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天大霧,目不能視,天與地仿若連在一起,一片混沌。
濃霧之中,容翡身在半空,他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唇薄如鋒,雙目緊閉,如一牽線木偶,由人牽著四肢,緩緩向前飄蕩,前方是無盡的白霧與黑暗。
四周萬籟俱寂,一片寂靜,容翡眼皮微顫,還殘存著些許意識。
忽然之間,天際隱隱約約傳來人聲,時近時遠(yuǎn),由淡轉(zhuǎn)濃,依稀可聞。
“我叫……是……沖喜……”
“你……吃……我……吃……”
容翡已沉睡許久,眉頭深蹙,帶著被人吵醒的煩躁。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擾我清凈。
待我醒來,定要割了此人舌頭。
那聲音卻無停下之意,反而越來越近。
“……容翡哥哥,你……好起來……”
容翡陡然一震,眼皮急劇顫動,腦中如被重錘,剎那間記起自己是誰,以及發(fā)生何事。
前些時日,容翡外出公干,返程途中,突降暴雨,容翡于路邊茶館避雨,喝了一盞茶,雨停便走。回來后當(dāng)晚便身體不適,起初只以為是傷寒,誰知半個時辰后,卻突陷昏迷,臥床不起。
昏睡之初,容翡神智清醒,身邊何人來往,眾人交談,俱都一清二楚。然則隨著時日推移,那些聲音卻漸漸變的遙遠(yuǎn),他的神智逐漸趨向模糊。忽一日,他被移至僻院,眾人回避,所有聲音遠(yuǎn)去,他若置身一片墳地,萬物無聲。
在這寂靜之中,容翡思緒愈發(fā)混沌,逐漸沉淪。
他已心中有數(shù),奈何眼不能睜,口不能言,只能不由自主的一日比一日“病重”。
想他自幼天賦過人,克己自律,年紀(jì)輕輕便身居要職,萬事似皆在掌控之中,終究百密一疏,竟要如此不明不白死在床榻,當(dāng)真諷刺。
容翡奮力控制軀體,然則手腳如被下了筋骨散,綿軟無力,一日一日,終究難抵藥物侵蝕,意識消散,陷入昏睡。
那濃霧之后,仿佛有一個漩渦,帶著他,緩緩滑向那無邊黑暗世界里。
驟然間響起的這道聲音,卻仿佛一道日光,穿透這迷霧,照在他所剩不多清明的神智之上。
容翡倏然意識到什么,奮力瞿住這道光芒。
隨著他的“蘇醒”,周遭迷霧開始發(fā)生動蕩,那漩渦似越來越大,更加強(qiáng)勁有力,拉扯著容翡。
所幸那道聲音不曾停下,連綿不絕,反而越發(fā)清晰。
容翡喜靜,換做平日,定嫌聒噪,此刻聽來,卻有如天籟。
“……你喜歡吃什么呢?喜清淡還是味重?”
“我喜歡辛辣!”
“……麻麻辣辣那種……嘴巴都會腫起來……祖母總說我……但我每次都忍不住,……就流口水……”
“你喜歡雪嗎?”
“……雪人……很漂亮……”
“我想養(yǎng)只貓……你覺得小狗好還是小貓好?”
這是何人?
容翡擰眉,是個小孩兒?自容翡記事起,所見所聽,所思所想,幾乎俱是文經(jīng)武略,朝堂政事之類,生平第一次聽見這種稚言稚語,簡直,簡直……
那聲音倒好聽,婉轉(zhuǎn)綿軟,猶帶稚色。
容翡在那霧海中沉沉浮浮,與那漩渦開展拉鋸戰(zhàn),時而近,時而遠(yuǎn),容翡滿頭大汗,筋疲力盡,每每力竭,想要沉睡時,那絮絮之音便及時拉住他。
那聲音始終未曾消失,偶爾停歇,片刻后復(fù)又響起。
云霧似乎變得稀薄,隱隱可見天光。
“……你醒來可好?你母親眼睛都哭腫了……”
“……這世間,有許多人為你傷心,盼著你醒來……”
容翡心神一震,如若他死去,所謂親者痛,仇者快,還有許多事未竟,或許一切將付之一炬……
片刻后,天地忽然震蕩,頭頂傳來轟隆隆巨響,似要突破天際,又有哭腔傳來:“……我好怕……”
容翡傾盡所有氣力,奮力一掙,頭顱揚起,伸手,抓住那一抹天光,霎時猶如利劍在手,再拼力一揮,伴隨著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利刃竟劈開濃霧,白色光柱鋪天蓋地傾灑而下。
容翡倏然睜眼,陡然坐起。
是時,明朗正跪坐在床榻里側(cè)。她原本趴伏在床畔入睡,睡到半夜,卻忽然雷聲大作,她被驚醒,迷蒙之下,想也未想,便爬上床,從容翡身上越過,躲到床里。
她生平最怕打雷,如今身側(cè)空無一人,容翡身邊便成唯一“安全”之處。明朗跪坐在容翡身側(cè),一只手無意識緊緊抓住被子,雙眼中充滿驚慌,緊張的注視著房門。
外頭大雨傾盆,狂風(fēng)大作,屋檐下的兩盞燈早已不堪摧殘,熄滅掉了。天際雷聲滾滾,伴隨著刺目的閃電,似要撕破天穹,摧毀萬物,直叫人心驚膽戰(zhàn)。
明朗縮在里側(cè),瑟瑟發(fā)抖。
南面小窗被吹開,狂風(fēng)一起,屋內(nèi)燭火搖曳,燈影重重,平添陰森恐怖之意。
“嬤嬤……”明朗顫聲輕呼,眼中含淚,生生忍著,想去門口叫人,卻寸步不敢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