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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dāng)一劍(簡體) 第七章 萍水孽緣難自解 江湖俠骨恐無多

藍(lán)玉京為了對自己的身世起疑而感悵惘,也為了失掉東方亮這個“朋友”而感傷心,心里想道:“師祖叫我到少林寺去找一個叫做慧可的大和尚,料非無因,說不定這個和尚知道我的身世。”當(dāng)下只好把煩惱暫且拋之腦后,獨上少林。
  
  他可不知,還有一個人比他心情更加不好過的,這個人就是剛剛被東方亮趕走的常五娘。她受東方亮所辱,不僅傷心而已,更加羞愧難當(dāng)。
  
  她翻過一座山頭,正想在密林深處更換衣裳,忽聽得有個人斥道:“賤人,你干的好事!”
  
  常五娘大吃一驚,抬起頭來,只見那個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她的跟前了。
  
  常五娘一副急淚掉了下來,顫聲哭道:“二爺,我還指望你給我報仇呢,你也不問情由,就來罵我?!?br/>  
  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情夫,天下第一暗器世家四川唐家的老二,在江湖上人家都尊稱他為“唐二先生”,而不敢直呼其名的唐仲山。
  
  唐仲山哼了一聲,說道:“報什么仇,你這個樣子,把我的臉都掉光了?!贝藭r她披的還是東方亮那件外衣,但外衣只能遮掩上半身,下半身衣裳的裂縫卻遮蓋不住。
  
  常五娘道:“我被人侮辱,你不替我出氣,還來罵我!你知不知道是誰傷辱我?就是你的朋友向天明的徒弟東方亮這小子!”
  
  唐仲山道:“別說我惹不起他的師父,就是惹得起我也不會為你去找麻煩?!?br/>  
  常五娘冷笑道:“你是天下第一暗器高手,想不到也會給他師父‘劍圣’的名頭嚇怕!”
  
  唐仲山冷冷笑道:“怕不怕劍圣是我的事,我問你,東方亮為什么要侮辱你,總有個原故吧!”常五娘道:“這、這個——說來話長——”
  
  唐仲山道:“說來話長,那我就先問你一件事,你跑去武當(dāng)山做什么?”
  
  常五娘大驚道:“二爺,你不要聽人家閑話,我只是偶然動了游興,到武當(dāng)山逛逛。”
  
  唐仲山道:“你若是沒作出對不住我的事,我還沒有問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是聽了人家的閑話?”
  
  常五娘道:“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發(fā)怒,我想,你一定是……”
  
  唐仲山喝道:“別管我想什么,你只說你自己做過的事!”
  
  常五娘顫聲道:“我真的沒做過什么呀!”
  
  唐仲山道:“你不說,我替你說吧,你是上武當(dāng)山偷會情人!”
  
  常五娘叫起撞天屈來:“我哪來的什么情人?這許多年,我不是都跟著你嗎,你莫聽信……”
  
  唐仲山冷笑道:“這個人是你十八年前就勾搭上的,我什么都知道了,你還要瞞我?”
  
  常五娘道:“你哪里聽來的讕言,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是誰?!?br/>  
  唐仲山冷冷說道:“你不知道?你一定要我說出來么?好,我就說出來吧!他本是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大弟子,名叫戈振軍,十六年前,做了無相真人的關(guān)門弟子,道號不岐,你千方百計想要搶到手中的那個孩子,就是你和他的私生子吧?”越說越氣,啪地打了常五娘一記耳光。
  
  常五娘在地上打了個滾,披頭散發(fā)地坐起來叫道:“唐仲山,你是我的什么人?”
  
  唐仲山喝道:“無恥賤人,你要不要臉?這樣問我,是什么意思?”
  
  常五娘忽地狂笑起來:“我無恥?我不要臉?我問你,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嗎?我求你收我為婢為妾,你都不肯讓我入你家門!我只不過是你的玩物罷了!你憑什么要我替你守節(jié)?莫說我沒有情人,就是有,你也管不著!你自己在外面玩女人……”
  
  唐仲山喝道:“住嘴,賤人!越說越不像話,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常五娘道:“你殺我好了!我跟了你這許多年,你高興就來看我,不高興就把我拋在一旁。名分沒有,氣倒是受夠了!可憐我還要逆來順受,唯恐討不了你的歡心。我受夠了。好,你殺我吧!來呀,來呀!為什么不來殺我!”
  
