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最終還是沒去覲見秦王。
他在書房中枯坐,沒有看書,只是呆呆地看著桌面的盆栽。
朱襄抽取的香料都沒有特意公開,只是自己在庭院或者花盆中種植,如果有親朋好友喜歡,就送一些給他們。
這個時代最缺的是糧食,朱襄擔心自己推廣了香料等只供貴族享受的農(nóng)作物,以一些貴族的性格,可能會像趙國在冬季推廣土豆一樣,又多一些加重農(nóng)人負擔的苛政。
即便秦國律令嚴苛,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但其他六國會。
秦王知道了朱襄的想法后,什么都沒說,假裝不知道。
反正朱襄有什么好東西,第一時間就會通知他,那么其他貴族享受不到,與他何干?
韓非面前的盆栽就是一株芝麻。
他看似什么都沒想,心中一直重復著朱襄的感慨。
“其他國家如果得知了這些能讓食物美味程度大幅度提高的農(nóng)作物,農(nóng)人就遭殃了。六國雖然名義上已經(jīng)推行自耕農(nóng),但一些貴族仍舊將他們當做農(nóng)奴?!?br/>
“……哪怕搞點封建也不錯啊?!?br/>
韓非一直想問,什么是“封建”,朱襄笑而不語,只老氣橫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明白了,這又是只屬于朱襄本人,無法傳授給弟子的知識。
荀子一邊看書,一邊用眼角余暉瞥著韓非。
他想起朱襄說韓非委屈的時候就像是淋了雨的小狗狗,然后政兒就學朱襄的話“舅父,疊字惡心”。
朱襄雖然大多時候比喻很奇怪,這次倒是沒說錯。
韓非在書房枯坐的時候,朱襄也在說起韓非。
朱襄雖然只是農(nóng)學教授,不是機械專家,但農(nóng)村常用的機械他還是略知一二。
雖然他不知道具體構造,但只要描繪出大概效果和運用原理,以墨家和農(nóng)家集思廣益,也能將農(nóng)具做出來。
朱襄在趙國就做出了曲轅犁和現(xiàn)代風格的寬面鋤頭,可惜沒能推廣。
七國逐鹿中原,即使戰(zhàn)國時冶鐵工藝已經(jīng)很發(fā)達,但除秦國外的六國都更傾向于將鐵用來打造兵器。
后世也曾出土了六國的鐵制農(nóng)具,但以朱襄在趙國的觀察,基本只有實力強勁的貴族私田上能用上鐵制農(nóng)具,且還要一個體恤庶人、有遠見的貴族。
這除了大部分國君不重視農(nóng)耕技術迭代之外,六國國君對國家掌控力不如秦國,大型鐵礦基本在私人手中也是重要的原因。
秦國將大部分國內(nèi)鐵礦都收為官用,下令研發(fā)農(nóng)具,有能提高農(nóng)田產(chǎn)量的技術出現(xiàn)能得爵,因此秦國鐵制農(nóng)具較為普遍。
再加上秦國官府飼養(yǎng)耕牛出租給農(nóng)人,牛耕在秦國也非常普遍。牛耕和鐵制農(nóng)具,是六國有識之士懼怕秦國的原因之一。
但有識之士知道,卻很難讓國君推行。六國國君如果把自己手中的鐵礦石都用于打造農(nóng)具,造福于民,恐怕就會被國內(nèi)將鐵礦石用于打造兵器的兄弟趕下臺了。
六國王位繼承可不和平。
只有在已經(jīng)初步完成中央專|制集|權的秦國,朱襄與墨家、農(nóng)家一同研發(fā)的農(nóng)具才能得以推廣。
今年秦王已經(jīng)在咸陽周圍推行曲轅犁和寬面鋤頭,明年就會往秦國全境推廣。
墨家和農(nóng)家多人得爵,心中激情澎湃。即便朱襄沒有成為他們的首領,但他們儼然已經(jīng)奉朱襄為名譽首領。
在這樣的勁頭下,他們沒有見到棉花的實物,就通過朱襄的描述,將用離心力運作的軋棉機做了出來。
現(xiàn)在棉花豐收,他們開始調試軋棉機,忐忑地等待結果。
不用軋棉機,也可以手工處理棉桃,將棉絮、雜質和棉籽分離,只是效率會低許多,一天只能產(chǎn)出半公斤棉花。
如果用上了軋棉機,一天少說可以產(chǎn)出二十公斤。在工業(yè)革命到來之前,這就是極限。
朱襄曾經(jīng)想過,要不要在這個世界推行工業(yè)革命。
他當然放棄了。
工業(yè)革命是技術的積累,他頂多拿出一些科學理論讓后人去一一驗證,強行將蒸汽機內(nèi)燃機什么的做出來,就像是埋沒在人類歷史中,仿佛外星文明援助的“奇觀”一樣,不僅曇花一現(xiàn),還可能為華夏帶來巨大災難。
當世不能理解的技術不能用,就像是不能揠苗助長。他主要折騰的,是軋棉機這類不需要蒸汽機和內(nèi)燃機的人工機械。
秦王好奇地去玩了一會兒,手工分離棉花,又去軋棉機調試那里瞅了瞅,從太子柱手中牽過嬴小政,去找做飯的朱襄和藺贄。
這兩人以自己要幫忙做飯為由,逃過了這次應酬。
秦王到廚房的時候,準備將這頓飯敷衍過去的朱襄正在包餃子。
他扭頭對搟面皮的藺贄說:“我還以為韓非會借機拜見君上?!?br/>
藺贄笑道:“他想的太多?!?br/>
秦王走進廚房問道:“那個韓非很有才華?”
