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一棵香樟樹孤零零地站在蜿蜒的小路旁,那寫意的樹冠張望著陽光,像是在等待什么。
命運的經(jīng)歷有時候會重合,在一天以前的雨夜,王老摳曾經(jīng)坐在這里休憩,而現(xiàn)在它迎來了第二個光顧者。
胡義把背上的步槍轉(zhuǎn)到胸前,解下背上的干糧袋扔在一旁,那里面是早上烤好的十多個山芋,靠著樹干坐在地上,扭頭看著來時的方向。炮火聲還在持續(xù)猛烈地傳來,鬼子開始進攻淞江了,那里是108師和軍部,這是六十七軍的任務(wù)第二天。
現(xiàn)在這一切都和自己沒關(guān)系了,呆呆地看了一會,胡義轉(zhuǎn)回臉,揪住自己胸前的名牌,猛地扯下來,隨手甩在地面。
一陣微風吹過,帶起了那塊方形的白色布塊,藍色邊框白底黑字中間紅戳,第一〇七師第六三八團第一營第三連士兵胡義,在風的卷動下翻滾著,滑入溝渠,漸漸被渾濁的流水浸沒,緩緩流走。
合上眼枕在樟樹上,靜靜感受一會,就能聞到淡淡的樟木香。告別了軍隊,正式成為逃兵,似乎沒能使自己覺得輕松。空蕩蕩的小路就在腳下,除了能預示活命的機會,什么都代表不了,因為,我沒有未來。
那個女人……她此刻應(yīng)該也離開那個村子了罷?她應(yīng)該會走,我已經(jīng)解開了她的繩索。那里早晚會被前進的鬼子席卷,她應(yīng)該知道罷。我做錯了么?自從事情發(fā)生后,自己倉惶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起,胡義心里不知道自問了多少次這個問題。我做錯了么?起碼她殺了傻小子,她應(yīng)該付出代價,似乎這是唯一說得過去的理由。這真的算理由么?
一陣風輕輕吹過,掠過孤零零的香樟樹,順便帶走了一陣淡香,飄向遠方的硝煙。胡義重新走上小路,漸漸遠去,變得渺小。
盡管天氣晴朗了,地面還是大片大片的泥濘,因為這里本就不是路,是鐵路兩側(cè)的荒野。如今荒草都被踩踏進泥里,全是雜亂重疊的腳印。相比幾天前,滬寧鐵路的沿線更加喧囂嘈雜,不再僅僅是灰色的人流,現(xiàn)在摻雜進了五花八門的顏色,大批大批的難民也匯入這條涌動的‘人之河’,緩緩向西。
所有人的表情幾乎都是麻木的,機械地前行著,有人坐在泥濘里哭泣,有人伏在荒草里喘息,這浩浩蕩蕩的人流貌似一個整體,同時也是無數(shù)顆冰冷的心,沒有人關(guān)心周圍。
被經(jīng)過的騾馬大車擠靠,蘇青踉蹌著跌倒在泥坑里,還是那件泥污的素灰色旗袍,現(xiàn)在上身多穿了一件村里找的破舊大外套。爬出泥坑重新站起來,卻傳來一陣刺痛,幾乎再次跌倒,一截彎曲的樹根別傷了蘇青細嫩的腳踝。
這一切沒能阻止她前進,抬起滿是泥垢的纖手,拭去腮邊的污汗,繼續(xù)蹣跚著向前挪動。盡管身上帶了十幾塊大洋,但情況和蘇青想象的不同,在這里沒有人會為了大洋而放棄食物,蘇青不知道虛弱的自己還能向前走多遠,也許能再堅持一天,然后像許多人一樣,再也爬不起來,也成為泥濘里的一具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