  唐仲山被她一頓又哭又叫的責(zé)罵,倒是不覺有點內(nèi)疚于心,但面子是不能放下的,喝道:“你瘋了,這樣鬧像什么樣子?”
  
  常五娘道:“不錯,我是瘋了!你不殺我,我也不想活了!”突然拿出了一枚青蜂針,向著自己的咽喉就刺!
  
  唐仲山中指一彈,一股勁風(fēng)射過去,把她手中的青鋒針彈飛,喝道:“不許你尋死覓活!”
  
  常五娘趁勢倒入他的懷中,哭道:“二爺,你也不念我對你的好處,我是黃花閨女就被你哄上手的,服侍你也服侍了二十年了。你只聽了人家?guī)拙溟e話,就來打我罵我,我還活得下去嗎?”
  
  唐仲山道:“好,我不打你,也不罵你,你說真話!”
  
  常五娘道:“我死都不怕,也不怕對你說真話了。不錯,我和戈振軍是曾經(jīng)相識的,他好像對我也有點意思,但我們也只是一相識就分手的,其實并沒有什么私情。你想想,倘若他真的是我的情人,他在武當(dāng)山十六年,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去找過他。這次我在武當(dāng)山上根本也沒有見過他。我知道你在武當(dāng)山也有朋友,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們?!?br/>  
  唐仲山當(dāng)然不會相信她說的都是真話,但她是第一次上武當(dāng)山,這卻不假。而且唐仲山寵了她這許多年,也確實是舍不得殺她。只求面子過得去,把她的假話當(dāng)作真話又有何妨?
  
  常五娘見他沉吟不語,又再說道:“至于那個孩子,不錯,他的確是私生子,但卻不是我的私生子。是戈振軍師妹的私生子。你若是不信的話,可以去問牟滄浪?!?br/>  
  唐仲山詫道:“你怎么知道牟滄浪知道?”
  
  常五娘道:“兒子知道,料想父親也當(dāng)知道。不過,據(jù)我所知,你好像只是和牟滄浪有交情,和他的兒子大概只是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吧?”
  
  唐仲山道:“牟滄浪只有一個兒子,叫做一羽,我是知道的。你說的不錯,我大約在二十年前見過他一次,那時他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小孩。但你又怎么知道牟一羽知道?”
  
  常五娘道:“就在我上武當(dāng)山那天,恰好牟一羽下山,有個道士送他到半山的。我看見他們就躲起來了。他們沒看見我。這件事情,我是無意中從他們的談話中偷聽到的?!彼f的倒是實情,那天送牟一羽下山的是無量道人的大弟子不敗。不過她以為牟一羽沒發(fā)現(xiàn)她,這卻錯了。
  
  唐仲山聽她說得有根有據(jù),不覺又信了幾分。
  
  常五娘七竅玲瓏,鑒貌辨色,知他已是回心轉(zhuǎn)意,便即趁勢撒嬌:“是誰造我的謠言,你不說給我知道,我可不依!”
  
  唐仲山道:“那也不全是謠言啊,你自己也承認(rèn)和戈振軍是舊相識的?!?br/>  
  常五娘嗔道:“但那謠言卻說我和他生下了私生子,你不給我討還清白,我還有何面目做人?”
  
  唐仲山心中煩亂,淡淡說道:“你沒做過,那就可以問心無愧了,何必追查?”
  
  常五娘道:“你這樣說,分明是對我尚有懷疑,我一定要你查個明白。”
  
  唐仲山道:“好啦,好啦,我相信你,不要吵了!”
  
  常五娘道:“你這是敷衍我的,不查明白,你始終還是不能釋疑?!?br/>  
  唐仲山道:“叫我向誰去查?!?br/>  
  常五娘嬌聲道:“喲,你瞧你好沒心肝!我剛說過的你就忘了。向你的老朋友牟滄浪去查呀。他的兒子都知道那個私生子的來歷,說不定他知道得更多!”
  
  唐仲山有點奇怪:“她應(yīng)該見好即收的,為何還要自尋煩惱?”苦笑道:“你知不知道,中州大俠牟滄浪如今已經(jīng)是變成了武當(dāng)派的新任掌門無名真人啦!”
  
  常五娘道:“那不正好么,你可以一舉兩得,去給你的老朋友賀喜?!?br/>  
  唐仲山正色道:“武當(dāng)派要你的命,我避開他們還恐不及呢,你卻要我去見武當(dāng)派的掌門!”
  
