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鎮(zhèn)長的桑塔納真的將石得寶送回家里,半路上還捎上了他存放在路邊小賣部里的自行車。石得寶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自行車被人放了氣,鈴鐺蓋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覺這事肯定是別的村長干的。因為他們的自行車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后來抽空到那小賣部去問,賣貨的女人承認是鄰村村長干的,還讓她給石得寶捎話,說石得寶是個拍馬溜須舔屁股的小人。
石得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
有一天,石得寶在磚瓦廠辦公室用電爐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說起這事,金玲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丁鎮(zhèn)長在施離間計,目的是不讓村長們團結(jié)起來對他的一些做法進行抵制。石得寶嘴上不相信領導會對下級玩手腕,心里承認了這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只要預報寒潮,石得寶就去找那些村長們商量如何統(tǒng)一行動,采或不采冬茶,然而那些村長都避而不見。偶爾堵住一個人,也沒有好話說給他聽。冷嘲熱諷,話里帶刺,明里說他是丁鎮(zhèn)長的紅人親信,暗地卻罵他是丁鎮(zhèn)長的干兒子。還警告說別看他現(xiàn)在得寵于丁鎮(zhèn)長,等段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準保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石得寶被這些話激怒了。丁鎮(zhèn)長比自己還小幾歲,他們居然這樣罵他。他恨恨地說,不管他們怎么做怎么說,他偏偏要幫丁鎮(zhèn)長這一回,看看誰敢一口咬下他的卵子!
石得寶打定主意,只要下雪就去找金玲,讓她先采點冬茶對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沒將那點茶樹當回事。
回村時,他先繞到金玲家。聽到屋里有人聲,敲門卻不見答應。他推了推,門從里面插上了。石得寶以為金玲在家做見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覺不對,她才結(jié)婚正是恩愛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便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大白天在屋里干好事,于是就站在門口大聲說,金玲快開門,我找你有事。過了一會兒,門果然開了,兩口子衣冠不整,臉上都掛著不好意思。石得寶心里癢癢的,他沒有坐,直截了當?shù)卣f,村里準備在她那茶地里做試驗,要她在不向外擴散消息的同時做好準備工作,他強調(diào)說這幾天一定要給茶樹施一次肥,過兩天他要來檢查的。
金玲一時沒反應過來,似乎還沉浸在枕邊的恩愛之中,她恍惚地問做什么試驗。
石得寶不高興了,他不回答,只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憶一下。
石得寶離開金玲家,踏上田間小路時,金玲忽然在身后大叫,說是她想起來,她這就準備采冬茶。
石得寶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讓她叫。
路旁田里,一個正在給小麥澆水糞的老人抬起頭來,問金會計在叫什么,這個時候怎么就準備采茶。
石得寶掩飾說,老人聽錯了,金玲是叫自己坐會兒喝杯茶再走。
石得寶獨自走了一會兒,心里覺得再精明聰慧的女人,一旦墜入情網(wǎng)就會變得稀里糊涂。
過了三天,石得寶真的一早就來金玲家的茶地檢查,每棵茶樹底下都像模像樣地撒了一些豬糞。金玲伸出手給他看,嫩紅的手掌上有兩個水泡。金玲還做出一副要脫衣服的樣子,說她的兩只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寶知道她有些做作,但還是心生憐憫,說他到時候會想辦法替她做補償?shù)模鹆崴坪跏菬o意地說她這塊每年產(chǎn)的茶能賣五百元。石得寶心中有數(shù),有意訛詐她,說那天搞大檢查時,你不是說只要兩百元,就將這塊茶地讓給別人嗎?金玲怔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模樣,說自己沒說這話,若說了也是說錯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說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元錢,就是用賣茶葉的錢買的。石得寶沒有往下說,他怕金玲也像彭場長那樣精打細算,那樣這幾棵瘦茶樹就更值錢了。更讓石得寶害怕的是,金玲有意無意地露出自己的一段腰身。