秦王的人才雷達動了。
他知道韓非是韓國宗室,心向韓國。但如果韓非真的是朱襄認可的人才,一點小小的離間計就能讓那個韓非留在秦國。
只要讓韓非無處可去就行。
即便韓非不肯在秦國入仕,在咸陽學宮講學也不錯,反正不能讓韓國重用他。
嬴小政咬了一下下嘴皮,憋笑。
現(xiàn)在曾大父不僅還能用范翁,蔡翁在這方面的本事不輸范翁。他真想看到韓非如果入了曾大父的眼,能不能逃過這一劫。
“很有天賦,但他還缺少一些歷練?!敝煜宓?,“韓非要學透了荀子教導的知識,再游歷七國,積淀之后才能變成一個大賢?!?br/>
秦王頓時失去了興趣:“你不游歷七國也是大賢。”
朱襄失笑:“君上,那不一樣。韓非雖然不得韓王重用,畢竟是韓國宗室,從小沒吃過苦。我雖然沒有游歷七國,但經(jīng)歷的變故很多?!?br/>
朱襄對嬴小政招了招手,嬴小政毫不留情地松開了曾大父的手,貼到了朱襄身邊。
“這也是政兒比許多已經(jīng)及冠的人都聰慧的原因?!敝煜宓?,“去洗手,幫忙包餃子?!?br/>
“好?!辟≌怨匀ハ词帧?br/>
秦王背著手走過來:“他還會包餃子?”
朱襄得意道:“政兒只要想學,無所不能?!?br/>
秦王促狹道:“那你家政兒和韓非比,誰更厲害?”
嬴小政的耳朵豎了起來。
朱襄無語:“拿韓非和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比,是不是太小看韓非了?”
秦王轉頭對嬴小政道:“政兒,你舅父說你不如韓非。”
嬴小政:“哼!”
藺贄笑得手一抖,一塊餃子皮搟破了。
嬴小政氣鼓鼓地站在小凳子上,使勁捏餃子皮泄憤。
雖然嬴小政的肉乎乎小胖手手指很短,但捏出的餃子居然異常規(guī)整。
朱襄將餃子皮捏一下就丟進簍子里,嬴小政非要一個褶皺一個褶皺地捏完一整個封口。
秦王看著有趣,也洗手挽袖子包餃子。
朱襄連忙道:“君上,我拿個小碗給你裝餃子,專門煮給你吃?!?br/>
誰敢吃秦王包的餃子??!
藺贄出餿主意:“你不是說可以把餃子里包一些奇怪的東西,誰吃到了就叫得了彩頭,運氣會變好嗎?還有比君上包的餃子更符合彩頭?”
秦王雖然老說藺贄不像藺相如,但他的性格意外和藺贄很合得來。藺贄餿主意一出,他就不顧朱襄的勸阻,非要捏彩頭餃子。
為此,他還特意浪費了很多張餃子皮,模仿朱襄包的餃子。
大概是聰明的人學什么都快,秦王浪費了十幾張餃子皮后,就能包得像模像樣了。
秦王本來想在餃子中包金子,朱襄差點被嚇得把餃子捏爆了。
他知道秦國卿大夫大多上過戰(zhàn)場,吃飯都很狂放。如果哪個人一口吞下一個秦王包的彩頭餃子,這不就吞金自殺了?!
朱襄抱來酸梅子罐子,挑選了幾顆較小的酸梅,讓秦王包進了餃子里。
秦王一臉遺憾。他還是認為包金子更好。
嬴小政摸了摸不知道何時沾滿面粉的臉,忍笑。
曾大父真是越來越放飛自我了。舅父在秦國越來越安全了。
朱襄說韓非還需要沉淀一段時間,秦王對韓非不再感興趣,免去了韓非被韓國驅逐的可悲下場。
當餃子下鍋的時候,此次前來觀看棉花豐收的卿大夫終于累了,跟在深一腳淺一腳的太子柱身后去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