  常五娘道:“就因為我上了一次武當(dāng)山?那你更應(yīng)該替我去走這一趟,向他們解釋誤會?!?br/>  
  唐仲山道:“誤會?我也不知你做了什么,如何解釋?你不要不識趣了,我告訴你一個確實的消息,武當(dāng)派的無色長老正要找你算賬呢!而且,聽說他如果找不到你,就要來找我,要著落在我的身上,把你交出來!”
  
  常五娘道:“你怕了無色這個牛鼻子臭道士?”
  
  唐仲山道:“不是怕他,但我們唐家的確也是斗不過整個武當(dāng)派!”
  
  常五娘道:“聽你剛才的口氣,你似乎不以為這是他們的誤會,你畢竟是相信了他們的那一些鬼話!”
  
  唐仲山道:“我還沒有聽到他們的指控,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否鬼話,但你自己做過什么事情,你總應(yīng)該自己知道!”
  
  常五娘道:“我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件事情得罪了武當(dāng)派?聽你的口氣,你雖然沒有聽到他們的指控,總有點風(fēng)聞了吧?”
  
  唐仲山道:“這個——”常五娘和武當(dāng)派結(jié)的是什么梁子,他確實是雖未完全知道,卻亦已知道一些的。
  
  常五娘道:“二爺,你是還在懷疑我吧?為何不說下去?”
  
  唐仲山突然喝道:“我豈僅只是懷疑你,你這賤人,竟敢借我的名頭招搖,我豈能饒你!”
  
  常五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以為已經(jīng)把唐仲山哄得服服貼貼了的,怎知又突然變卦了!
  
  她剛剛發(fā)覺唐仲山的眼色似乎有點特別,唐仲山“卜”的一掌就打下來了。
  
  就在此時,只聽得有人大叫:“唐二先生,手下留人!”
  
  常五娘已經(jīng)在這個人的大叫聲中倒了下去。
  
  這人聲到人到,原來是武當(dāng)派排名第二的長老——無色道人。
  
  無色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可惜,可惜!”
  
  唐仲山板起臉孔道:“無色道兄,我殺這個妖婦,為何你叫可惜?難道你和她也有一手?”
  
  無色道:“唐二先生,你怎能和貧道開這種玩笑,誰不知道她是你的外寵?!?br/>  
  唐仲山嘆道:“咱們是老朋友,我也不必瞞你。二十年前,我受這妖婦迷惑,是、是曾經(jīng)和她相好過一個時期。想不到直到如今,她還在外面借我的名義胡作非為,聽說還曾經(jīng)私上武當(dāng)山用青蜂針打傷了貴派的不悔師太,有這事么?”
  
  無色道:“有。但,不過——”
  
  唐仲山早已截斷他的話道:“她這樣膽大妄為,你說我怎能饒她?所以我特地找來,把她一掌打殺了!但我不懂,你怎的還要替她求情?”
  
  無色搖頭道:“唐二先生,你忒也魯莽了。為何不等我來到才處置她?”
  
  唐仲山翻起雙眼道:“哦,你這是怪我擅殺你們的仇人嗎?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的脾氣,好歹她曾經(jīng)是我的人,要處死她也只能由我處死,我可不想經(jīng)過你們的手?”這等于“清理門戶”不容外人插手一樣,江湖確是有這條規(guī)矩的。
  
  無色道:“貧道并無越俎代庖之意,只不過——”
  
  “不過什么,爽快說吧!”
  
  “實不相瞞,我們找常五娘,并非只為她用青蜂針打傷了不悔一事?!?br/>  
  “還有何事?”
  
  “這十多年來,敝派接連發(fā)生了幾宗莫名其妙的慘案,我們懷疑與常五娘有關(guān)?!?br/>  
  “哪些慘案?”
  
