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十支紅色小蠟燭,插滿一個五斤重的大生日蛋糕。
全家人圍桌而坐,預(yù)備向姚玉慧祝賀生日。
蛋糕是母親買的,蠟燭是妹妹插的。
一九七九年過去了。一九八〇年的最初幾天也過去了。一年的概念壓縮在她返城后一晃而過的日子里,使她切身體會到了“年華如水”這四個字所包含的咄咄逼人的意味。
每人的一生中都有幾個年齡界線使人對生命產(chǎn)生一種緊迫感,一種惶惑。二十五歲、三十歲、三十五歲。二十五歲之前我們總以為我們的生活還沒有開始,而青春正從我們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當(dāng)我們不經(jīng)意地就跨過了這人生的第一個界線后,我們才往往大吃一驚,但那被詩人們贊美為“黃金時代”的年華已永遠(yuǎn)不再屬于我們。我們不免對前面的兩個界線望而卻步,幻想著要逗留在二十五歲和三十歲之間。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年華,如同白天照射在墻壁上的光影。你看不出它的移動。你一旦發(fā)現(xiàn)它確是移動了,白天已經(jīng)接近黃昏它暗了,馬上就要消失,于是你懵懵懂懂地跨過了人生的第二個界線……
三十支小蠟燭,給姚玉慧的生日增添了類似宗教的色彩。望著它們所形成的一小片輝煌,充滿在她心間的,不是快樂,而是無邊無際的惆悵和茫然。燭光晃在她對面的父親的臉上,父親身穿黑色毛衣,虔誠地注視著她。她覺得父親像個教士,虔誠的表情是故作給她看的。她明白,父親和母親一樣,因為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暗暗感到煩惱。她也知道父親此時此刻坐在她對面,坐在母親身旁,并非為了使她高興,不過是為了使母親高興。
女兒們的十歲生日能給予父親們以快樂。
女兒們的二十歲生日能給予父親們以欣慰。
三十歲了而未嫁的女兒們的生日,能給她們的父親們帶來什么美好的情緒呢?
母親竟希望女兒的三十歲生日能造成一種歡娛的家庭氣氛!
一個三十歲的,沒有工作的,對任何男人都毫無吸引力的老姑娘的生日,和這樣的一個老姑娘的追悼會沒什么區(qū)別,同樣造不成什么富有詩意的氣氛。
弟弟坐在她左邊,妹妹坐在她右邊。
弟弟送給她一件生日禮物——一條白色的純毛長圍巾。妹妹告訴她,那原本是他買了送給倩倩的,可是他那個瓷洋娃娃不喜歡白色,不要。
當(dāng)?shù)艿軐⑺鳛樯斩Y物送給她時,她問清價格,采取一手錢,一手貨的方式接受了。錢是向妹妹“借”的。她正缺一條長圍巾,省得自己去買了,返城后她最不愿涉足的地方就是商店。一個二十九歲的,不,一個已經(jīng)三十歲的,沒有工作的,對任何男人都毫無吸引力的老姑娘,無所謂喜歡什么顏色或不喜歡什么顏色。
女性選擇顏色其實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她內(nèi)心里沒有色彩。
弟弟還裝模作樣地說:“姐你這是干嗎?為什么要給我錢?。课铱墒翘匾饨o你買的呀,白色象征高潔!”
她聽了很生氣,反唇相譏:“我比你那個瓷洋娃娃更高潔?”
所以這會兒弟弟多少有點尷尬地躲避著她的目光。
只有妹妹的快樂是由衷的。妹妹分明將給她過生日當(dāng)成一場游戲。
妹妹比父親比母親更愛她。她不愿掃妹妹的興,也不愿使父親和母親在此時此刻感到什么不愉快,于是她就笑,企圖用虛假的笑來烘托這場家庭“游戲”的氣氛。
母親見她笑了,母親也笑了。
父親見母親笑了,父親也笑了。
她明白,父親和母親的笑,是向她這個長女的一種牽強(qiáng)的表示——證明他們作為父親和作為母親,對于她從今天已經(jīng)三十歲了這件事,還是滿心歡喜的,起碼并不憂煩。她太明白了。
她也知道父親和母親臉上一邊笑心里一邊想的是什么。他們準(zhǔn)是在想——如果有一個男人以他們未來女婿的身份在座,歡娛氣氛才算完美無缺。
他們需要一個女婿比她自己需要一個丈夫的心情迫切得多。
市長家有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普通人家有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更會引起種種閑言碎語。
她很理解父親和母親能夠?qū)λ鞒瞿欠N歡喜的微笑是多么不容易。
她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家庭中很多余,忽然意識到,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完全由一個“教導(dǎo)員”重新變成一個女人時,她已經(jīng)無形中給父母造成了很沉重的心理負(fù)擔(dān)。
也許我根本就不應(yīng)該返城?她想……
妹妹迫不及待地大聲嚷:“吹呀!”