石得寶走時要金玲留神天氣預報,隨時做好準備。
半路上,石得寶碰見了得天副村長。
得天副村長氣吁吁地說,鎮(zhèn)委會老方帶著縣里的一幫人到村里來了,正在村委會門前等,他這是找金玲拿鑰匙開門。石得寶看看手表,見才九點半鐘,就提醒得天副村長別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爭取在十點半鐘以前將他們打發(fā)走,免得村里又要招待他們吃飯。
石得寶走得很快,五分鐘后就趕到了村委會。
老方遠遠地迎上來,先將來人的意思說了。
聽說是縣文化館的人,石得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老方說他們是來搞文化活動調(diào)查的,同時也兼著采訪,準備縣里的春節(jié)文藝晚會的節(jié)目。石得寶忍不住責怪老方,說他不該將這種與他們不相干的人往村里領。老方拿出一個筆記本,指著上面的名單說,他是逐村排隊的,一個村一次輪流轉(zhuǎn),而他們還是排在最后。石得寶說越是最后越吃虧,輪上那些下來打年貨的人,開銷可就大了。石得寶要老方明年若還排隊就將他們村排在中間,攤上七八九三個月的高溫,誰下到農(nóng)村,一見蒼蠅多蟲子惡,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像蜻蜓點水一樣,屁股一沾凳子就回頭,這樣的客人接待起來才舒服。
老方答應下來,同時又要石得寶給個面子,別讓他下不了臺。他告訴石得寶,縣文化館雖然是個很無聊的單位,但在那里拿工資的人一大半是縣里頭頭的子女,上班時唱歌跳舞,畫畫照相,水平高點的就寫詩寫小說,活得不知道有多瀟灑,隔上一陣便要到下面來走一走,換換口味。有些單位對他們不重視,結(jié)果都吃了大虧。
石得寶心中有數(shù)了,才上前去同帶隊的蔣館長握了握手,回頭還想與同來的六個人握手時,幾個女孩都借故躲開了。
金玲還沒來,石得寶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請蔣館長做指示。
蔣館長矜持地說等進了屋再慢慢細談。
石得寶不停地看手表,心里急得直冒火。
十點過了得天副村長和金玲才匆匆趕來。金玲解釋說從茶地里回來她就去小賣部買洗發(fā)液,得天副村長去找她時,兩人已走岔了。石得寶小聲責怪他們,說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飯錢由他們倆負擔。
村委村有一陣子無人來辦公,桌椅上都是灰塵,他們手忙腳亂地打掃又去了二十分鐘。除了蔣館長以外,那六個人瞅著椅子,好久才勉強坐下去。
蔣館長先說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義,接著又是此行的動機和目的。石得寶一看手表,已經(jīng)到了十一點鐘。他對文化工作沒有一點認識,心里又裝著中午吃飯的問題,蔣館長一說完,他就將匯報的事推給金玲,說金玲在村里分工負責文化宣傳。金玲小聲分辯說村里從來就沒有分工由誰來管文化。石得寶勸她說,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沒分工,這事也輪不到別人。金玲反應能力不錯,她套著蔣館長的話,慢慢地說開了。講到村里如何同封建迷信做斗爭時,得天副村長插話說,村里有個瞎子算命像神仙,當年曾預言他第一個妻子不能算數(shù),非得娶第二個妻子才能安居樂業(yè),后來他果然在三年內(nèi)結(jié)了兩次婚。得天一開口就將縣文化館的人都吸引住了。
金玲主講,得天副村長補充,會場氣氛很生動。
石得寶同老方打了聲招呼,說是去安排中午的飯。他去了四十分鐘才回,進屋時手里提著幾只雞和一大塊豬屁股。當著大家的面,他穿過會議室將這些東西提進村委會那久未起火的廚房。
不一會兒,外面又進來了個包著頭巾的女人。
正在說話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長見了不禁一愣。
得天副村長小聲問她來干什么。
包頭巾的女人說,是石得寶叫她來為客人們做飯的。
石得寶在廚房門口招手讓包頭巾的女人過去,他吩咐了幾句后,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頭巾的女人在會議室與廚房間來回忙著,先出去弄青菜回來,又出去提著酒和干菜回來。然后,廚房里在噼噼啪啪地弄出柴火響,一會兒就有水汽貼著廚房門框飄進會議室。得天副村長又在舉例子時,包頭巾的女人忽然在廚房里叫起來,要石得寶去幫忙將雞殺了。石得寶面有難色,說他平時連別人殺雞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長去,蔣館長不肯,要得天副村長留下多講一些實際的東西。蔣館長同行的一個男人去幫忙,一個女孩也跟了進去。