  “敝派以前的首席長老無極道長,俗家弟子兩湖大俠何其武,敝師兄丁云鶴,敝師侄不戒等人,都是死于非命的。”無色他只是提幾個頭面人物,其他人等,如耿京士、何玉燕、何家的老家人等等都不提了。
  
  唐仲山暗暗吃驚:“原來這些傳說都是真的?!闭f道:“這就令人似乎有點不敢置信了,你說的這些人都是貴派有數(shù)的高手,常五娘本領(lǐng)再大,恐怕也傷不了他們吧?!?br/>  
  無色道:“我說的只是‘有關(guān)’,并非指控這些案件都是她一手所為,但最近敝師侄不戒的死于非命,卻已確實查明,是在受了掌力所傷之外,還中了一枚青蜂針的。因此我們希望從她的口中,問出其他的主犯或同犯?!?br/>  
  唐仲山這才裝出恍然大悟的神氣:“哦,原來你們是要留下活口查詢,怪只怪我不知道還有這么多復(fù)雜的案子?!?br/>  
  無色道:“是呀,那些案子,或者與她有關(guān),或者與她無關(guān),但總得問她一問,只盼找到一點線索也是好的?!?br/>  
  唐仲山道:“可惜你來遲一步,我一怒之下,已是將她斃了?!?br/>  
  無色忽然向倒在地上的常五娘走去。
  
  唐仲山道:“你干什么?”
  
  無色道:“我想看一看還有沒有得救?敝派的純陽丹功效不在少林派的小還丹之下,只要能夠延長她一口氣也是好的?!?br/>  
  唐仲山冷冷道:“你是不相信我已經(jīng)打死了她吧?”
  
  無色道:“決無此意,貧道只是想盡人事而已?!?br/>  
  唐仲山道:“我若阻止你,說不定你連我也會懷疑了。好,你這就去仔細(xì)察視吧。”
  
  無色哈哈一笑,說道:“唐二先生言重了,請恕貧道放肆。”
  
  他道號無色,確是已經(jīng)勘破色空,眼中并無男女之別。他走過去把常五娘抱起來,只覺她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一探她的鼻端,氣息亦已毫無。
  
  但奇怪的是,他卻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在武當(dāng)派中,他雖然不以內(nèi)功著名,但身為長老,內(nèi)功的造詣當(dāng)然還是不弱。聞到這股幽香,竟然也感呼吸不舒,頭昏目眩。
  
  唐仲山冷冷說道:“小還丹也好,純陽丹也好,只怕也未必能夠解得我唐家獨門秘制的斷魂冷香散吧?”
  
  “斷魂冷香散”是唐家七大劇毒之一,聞香斷魂,無藥可解。除非內(nèi)功深湛的人,事先閉了呼吸,或可避免受害,但即使是內(nèi)功深湛的人,若被這藥散納入口中,那也是決難抵御的。
  
  無色吃了一驚,說道:“你還迫她服了毒?”
  
  唐二先生板起臉孔道:“好歹她也曾經(jīng)是我的人,我總得給她留個全尸。我若是用重手法擊斃她,只怕她就難免腦漿涂地了。我想你也不愿用這樣殘忍的手段吧?”
  
  無色心想:“那你剛才又說是一掌打殺了她。”
  
  唐仲山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說道:“我這掌力是廢了她的內(nèi)功,這樣她就死得更快了。無色道兄,可惜你出聲之時,遲了片刻,否則我還可以讓她多活半個時辰?!?br/>  
  無色雖然還是有點懷疑,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常五娘的確早已氣絕身亡了。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一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那是決計騙不了他的。
  
  唐仲山冷冷說道:“現(xiàn)在你相信她已經(jīng)死了么?”
  
  無色只好點了點頭。
  
  唐仲山哼了一聲道:“你有沒有起死回生的本領(lǐng)?”
  
  無色苦笑道:“當(dāng)然沒有?!?br/>  
  唐仲山道:“那你還抱著她干什么?”
  
  無色瞿然一省,不禁自己也覺得有點尷尬,只好把常五娘的“尸體”放下。
  
  唐仲山面挾寒霜,把常五娘接過來,冷冷說道:“無色道長,你請便吧!”
  
  唐仲山抱起常五娘的“尸體”,神情似是頹喪已極,茫然望著前方,喃喃說道:“五娘,你別怨我心狠手辣,我會好好料理你的后事的?!背N迥镌撬摹巴馐摇?,他不愿常五娘暴尸野外,那也是情理之常。無色不敢再“刺激”他。心想:“雖然這條線索斷了,但常五娘已死,總算是給不戒師侄報了仇。還是回山稟報掌門師兄去吧。”
  
  唐仲山走了,在樹林深處把常五娘的“尸體”放下,登時換了一副臉色,好像一個捉弄了別人的頑童,心中大為得意,哈哈笑了起來:“想不到身為武當(dāng)派長老的無色道人,居然也會給我騙過!”
  