她知道應(yīng)該一支一支吹滅蠟燭。
她吸一大口氣,噗地吹去,希望一口就將三十支蠟燭全吹滅。
可憐,只吹滅了四支。
她又深吸一口氣,想再來一次就結(jié)束這場家庭“游戲”。
“嗨,別那么性急!……”妹妹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
妹妹希望玩得從從容容,鄭重其事。
母親皺起了眉頭。
她趕緊笑。
我可不能使全家人掃興,她想,我得陪全家人將這場“游戲”進(jìn)行到底。
“三十年哪,你一口氣吹不滅的?!钡艿芙K于有了一個機(jī)會挖苦她。
不知從哪一天起,弟弟好像與她在感情上產(chǎn)生了某種隔閡。大概因為她不喜歡倩倩。不錯,她承認(rèn)自己對那個漂亮的瓷洋娃娃多少存在一點女性的嫉妒心理。嫉妒對方比自己年輕,嫉妒對方有一張對男性們具有吸引力的臉,嫉妒對方是個美人兒,還嫉妒對方時時處處都善于恰到好處地顯示自己的美的那種無拘無束的女性本能。而她自己則完全喪失掉了這種本能,剛剛重新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性。但所有這一切嫉妒并非是她不喜歡倩倩的原因。不,絕對不是。恰恰相反,許多比自己年輕,臉蛋比自己漂亮的姑娘都能夠獲得她的好感。作為一個女性,她有嫉妒心理,但卻從未因此而敵視過誰。
她不喜歡那個瓷洋娃娃是因為那個瓷洋娃娃居然敢對她表示憐憫和同情。
她不能夠忍受這一點。
瓷洋娃娃雖不曾對她說過什么憐憫和同情的話,但那種流露出憐憫和同情的目光,常常使她想大聲叫嚷:“別用這種目光看我!”
誰憐憫我,誰同情我,誰就等于侮辱我!這種思想從她返城那一天就在她頭腦中深深扎根了。
這乃是她——二十九歲的,不,三十歲的,沒有工作的,對任何男人毫無吸引力的老姑娘的尊嚴(yán)。
好幾次她想對那個瓷洋娃娃說:“可愛的小鳥兒,你除了可愛之外還趁什么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資本?你憐憫我同情我太不夠檔次!”
瓷洋娃娃到家中來的次數(shù)少了,所以弟弟對她懷著心照不宣的怨惱。
她被弟弟挖苦了一句之后,瞪了弟弟一眼,冷冷地說:“你今后再敢挖苦我,你那個瓷洋娃娃來了,我就把她轟出去!”
弟弟倏地站起,要離去,被母親一把扯住,不得已悻悻坐下。
父親責(zé)備地注視著她。
母親不滿地說:“玉慧,從你返城以后,全家人在哪點上對你關(guān)心得不夠?”
妹妹嚷:“得了得了,這又不是談判桌,蠟都淌到蛋糕上了,姐你還不快吹!……”
她不再說什么,接連吸氣猛吹。
當(dāng)最后一支蠟燭被姚玉慧吹滅時,姚守義在家中穿完了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蘆。
家,對孩子們是一座城堡:他們在外受到威脅時就趕快往家里逃。對中年人是一個王國:最最普通的男人或女人在家里可能是頤指氣使,說一不二的君主。對老頭老太太們是事業(yè),是江山社稷:兒孫滿堂使他們感到勞苦功高。
對返城知識青年們,家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十年前他們哭著鬧著喊著叫著毅然決然地不顧一切地離家而去,又究竟為什么十年后他們二十八九甚至三十多歲了,真正到了不應(yīng)該再戀家的年齡了,反而哭著鬧著喊著叫著毅然決然地不顧一切地返回城市撲進(jìn)家門呢?為什么?究竟為什么呢?
