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向西,三軍踏過賀蘭山缺。
太陽偏移,使得賀蘭山的陰影,似也因畏懼而匆匆挪開,要給吞胡將軍讓道。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還不夠。”
白發(fā)蒼蒼的韓威抬起頭,看著那巍峨山影,他年齡雖大,但志向不遜于馮唐、李廣:“秦時蒙恬北逐匈奴奪得此地卻有復(fù)失,漢時賴名將之功,于此設(shè)立郡縣,而今日,本將軍要將中國之界,再往外移四百里!”
吞胡將軍身后,步騎旌旗高舉,車輿滿載著谷米肉干,足夠一月之食。
出了卑移山(賀蘭山),便離開了新朝,進入匈奴地界。
山的東面是新秦中后套平原膏腴之土,城郭田畝密布,山的那邊卻是貧瘠的世界。黃河邊齊膝高的豐饒牧草,變成了赤色戈壁上點綴的雜草。河流湖泊罕見,倒是干涸的鹽灘一個接一個,漸漸的,草原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滾動的沙海,沒了賀蘭山阻隔后,風(fēng)沙直接撲到士兵們臉上。
大多數(shù)士卒從沒出過邊塞,也沒見過如此廣袤的沙漠,軍吏只咂舌道:“這是傳說中,衛(wèi)霍越過擊胡的大幕么?”
“這只是小幕。”韓威讓人攤開地圖,他們正處于兩片沙漠(烏蘭布和沙漠、騰格里沙漠)中間的荒地上,偶見灌木植被,甚至能找到水源。順著這條綠色通道一直向西,就是這次新軍出塞的目標:斗地。
所謂斗地,乃是宣、元后漢朝與匈奴劃界和平后,匈奴人凸入漢境的一片領(lǐng)地,面對著昔日張掖,亦是如今的設(shè)屏郡。雖然南北和親,但烽燧仍未取消,為了提防斗地的溫偶騌王,漢在沿邊都駐扎屯卒。
漢成帝時,便有漢使向王莽的叔父,大司馬驃騎將軍王根提議,既然匈奴向漢稱臣,不如直接向單于索要這塊土地,如此可以作為塞外屏障,削減西北邊境一半屯卒。
漢成帝想要卻又怕匈奴不答應(yīng)有損皇帝尊嚴,只讓使者以個人身份提出,而匈奴果然婉言拒絕,當(dāng)時漢家已衰,也沒有能力派兵出塞,只能作罷。
倒是作為王根的繼任者,皇帝王莽對此事念念不忘,如今便發(fā)動了戰(zhàn)爭,讓設(shè)屏(張掖),張掖(武威),溝搜(朔方),新秦中分四路進軍,數(shù)萬大軍直指斗地!
“四道并出,共行皇天之威,罰服于之身!”
相比于漢時衛(wèi)霍絕幕遠征,動輒數(shù)千里的路程,這趟出塞簡直是小打小鬧。斗地距離設(shè)屏、張掖較近,不過二三百里,離新秦中也才四百里,十日必至。
吞胡將軍麾下號稱萬人,其實刨除吃空餉的水分,只有六千,四千為正卒,兩千為羨卒,出塞十日,糧食吃了一半,而馱畜也渴死宰殺小半后,終于看到一座陡峭挺拔的高山。
它與塞外常見光禿禿的石頭山不同,滿山植被茂盛,時值塞北的深秋,山上的針葉林,樺樹和山楊呈現(xiàn)出不同顏色,綠、黃、紅,五彩繽紛,美麗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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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威站在車輿上遙望此山:“匈奴右地,自范夫人城以南方圓千里之內(nèi),就這一座山的木材好用,山上生長奇異的木材,添上鷥羽非常適合做箭竿,而右部諸國氈帳和車輛的木材,亦多來源于此。”
許久未見的清泉重新出現(xiàn)在地表,士卒們歡呼著過去痛飲,牧草還沒完全枯萎,饑腸轆轆的馬匹騾驢低頭猛啃。
這就是斗地的經(jīng)濟價值,王莽希望拿下這兒后,讓傀儡單于須卜當(dāng)來此招募匈奴人,另立王庭,好分裂匈奴,以胡制胡,完成“守在四夷”的目標。
不過……說好的友軍呢?
按理說其余三路軍隊?wèi)?yīng)該早就抵達斗地,然后繼續(xù)北上,與匈奴右部大軍會戰(zhàn),如今非但匈奴遠遁,方圓百里內(nèi)空無一人,連新軍斥候也不見一騎。
“莫非是匈奴集中大軍先擊一部,將他們阻攔在了半道?”