  就在此時,忽地也有人笑道:“唐老前輩,小侄向你賀喜來了,這條計策當(dāng)真是再妙不過!”
  
  唐仲山道:“小鬼,原來你早就在這里等候我了。你是不是想來領(lǐng)功?”
  
  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武當(dāng)派新任掌門無名真人的兒子牟一羽。
  
  牟一羽笑道:“不敢,晚輩今后要倚仗老前輩的還多著呢?!?br/>  
  唐仲山一皺眉頭,說道:“你說得不錯,無色道長果然是來找我要人的,但他來得這樣快,恐怕也是得到你的‘指點’吧?”
  
  牟一羽笑道:“事情遲了結(jié)不如早了結(jié),我就是要讓無色師叔親眼看見五娘‘死了’,他才能放心回去?!?br/>  
  唐仲山道:“你為什么要幫我這個忙?”
  
  牟一羽道:“實不相瞞,這是家父的主意?!?br/>  
  唐仲山道:“令尊已經(jīng)是武當(dāng)派的掌門,五娘卻是被你們武當(dāng)派當(dāng)作仇人的,因何他又授意你這樣做呢?”
  
  牟一羽道:“家父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常五娘也算得是半個唐家的人,那些疑案是否和她有關(guān),家父也不想查究了?!?br/>  
  唐仲山本來是個自大的人,聽得牟一羽這么說,正好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心想:“原來他是怕和我結(jié)怨?!碑?dāng)下說道:“如此說來,令尊賣給我的這個人情可真是太大了,我只怕報答不起。但我有個脾氣,欠人家的債,總是想要盡快償還的。你有什么要我?guī)兔Φ膯幔空埧煺f!”
  
  牟一羽道:“晚輩怎敢望報,只有一件小事,前輩要是知道的話……”
  
  唐仲山道:“什么事,快說!”
  
  牟一羽道:“本派有個小弟子,名叫藍(lán)玉京,不知前輩可知他的下落?”原來他是第一次和唐仲山會面之后,不久就碰上了無色的。見過了無色,他再繞道回來會唐仲山。無色巧遇藍(lán)玉京這件事情,他卻尚未知道。
  
  唐仲山怔了一怔,道:“連貴派‘不’字輩的大弟子我都未曾全部認(rèn)識,怎的你以為我會知道你們一個小弟子的行蹤?”
  
  牟一羽道:“這個小弟子有點與眾不同?!?br/>  
  唐仲山道:“怎樣不同?”
  
  牟一羽似笑非笑地說道:“他是尊寵所要尋找的人?!?br/>  
  唐仲山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要我?guī)湍銌査2贿^——”
  
  牟一羽笑道:“你要尊寵活過來大概也不會怎樣費事吧?”
  
  唐仲山其實是不想常五娘這么快就“活”過來的,但有話在先,卻也不能不幫牟一羽這點“小忙”,便道;“好,我可以馬上將她救活。不過你可得先答復(fù)我一個問題。”
  
  牟一羽道:“前輩請問?!?br/>  
  唐仲山道:“你這個小師侄的父母是誰?”
  
  牟一羽道:“他的父親叫藍(lán)靠山,是在武當(dāng)山種菜的。他的母親姓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唐仲山道:“我是問他的親生父母是誰?”
  
  牟一羽一怔道:“前輩,你是怎樣知道的?”
  
  唐仲山道:“你不必管。我要知道另外的一半?!?br/>  
  牟一羽壓低聲音道:“聽說他是以前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女兒的私生子!”
  
  唐仲山道:“他的父親是誰?”
  
  牟一羽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峙轮挥袉柲俏缓喂媚锊胖馈!逼鋵嵥橇碛性?,不愿意說出耿京士的名字。
  
  唐仲山松了口氣,心想:“只要不是常五娘的私生子就行?!闭f道:“這個小弟子因何私逃下山?”
  
  牟一羽道:“他不是私逃的,是前任掌門無相真人在羽化前一天叫他下山的。”
  
  唐仲山道:“為什么?”
  