他們毅然決然地返回城市,急急切切地?fù)溥M(jìn)家門,乃是因為他們省悟到從“紅衛(wèi)兵”時代到“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他們原來不過是石頭?!拔魑鞲ニ沟氖^”。他們被一位巨人滾上山頂,然后從山頂滾下來,然后再被那位巨人滾上山頂,再滾下來……這是西西弗斯的事業(yè)。西西弗斯是不知疲倦的,因為那巨人是神??伤麄兊难庵|已再經(jīng)不起幾番滾動,滾動中他們遍體鱗傷。他們最初認(rèn)為這種不間斷的滾動即是他們作為一代人的使命,可后來他們的頭腦終于在滾動中產(chǎn)生了懷疑。這是本能的清醒。他們終于向西西弗斯也向他們自己呻吟著發(fā)問:這種滾動的目的何在?
西西弗斯不回答。
那位巨人是神,也是一頁歷史,也是一個時代。
而一代人再也不甘心充滿熱情地做神的石頭。
他們十年前離開家門是為了去尋找他們要尋找的東西,結(jié)果他們什么也沒尋找到。他們十年后撲進(jìn)家門是因為尋找累了,心灰意冷。他們撲進(jìn)家門是預(yù)備第二次邁出家門,是預(yù)備開始他們?nèi)松牡诙螌ふ摇|西南北中,這一次他們預(yù)備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志認(rèn)定一個去向。即使舊巢毀壞了,燕子也要在那個地方盤旋幾圈才飛向別處。這是生物本能。即使家庭分化改組了,做兒子做女兒的也要回到家里看看再考慮自己今后的生活打算。這是人性。
家對返城知識青年們已不再是城堡,因為他們不再是孩子。
家也并非他們的王國,因為他們的家庭地位依然是孩子。
他們原本希望對家庭對父母一盡兒女的義務(wù)和責(zé)任,現(xiàn)實卻使他們成了家庭成了父母的負(fù)擔(dān)和煩愁,過去是如今依然是。城市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寫下了兩個看不見的“紅字”——待業(yè)。
如果說當(dāng)年的知青教導(dǎo)員對待業(yè)感到的不過是茫然和惆悵的話,那么姚守義們對待業(yè)感到的則是內(nèi)心的痛苦和強(qiáng)烈的憤怒了。
幸虧這會兒他跟前放著一大盆山楂。幸虧一個姑娘,不,一個少婦,不,一個年輕的母親和他面對面坐著,和他一塊兒穿糖葫蘆。否則,他可能又會去找嚴(yán)曉東,兩人一塊兒湊點錢,到某個街頭巷尾的骯臟小飯館借酒澆愁。
年輕的母親有一張女孩般的娃娃臉。孩子的臉卻是長得像個小老頭,描幾道皺紋畫上幾撇胡子就更像了。
山楂么,是一等的山楂,又紅又大,瞧著就使人嘴里酸溜溜的。
女人本身就是耐心,就是力量,就是男人們將許多事情做好的最可靠的保證,是穩(wěn)定男人情緒的萬應(yīng)靈丹,尤其一個女人不難看是這樣;難看的女人另當(dāng)別論。
姚守義放下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蘆,立刻拿起第一百零四根竹簽子,并且向年輕的母親提出倡議:“咱倆把剩下這點山楂都穿完了怎么樣?”