一陣雞的撲騰聲傳得很響。石得寶還在聆聽,那個女孩咚咚地跑出來,剛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匯報當即停止了,大家都圍上去問怎么了。女孩不肯說,這時,那個男人垂著沾滿雞血和雞毛的手走出來,好幾個人圍上去,那人低聲說了句什么,文化館的那些人,臉都變色的。
騷動過后,匯報繼續(xù)進行。
石得寶拎著開水瓶給大家添水,文化館的人全都斷然拒絕。
匯報完后,石得寶殷勤地說,大家都是難得請來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這里吃個便飯,雖是家常菜,但廚師的手藝非常不錯,連省里來的人都稱贊不已。蔣館長正在表示感謝,他手下的那些人一個個起身往外走,說是家里有事得趕快回去,蔣館長說人家飯菜都準備好了,我們就不用謙讓了。那個嘔吐的女孩說,就請蔣館長作為他們的代表,留下來多吃點。
見大家都走了,蔣館長也不好單獨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
這時,從廚房里走出一個滿頭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她已光榮地完成任務了。
老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哭笑不得地說,石得寶,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
石得寶苦笑著回答,說這是上次開村長會時,大家研究出來的辦法。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在一旁大笑,他們猛一見到這女人包著頭巾進來,就猜到石得寶在搞什么詭計。老方也要走,石得寶不讓,他說雞也殺了一只,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讓金玲將借來的豬肉和酒、干菜等都還了回去,拎上自己家的死雞與活雞,拉上老方去家里好好敘談。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隨后鎖上村委會大門。
“你這總統(tǒng)府大門也不知下次是什么時候開。”老方說。
“村長,村長,撐著也不長。村里的事難辦呀,干脆永遠關門,村里群眾的日子可能還要好過一些。”石得寶說。
“我是體會到你們的難處。”老方說。
“但有的人不這樣看。”石得寶說。
回家后,妻子一會兒就將雞燒好端到桌面上來。
石得寶將一只雞大腿夾到老方碗里。
“情況我都知道,可我是黨委中最小的官,只有看的份,沒有說的份。就說冬茶的事吧!”老方說。
石得寶怕石望山聽見,要老方將聲音放小點。
“丁鎮(zhèn)長見段書記搞冬茶送禮非常有成效,就趁機也讓大家搞冬茶,說是上面要,其實還不是自己先到上面去取好賣乖,不然上面的人怎么會想到寒冬臘月冰天雪地還可以采茶。說是上面腐化,可誰叫下面的人投其所好哩!說穿了,大家都是拿著公家的錢不當錢,拿著公家的東西不當東西,拿著公家的人不當人,只有拿著公家的官職才當回事。”
老方的說話得石得寶直點頭。
“那你說,這冬茶我們還搞不搞?”石得寶問。
“搞,怎么不搞,搞了總對你有好處。”老方說。
“要是這樣,我就不搞。”石得寶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當官的訣竅只有一個,丟掉人格,撿起狗格!”老方說。
“這樣說,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寶說。
“我再勸你一句,與其讓別人搞,不如自己來搞。你搞時還記著體恤群眾,可若是換了別人,他會不顧一切地把情況搞得更糟。”老方說。
石得寶看著老方一連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灌進喉嚨。
老方又將石得寶數(shù)說了一通,別看文化館這幫人不值錢,但說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場。今天看起來略施小計獲得成功,實際上耽誤了大事,他們一傳出去時,就算實說只是一個瘌痢女人燒火做飯,經(jīng)過二傳,再經(jīng)過三傳,就傳走樣了。到時候上面的人不吃你們的,不拿你們的,你們工作就被動了。
石得寶說他巴不得現(xiàn)在就有人不要他們采冬茶。
老方一擱酒杯,說石得寶是不是巴不得他現(xiàn)在就離席。
石得寶趕忙賠不是,將酒杯塞到老方手里,再用自己的酒杯同他連碰了幾下。
老方酒量不算大,六兩酒就喝了個九分醉。
石得寶聽見他罵段書記和丁鎮(zhèn)長都不是好東西時,便開始往他杯里斟涼水。
老方說自己好久沒有這么痛快地喝過酒了。
這時,石望山從門口進來,一見到老方就問有沒有十三哥的消息。
石望山只要一見到上面來的人,總要打聽十三哥的消息。
老方自然不知道,但他醉醺醺地說,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志,冬天太冷,人的血脈流通不暢,十三哥這種上年紀的人,一說出問題就要出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