  牟一羽道:“這我可不知道。不過,這位小弟子一向是很得師祖寵愛的?!?br/>  
  唐仲山道:“原來如此?!毙南耄骸斑@個辦法雖然不算高明,但在她的處境,卻也不失為一種自保之道?!痹瓉硭詾槌N迥锸且驗楹臀洚?dāng)派結(jié)下仇怨,所以要把無相真人疼愛的小徒孫擄作人質(zhì),以便自保。他這樣想,對常五娘的疑心倒是不覺又減了一些了。
  
  “好,我可以幫你問她。但你可不要告訴她我們見過面?!?br/>  
  唐仲山說罷,便即取出一枝細(xì)長的銀針,插入常五娘的太陽穴,過了片刻,只聽得常五娘已經(jīng)重新有了呼吸。唐仲山把藏在指甲縫中一撮藥粉輕輕一彈,彈入常五娘的鼻孔,常五娘打了個乞嗤,“嚶”的一聲,醒過來了。
  
  原來唐仲山剛才用的并不是“斷魂冷香散”,而是和“斷魂冷香散”氣味相同的另一種迷藥,可以令人心臟停止跳動,在十二個時辰之內(nèi),維持“假死”的狀態(tài)。
  
  常五娘張開眼睛,牟一羽分明站在她的面前,她卻好像視而不見,只是向唐仲山撒嬌:“二爺,你好狠心,我有什么對不住你,要把我置之死地?”
  
  唐仲山道:“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知不知道,我這樣做,正是為要保全你的性命。無色道長剛才來過,要不是他親眼看見你已經(jīng)‘死掉’,他早已把你抓回武當(dāng)山去了。”
  
  常五娘道:“今后呢?”
  
  唐仲山笑道:“今后,江湖上就再也沒有青蜂常五娘這個人了,有的只是我唐仲山的五娘。我把你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只要你不用本來面目在江湖走動,武當(dāng)派人當(dāng)然相信你已經(jīng)死了。”
  
  常五娘噘著小嘴兒道:“好呀,你是要我下半世過見不得光的日子?!?br/>  
  唐仲山道:“雖然委屈了你點兒,但你也不用擔(dān)憂有人來找你的麻煩,也還是值得的??!”
  
  常五娘把目光移到牟一羽身上,這才說道:“如果我沒有認(rèn)錯的話,這位好像就是武當(dāng)派新掌門人的公子吧?”
  
  唐仲山笑道:“他雖然是武當(dāng)派的弟子,但卻也是你的救命恩人?!?br/>  
  常五娘道:“哦,此話怎說?”
  
  唐仲山道:“無色來找我要人一事,是他暗中通知我的。這條叫你假死的妙計,也是他和我合計的?!?br/>  
  常五娘道:“這么說來,你們倒是為我設(shè)想得很周到?。 ?br/>  
  牟一羽道:“晚輩只是秉承家父的囑咐。”
  
  常五娘淡淡說道:“原來這是令尊的主意。那我可以不必多謝你了?!?br/>  
  唐仲山喝道:“五娘,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
  
  常五娘道:“難道不是這樣么?我若肯依計行事,我固然可以茍全性命,牟滄浪也可以免了麻煩?。 闭f到“麻煩”二字,目光顯得頗為異樣。
  
  唐仲山喝道:“五娘,你越說越不像話了!”
  
  牟一羽尷尬笑道:“五娘說的是實情,家父的確是不想多惹麻煩?!彼刹恢N迥锼f的“麻煩”和他心中所想的“麻煩”并非一樣。
  
  常五娘道:“牟公子,請你回去告訴令尊,說我常五娘雖然不領(lǐng)他的人情,但卻愿意和他公平交易。令尊要的是什么?說吧!”
  
  牟一羽笑道:“五娘的確不愧是老江湖。不錯,家父的確是有所求,求五娘放過我那小師侄藍(lán)玉京。”
  
  常五娘道:“從今天起,我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死’了的人,又怎能和你們武當(dāng)派的弟子為難?我想令尊一定還有附帶的要求吧,否則這宗交易,他就未免太吃虧了。”
  
  牟一羽道:“五娘料事如神。不錯,家父是想知道藍(lán)玉京的下落。如果五娘知道的話……”
  
  常五娘道:“我本來不知道的,但好在我無意中偷聽到藍(lán)玉京和東方亮的談話,這宗交易是可以做成功了?!?br/>  
  當(dāng)下慢條斯理說道:“聽他們說,好像令師侄是要去少林寺?!?br/>  
  牟一羽道:“多謝五娘。多謝唐老前輩。”
  
  唐仲山道:“這話應(yīng)該顛倒過來,是我理該多謝你們父子才對。世兄回去請代我問候令尊?!?br/>  
  牟一羽走后,唐仲山埋怨道:“五娘,我真是把你寵壞了。你這次險死還生,怎么還可以這樣任性?”
  
