦國宗室聯(lián)姻。
　　
　　雖然聯(lián)姻之后，秦王該猜忌還是猜忌，大臣該各懷心思還是各懷心思，與不聯(lián)姻并無差別。
　　
　　“謝君上！待休息的時候，我立刻為君上做頓好吃的！”朱襄挪轉(zhuǎn)到老秦王面前跪下，然后把嬴小政拉起來，抱在懷里揉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