剩下那“點”山楂起碼還夠他和她每人再穿一百零三串的。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笑笑,樂意地說:“行啊,反正我今晚也沒什么事兒可干?!?br/>
姚守義忽然覺得這個晚上是他返城后心情最佳的一個晚上。
女人居然還能啟發(fā)一個男人的想象力。
姚守義的頭腦本不富于想象,但是將一等的、又紅又大的山楂想象成瑪瑙、珠寶、玉石球什么的,這種浪漫思維他的頭腦還是夠用的。在奇妙而有限的想象中,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位充滿自信的藝匠。穿糖葫蘆頗有藝術(shù)工作的情趣。他手中那把“文化大革命”中用來刻主席頭像的刻刀,也就仿佛成了雕刻家手里的藝術(shù)工具,遺憾的是在每個山楂上只能來一刀,使他獲得的藝術(shù)滿足太有限。好在這一刀挺講究分寸,切口過深過長不行,那樣一個完美的整體就變?yōu)閮蓚€紅彤彤的“半球”了,就不好穿了,勉強(qiáng)穿上也不好看了。切口要不深不淺,不長不短。一刀下去,又紅又大的一個一等山楂,咧開一張笑口,像沒長牙齒的嬰兒的笑口。然后呢,用刀尖小心地剔出山楂核,再輕輕將那可愛的笑口合上。六個山楂穿一串,一支體體面面的糖葫蘆就完成了一半工序。每穿完一支,他都要自我欣賞幾秒鐘,才滿意地放下。
這個工作是他從今天起才獲得的臨時工作,是為一家冰棍廠加工。那家冰棍廠夏天做冰棍,冬天做糖葫蘆。這事兒原是同院一個無職無業(yè)的孤身老頭賴以糊口的營生。街道為了照顧那老頭,開了介紹信出面替老頭與冰棍廠訂下長期合同。幾天前老頭死了。街道主任來到姚守義家,對他母親說:“每月能掙三十幾塊錢呢,讓守義干吧,我看他挺適合干這活?!蹦赣H自是千恩萬謝的。他也不得不賠著笑臉說些“承蒙照顧”的話。至于街道主任根據(jù)什么認(rèn)為他“挺適合干這活”,他卻百思不得其解。街道主任還詭秘地叮囑他和母親:“你們千萬別對外院的人講啊,外院的人家知道了,該說我這個街道主任偏向你們守義了!”這話他信。這條街道上就有二十三個返城待業(yè)知青,有活可干的他還是第一個。每月能掙三十幾塊錢,二十三個返城待業(yè)知青哪一個也不會拒絕這種機(jī)會。他們在兵團(tuán)的最初幾年,每月也不過才掙三十二塊錢。只要是個能掙錢而又合法的機(jī)會,哪一個返城待業(yè)知青都會一把抓牢不放松的。過后他問母親街道主任為什么對他姚守義這般恩典?母親說:“你爸不是從木材加工廠為人家買了一方木柴嘛!”
當(dāng)他面對兩大盆山楂和一大捆竹簽子在小板凳上坐下時,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和前途都夠酸的。轉(zhuǎn)而想,自己畢竟從此和一個單位——一家冰棍廠建立了某種關(guān)系,返城后那顆無著無落的心,便安定了許多許多。他甚至認(rèn)為有必要讓父親再給街道主任從木材加工廠買一方“內(nèi)部價格”的木柴,然后求她將那份“長期合同”上的死去了的老頭的名字,改成他姚守義的名字。
從穿糖葫蘆中體味到“藝術(shù)工作”的情趣,那是在她開始和他一塊兒“共事”之后才漸漸達(dá)到的一種境界。
她領(lǐng)著孩子來時,他剛穿了五六支。
“大娘不在家?”聲音很低,有些喑啞。
他抬起頭,見她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正猶豫著進(jìn)不進(jìn)屋。黑色短呢上衣,紅圍巾,灰的卡單褲罩在棉褲外,翻毛皮鞋。他竟絲毫也沒看出她是一個返城女知青。要是她不領(lǐng)著一個孩子,他會誤以為她是剛念到初一下學(xué)期的弟弟的班主任老師來家訪。
“收電費去了?!彼f罷就又低下頭去穿糖葫蘆。待業(yè)知青的社會地位,使他在任何年輕女性面前都不由得產(chǎn)生羞慚心理。
“那……我等大娘一會兒行么?”
“行?!彼X得她問得好笑。心想:你又不是來到了什么大干部家里,我也不是首長秘書,何必如此!
她解開圍巾,在另一只小板凳上坐下,瞧著他穿糖葫蘆,那孩子則老老實實地偎靠著她。
他的雙手變得笨拙了。
“你工作有著落了?”
“就算有了吧?!?br/>
“干什么?”
“就干這個?!?br/>
“自己賣?”
“我倒想自己賣,沒許可證……”他忽然記起了街道主任的叮囑,警惕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你問這些干嗎?”