也不對啊,韓威看前漢武帝朝的戰(zhàn)例,中國常是數(shù)路出塞,匈奴則喜歡集中兵力專討一方,豈有同擊三路的道理?
韓威讓大軍且先在斗地駐扎下來,遣游騎向其余三個方向搜尋,三日后得到回報。
“將軍,找到三部曾經(jīng)駐扎的軍營痕跡了!”
韓威大喜:“那他們距此還有多遠?”
“敢告于將軍,定胡將軍萬余人,出設(shè)屏居延?xùn)|行,出塞百里而返。”
“平狄將軍萬余人,出張掖郡休屠澤北上,出塞八十里而返。”
“更始將軍廉丹兩萬人,出溝搜郡高闕塞,出塞……下吏沒找到他的營地,也不知究竟出塞多少里。”
韓威一下了愣住了,這與他想象中四方匯集,旌旗北向,匈奴畏懼,單于拜服的景象相差甚遠。
如今四方進擊只有他這一路老實巴交地走了遠路抵達,其余都冒個頭就回了,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正在韓威遲疑之際,又有斥候匆匆來報:“將軍,斗地以北,發(fā)現(xiàn)匈奴右部大軍!”
……
韓威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漢文帝晚年,見到了年輕時的李廣,但見李廣作戰(zhàn)勇猛,箭術(shù)高超,狩獵時斬獲最多,漢文帝非常賞識,卻又感到遺憾,只道:“惜乎,子不遇時,若子生于高皇帝之時,萬戶侯豈足道哉!”
韓威過去一直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宣帝時傅介子、常惠、鄭吉開拓西域時,他還沒出生。
元帝朝陳湯、甘延壽遠征絕域斬郅支單于首,頭懸篙街,名震天下時,他年紀還小。
韓威一生大多數(shù)時間,漢家與匈奴保持和平,邊塞三代無警,想立功封侯都沒地方去,跟別說他家有祖訓(xùn),不準做官。
但韓威只將祖父的遺言理解成“不準做漢朝的官”。
新室肇造后,年已六旬,自詡高才卻郁郁不得志的他終于趕上了好時候,從軍平定叛亂,又揚言五千人掃平匈奴,得了皇帝器重,終得將軍之任,獨當(dāng)一面。
“戎狄豺狼,不趕盡殺絕就算了,豈能將其當(dāng)成家畜來養(yǎng)呢?遲早會被反噬。”韓威的想法和皇帝王莽一模一樣,君臣問對時一拍即合,韓威作為最鐵桿的主戰(zhàn)派,與其余人態(tài)度曖昧對比鮮明。
而今日,韓威真真迎來了他期盼已久的場景:與匈奴人的戰(zhàn)爭。
只是雙方數(shù)量卻有些懸殊,在友軍無一路抵達的情況下,韓威實打?qū)嵵挥辛П洹?br/>
而早就在斗地以北游弋,發(fā)現(xiàn)韓威孤軍深入后,小心翼翼圍過來的匈奴人,加起來起碼有三四萬騎,這是集中了整個右部的力量來應(yīng)對。
“別慌,同樣懸殊的仗,衛(wèi)、霍又不是沒打過!”
韓威用剛強的話語掩蓋心中驚恐,說起來,新朝和匈奴開戰(zhàn)十年,這還是新軍第一次出塞。他們對匈奴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為零,只能依靠邊塞老卒口口相傳的辦法,依靠地形扎營。
新軍以輜重車為營,布陣于營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忐忑地等待匈奴進攻。
匈奴騎從牧民浩浩蕩蕩,加起來仿佛比斗地山上的草木還多,遠望猶如黑云壓城,他們也多是臨時征召的牧民,秩序和戰(zhàn)斗力不強,時而派出一隊歸來試探,被弩矢一射,丟下十?dāng)?shù)具尸體便退走。
胡虜不再急躁,只遠遠圍著,像極了狼群在捕獵,期待獵物耗盡體力的那一刻。
韓威車壘布得不錯,而士卒們沒了退路,倒是沒出現(xiàn)奪路而遁的情況,如此堅守不成問題。最大的麻煩出在食物和水上,帶出塞的干糧已經(jīng)只剩下五日之食,先前痛飲清泉的士卒更開始腹瀉,定是匈奴人在水源處行了巫詛,埋入病畜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