  常五娘嬌笑道:“牟滄浪怕了你,我也替你高興?。∥也贿^實話實說而已。你若怪我恃寵生嬌,你打死我好了?!?br/>  
  唐仲山道:“哎呀,我現(xiàn)在還舍得打死你嗎?”雖然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心頭的大石卻是可以放下了。
  
  牟一羽在前往少林寺的路上獨自前行。
  
  和唐仲山剛好相反,唐仲山是心上一塊石頭落下地,牟一羽卻是益增疑惑了。
  
  常五娘那副傲慢的神情,那副儼然有恃無恐的模樣,如在目前。他不覺心里想道:“爹爹為什么對這妖婦如此寬容,難道他當(dāng)真是怕了唐二先生嗎?這可不像爹爹平素的為人呀!”
  
  “又難道只是為了那宗交易?但即使玉京這孩子可能和本派的興衰有關(guān),爹爹也犯不著只是為了要打聽他的消息,就放過了涉嫌暗殺不戒師兄的兇手呀?”
  
  他的確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過,他的父親因何這樣“關(guān)心”藍(lán)玉京的原因,他卻是知道的。
  
  就在藍(lán)玉京下山的第二天,亦即是無相真人去世的當(dāng)天晚上,他的父親已經(jīng)把這個原因告訴他了。
  
  “據(jù)我所知,無相師兄曾把他對本門武學(xué)數(shù)十年的鉆研心得,寫了下來,其中不但包括了上乘的內(nèi)功心法,并且還有得自本派祖師張真人當(dāng)年傳下來的,并且經(jīng)過他整理和闡釋的劍訣在內(nèi)。但現(xiàn)在我接管他的物事,這部遺著卻不見了?!?br/>  
  牟一羽吃了一驚,說道:“會不會是聾啞道人隱藏起來呢?”
  
  他父親道:“那聾啞道人服侍了無相師兄幾十年,他的忠實可靠,我是信得過的。”
  
  “那怎會不見呢?”
  
  “據(jù)那聾啞道人所‘說’,無相真人好像是把一卷東西交給了藍(lán)玉京,假如我不是誤解他的‘手語’的話,這卷東西很可能就是無相師兄所寫的心法和劍訣?!?br/>  
  “我不懂無相師兄為何急于叫玉京這孩子下山,但他鉆研武學(xué)的幾十年心得,付托給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這、這,要是落在外人手里,可就是危險得很了!”
  
  就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父親交給他一個秘密任務(wù),要他找到了藍(lán)玉京,問個明白。如果心法和劍訣當(dāng)真是在藍(lán)玉京身上,那就得馬上把它要回來。當(dāng)然他是還未料到,藍(lán)玉京早已奉了師祖的遺命,把那個長卷焚化了。
  
  原因雖然明白,疑惑仍是未能打消。
  
  不錯,無相真人那部秘笈是關(guān)系重大,早一日拿回來早一日放心。
  
  但一來,那部秘笈是否在藍(lán)玉京身上,還是未可知之?dāng)?shù)。
  
  二來,藍(lán)玉京下山已經(jīng)有十多天了,失落的風(fēng)險早已存在,即使遲些日子才能打聽到他的消息,也不過多冒幾分風(fēng)險而已。權(quán)衡得失,讓常五娘用一個消息來交換武當(dāng)派的不再對她追究,這個“交易”豈非太過便宜了她?常五娘不但是涉嫌謀殺不戒的兇手,甚至無極長老的死亡以及何其武一家父女師徒的滅門慘案,都有可能從她身上找到線索的。這宗“見不得光”的“交易”假如給本派弟子知道,那時爹爹坐的這個掌門人位子,恐怕也將“不?!绷税??即使本派弟子能夠體諒掌門人的“苦心”,掌門人的威信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受損了的。
  
  爹爹為什么要冒這樣大的風(fēng)險?
  