“待業(yè)知青見了待業(yè)知青,不問這些問什么呢?”她長嘆一口氣。
“你也是待業(yè)知青?”他開始對她另眼相看了。
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你不說,瞧不出來。”
“怕的就是走在馬路上讓別人瞧出來?。 彼珠L嘆一口氣。
“返城知青就那么卑賤?”他盯著她問,放下了剛拿起的一根竹簽子。
她苦笑著說:“我倒沒這么想過。其實我是不愿意再穿那身兵團(tuán)服,統(tǒng)統(tǒng)叫我燒了。一看見兵團(tuán)服,不論穿在誰身上,就想到了孩子他爸……”
“孩子他爸……不在了?”
“在。在上海。說起來話就長了。我到北大荒那一年才十六,是老大。身下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比一個小兩歲。我媽也真夠可以的,隔兩年就給我爸生一個。四十五歲前就生下了我們六個。要不是我爸死得早,我媽興許還能給我生下幾個弟弟妹妹呢!我有時候常想,計劃生育早實行十幾年就好了,那我不就也是一個被父母嬌生慣養(yǎng)的獨生女啦?還不早留城參加工作了?還會有返城待業(yè)這一天?……”
姚守義覺得她抱怨計劃生育實行得晚與返城知青的命運之間沒多少必然的聯(lián)系,打斷她的話,很認(rèn)真地反駁道:“那可不一定。就算你是獨生女,當(dāng)年興許也會不顧父母的堅決反對,哭著鬧著自愿報名上山下鄉(xiāng)。知青中這樣的還少哇?”
“可我要是個獨生女,同樣待業(yè),那滋味也大不相同??!我們姐弟六個,當(dāng)年‘上山下鄉(xiāng)’了一半。如今都返城了,都待業(yè)。都老大不小的。我媽的頭發(fā),從我返城那一天起,眼見著一天一天全白了。不說我媽了,還說我自己吧!到了北大荒兩年后,我就結(jié)婚了。不結(jié)婚也不行了,有了這孩子了。懷著五個月的孩子,允許我們結(jié)婚的前幾天,我還接受了一場批判教育。我想結(jié)婚就結(jié)婚吧,扎根就扎根吧,我當(dāng)初并沒指望有返城這一天??!我是一心一意想在北大荒建立個小家庭。咱們知青一年四季的活多累呀!我還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鵝,每年都腌幾壇子雞蛋鴨蛋和鵝蛋,每次探家我往我家?guī)?,他往他家?guī)?。沒見過比我們孩子他爸更好吃懶做的上海知青啦!有滋有味的,我都讓給他吃。鋤地,割大豆,他躺在家里裝病,我一個人鋤兩垅,割兩垅。他每年都要回上海探一次家,一回去就是三四個月。我倆的工資差不多是他一個人花。有時他人在上海,我還要月月往上海給他寄生活費。他家里的日子過得也挺艱難的。我想啊,我們是夫妻,不是外人。夫妻之間什么都不能計較。計較誰花錢多,誰為家庭操勞少,那還叫夫妻嗎?他沒怎么疼愛過孩子,孩子差不多就是我一個人撫養(yǎng)大的。十年內(nèi)我沒探過幾次家。我寧可自己少探家,也要節(jié)省下錢給他作往返上海的路費。他倒也算下了十年鄉(xiāng),十年中能有四年是在上海。他總說自己有病,總說自己身體這不好,那不好,不能累著,也不能缺乏營養(yǎng),還不能心煩生氣。他怎么說,我怎么信。我想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我不心疼他誰心疼他?我不照顧他誰照顧他呢?那些年我哪兒是個妻子啊,我像是兩個孩子的媽。孩子一天天長大了,他一天天胖了,三口之家就苦了我一個。知青們瞧不起我,認(rèn)為我沒出息,甘愿當(dāng)女仆。老職工和家屬們卻夸我,都說:‘誰能找這么個老婆算是一輩子的大福氣啦!’我比聽了貶斥我的話心里還難受。沒當(dāng)別人老婆的時候,我想,我將來要找的丈夫,他必須得愛我,疼我,處處關(guān)心我體貼我,寶貝著我,將我當(dāng)妻子又將我當(dāng)女兒才行!當(dāng)女兒時沒得到的當(dāng)妻子后我要得到。夢!大返城了,他要回上海。明擺著,我和孩子到上海落不上戶口。