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歸處,椒明殿的梨花開了。
花開,人不歸。
椒明殿沒有主子,國君卻沒說要把此處撥給哪個新封的美人,或者修葺修葺,三年五載地荒著,似乎成了一處沒人管的空地。
沒人管,自然就沒什么油水,那些按耐不住的小宮人,托了關(guān)系調(diào)往別處,不到半年,走了大半。采雪沒有走。
照理說,她是椒明殿的大宮女,去到別處無論干點(diǎn)什么,都是頂尖搶手。有玩得好的宮女勸了她幾次,可采雪不愿意走,就愿意守著椒明殿。
主仆一場,人不在了,情份還在。
采雪掃了一會兒滿地如雪的白瓣,堆攏到一處,拿自己用舊衣縫制的小布袋子裝了,埋在梨樹下。
落葉都想著歸根,落花大抵也是如此。
有些熱,她抬起衣袖擦汗,瞥見剛剛掃過的地方,又落了一層雪白。
采雪愣愣地出神。
今年的梨花開得這樣好,這樣美,殷姑娘看見了不知該多高興。
她來的第一年,還念叨著來年看梨花呢。
第二年,喝醉了酒,倒在梨花樹下睡著了。
第三年,沒有第三年。
王上抱著她回到椒明殿的時候,她像睡著了一樣安靜。如果不是王上周身都彌漫著死寂般的氣息,她真的以為殷澈只是睡著了。
王上吩咐她給殷澈梳洗,換衣服。
采雪照做。
榻上的人睡顏很美,采雪動作輕輕地,不忍心驚醒了她。
等她換衣服的時候,看到那累累的傷痕,仿佛窺見了地獄一角。
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止也止不住。
哪怕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會心痛。
屋子里傳來媒婆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采雪收起眼淚,去服侍梅婆吃藥。椒明殿攏共不剩幾個人,不出意外,梅婆大抵會老死在宮里。王上曾對她說過,若是伺候梅婆到老,將來愿意離宮,盡可去向他討一封詔令。
只是沒想到,殷澈沒有如她們擔(dān)心的那樣,在后宮的波詭云譎中受傷,而是死在了戰(zhàn)場上。
殷姑娘剛?cè)サ哪嵌稳兆?,太后來過一次,看了之后冷笑著走了。其他美人夫人們效仿著爭先恐后而來,被王上毫不客氣轟了出去,每人禁閉三月。
那之后,王上很少踏足椒明殿,每年只來兩次,一次梨花開的時候,一次殷姑娘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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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不修繕的殿門被人輕輕推開,鄭寤生抬腳進(jìn)來,手上落了一層灰。
祭仲緊隨其后,手里抱了兩壇酒。
殿前梨樹下,青石鋪就的臺階上有掃過的痕跡,鄭寤生也不嫌棄,直接坐下。
祭仲嘴角挑起一抹笑,也跟著坐下,把其中一壇酒遞給鄭寤生。
“王上為了觸景傷情,特意讓這些舊物留著?”每年總有那么幾天,祭仲說話就會變得特別欠揍,逮誰扎誰,尤其扎鄭寤生扎得厲害,不管是明面上還是私下里,不留半分情面,簡直是往死里作,嚇得一干大臣嘶嘶抽涼氣,生怕這二位尊神斗法,自己當(dāng)了被殃及的池魚,算著日子差不多了,就繞著二位走,尤其避免跟這兩位同時出現(xiàn)。
“是啊?!编嶅簧豢诔姓J(rèn),揭開壇子喝了一口。
祭仲竟然沒話了,拿過自己的酒壇子跟他碰了一下。
花落如雪,紛紛撒撒,香氣比酒更使人先醉。
兩人悶頭喝了會兒酒,祭仲挑起好看的桃花眼,漫不經(jīng)心問:“北戎一戰(zhàn)之后,王上東聯(lián)齊魯,北拒衛(wèi)國,挑了宋國,把宋馮扶上宋國國君之位,還收了戴、徐二國,前些日子,天子終于按耐不住,親率王師直鄭國而來,誓要剿滅國賊,卻被你一箭射下戰(zhàn)車。你不是天子,卻勝過天子,齊魯結(jié)盟,宋衛(wèi)稱陳,連你的親弟弟秘密聯(lián)合太后企圖拉你下臺,也被你將計就計,一手覆滅。”
“您坐擁四海,權(quán)柄無雙,可有什么遺憾嗎?”
鄭寤生笑了:“我有遺憾,相國大人能幫孤實現(xiàn)?”
“不能?!奔乐賹嵳\道。
曾經(jīng)他還是一個小小的卿大夫的時候,想幫另一個人實現(xiàn)心愿,可惜她沒能等到。
鄭寤生問:“你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沒有你,孤成就不了這千秋霸業(yè),相國大人有什么遺憾沒有?”
祭仲也笑了:“有啊?!?br/> 可是遺憾永遠(yuǎn)只能是遺憾。
酒壇子又碰了一下。
花香醉人,酒醉人。
一場夢醒,鄭寤生撐著頭坐起來,旁邊沒人,身上有些發(fā)冷。
祭仲這小子,走之前也不說幫他蓋件衣服。
鄭寤生咂舌,伸手去撈酒壇子,空的。
天還沒黑,霞光不烈,幾抹淡淡的光影掛在天邊,梨花簌簌地落。
忽然想到“梨”通“離”,他和澈兒,相識于梨花盛放的時節(jié),是否早已注定,終將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