  三來,即使是出現(xiàn)最壞的結(jié)果——那秘笈是在藍(lán)玉京身上,由于得不到常五娘的指點,找不著他,以至秘笈被人搶去。武當(dāng)派也不見得就會衰落下去。爹爹的武功不是比無相真人更勝一籌嗎?別人搶了那部秘笈,頂多也不過是練成無相真人一樣。
  
  當(dāng)然,這只是牟一羽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已是令得他益增疑惑了。
  
  他不敢懷疑自己的父親是存有私心,他知道爹爹并不是個“古板”的人,有時也會用點“權(quán)術(shù)”,但這并不妨礙他仍然相信他的爹爹是個正人君子。他是拿父親來作榜樣的,說到“隨機(jī)應(yīng)變”的手段,他自信甚至是可能青出于藍(lán)。
  
  莫非是別有原因?但做兒子的怎能去向父親盤問?除非是父親自己說出來。
  
  他百思莫得其解,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已死的母親,想起了母親臨終前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他的母親是在八年前去世的,那時他已經(jīng)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最少也可說是頗懂人事的了。
  
  他的父母一向十分恩愛,是武林人士艷羨的一對“好夫妻”,但外人不知,他卻是感覺得到的。在母親最后的那兩三年,父母的感情卻似乎有了一點變化。
  
  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母親臉上的笑容很少見了,漸漸說話也少了。他還往往碰上這樣的情景,母親的臉上好像刮得下一層霜,父親則在一旁陪笑。母親看見了他,臉上這才擠出一點笑容。
  
  這兩“少”也有一“多”,父親出門多了。他的父親是中州大俠,交游廣闊,當(dāng)然免不了要行走江湖。但在過去,他的父親雖然常常出門,也還是在家的日子比較多的。到了母親最后那兩三年,卻是顛倒過來,父親每年在家的日子,平均不過三四個月。有一年甚至忘了回家過年。
  
  母親去世那天,他坐在病榻旁邊(父親在外面煎藥),母親忽然說出兩句令他莫名所以的話:“你的爹爹其實并不壞,你要相信他是好人!”
  
  從他開始懂得人事起,父親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他幾時懷疑過父親是壞人?
  
  母親在說了這兩句話之后,不久就斷氣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疑團(tuán)。
  
  一陣山風(fēng)吹來,他不覺瞿然一省:“咦,我為什么會想這件事情?”
  
  忽然有一個令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的念頭從心頭升起,他隱隱覺得,母親臨終時說的這兩句話,和父親這次的“放過”常五娘,這兩件事情好像是有點什么關(guān)連!
  
  “唉,我怎能這樣想?爹爹當(dāng)然是為了顧全大局的關(guān)系,才放過那個妖婦,我卻想到哪里去了!”
  
  正當(dāng)他茫然若失的時候,忽然聽得好像有人在叫他。
  
  “牟師叔,牟師叔!”那個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了。
  
  是一個身材瘦削,長得頗為秀氣的少年。一對眼睛,漆黑明亮,尤其吸引他的注意。
  
  這少年他好像是在哪里見過似的,但一時卻想不起是誰。武當(dāng)派比他小一輩的弟子有數(shù)百之多。
  
  “你是哪一位師兄的弟子?”牟一羽問道。
  
  那少年道:“我也不知叫你做師叔是不是高攀,我只是不悔師太的掛名弟子?!?br/>  
  牟一羽不覺一愕:“你的師父是不悔師太?”
  
  那“少年”噗嗤一笑,說道:“是呀,我叫做藍(lán)水靈,是藍(lán)玉京的姐姐?!?br/>  
  牟一羽想了起來,說道:“怪不得好生眼熟,原來你是藍(lán)姑娘。”
  
  藍(lán)水靈天真爛漫,見這位“小師叔”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裝,大為高興,說道:“我是恐防一個單身女子,行走江湖,有所不便,因此才女扮男裝的。牟師叔,你看我扮男人扮得像不像?”
  
  牟一羽忍住笑道:“很像,很像。不過,你的嗓子若是粗一些,那就更加像了。”
  
  藍(lán)水靈道:“多謝指點。”捏著嗓子,粗聲粗氣說道:“牟師叔,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女扮男裝下山嗎?”
  
  牟一羽其實早已猜到幾分,卻道:“我正想問你?!?br/>  
  藍(lán)水靈道:“我是下山來找我弟弟的,弟弟不知什么緣故,突然離家,我放心不下。牟師叔,你可知道……”
  
  牟一羽道:“令弟離山一事,我是知道的,卻不知他是為了何因。”
  
  藍(lán)水靈因他是新任掌門之子,對他是相當(dāng)信賴的,不過卻也不敢把心中的疑慮對他說出來,暗自想道:“無相真人把掌門之位傳給他的爹爹,但他也不知道弟弟離山的原因,看來是一定要見到弟弟才能知道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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