我苦苦哀求他跟我一塊兒回咱們這座城市,他不同意。他說他是上海人,一定得回上海。一輩子落腳在北方城市他生活不習(xí)慣。我求別人幫我勸他。勸來勸去,他還是‘回上?!齻€字,我生氣了,說:‘以后長年兩地分居,誰會像我這么體貼你?那種生活你受得了么?’直到那時我還以為他離開了我就不行呢!還習(xí)慣地將他當(dāng)成個孩子。他卻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就這么樣,火車到了咱們這座城市,我抱著孩子下了車,他留在車上,從車窗口跟我和孩子告別?;疖囬_走了,我抱著孩子追火車,從站臺這頭追到站臺那頭,淚流滿面自己不知道,心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
姚守義沒想到她竟會向自己傾訴這么多,傾訴得這么坦率,無遮無掩。
她瞧著一盆山楂發(fā)呆,似乎說得累了。她臉上倒也沒有什么悲傷,倒也沒有什么抱怨,連點委屈的表情也沒有,仿佛她心里直至此時依然空蕩蕩的。
那孩子不知何時悄悄摸了一顆山楂拿在手里,極想吃而不敢吃,見姚守義看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瞪著姚守義,拿著山楂的小手怯怯地伸向盆,將一顆在手中攥了多時的山楂又放在了盆內(nèi)。
姚守義發(fā)現(xiàn)孩子的眼睛很像母親的眼睛,單眼皮,長眼角,眼神兒忽而呆愣,忽而游移。
“吃吧。”他抓起了一把山楂揣進(jìn)孩子衣兜。
“這怎么行!……”她從孩子兜里掏出那把山楂,放入盆內(nèi),說:“你這肯定有數(shù)的。”
“那怕什么?不就是少穿幾串嘛!”他接連抓了幾把山楂,將孩子的兩兜都揣滿了。
“快謝謝大大!”她感激地對他微笑了一下。
“謝謝大大!”孩子用細(xì)小的聲音說,兩只小手緊按著左右衣兜,仿佛怕母親再將山楂掏出。
二十八的返城知青,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孩子當(dāng)面叫“大大”。他臉紅了,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她也臉紅了,說:“我還不知咱倆誰年齡大呢,就讓孩子叫你‘大大’了,你可別見怪啊!”
姚守義憨厚地笑了:“肯定是我大。我今年二十八了,你二十幾?”
“我二十六?!彼竽懙囟⒅哪槪骸扒颇悴幌穸说臉幼??!?br/>
“你在返城知青中算年齡小的了?!彼拖骂^說。
“帶著這孩子,我倒覺著自己比所有的返城知青都大好幾歲。”她說完,又沉默起來,依然瞧著盆山楂發(fā)呆。
姚守義想:返城知青的命運,大概個個都像山楂吧?
那孩子從兜里摸出一顆山楂,咬了一口,立刻閉上了眼睛,發(fā)寒似的渾身打了個哆嗦。
他問:“酸?”
孩子回答:“酸……”
當(dāng)母親的斥道:“酸你還吃!”
孩子瞧著那顆咬了一口的山楂,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低聲問她:“后來呢?”
她苦笑道:“后來就離了唄?!?br/>
“離了?……”
“嗯。他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就提出要離婚,我想他一定瘋了。借了一筆錢,帶著孩子到上海找他。他一見我們母子的面,哭了。我和孩子也哭。我想他肯定會因為寫了那封信后悔不及。他哭夠了,卻說:‘既然你來了,咱們就把離婚手續(xù)在上海辦妥了吧!’
“我說:‘我是和兒子千里迢迢看你來的,不是和你離婚來的?!?br/>
“他說:‘我懇求你和我離了吧!我是上海人?。∥液貌蝗菀撞呕氐缴虾?,再也不能離開上海了!你得尊重我一個上海人的生活習(xí)慣??!’
“我問他:‘是老婆孩子對你重要,還是上海對你重要?’
“他說:‘反正我是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離開上海的。長期兩地分居,還莫如早離早散,重作各自的生活打算?!?br/>
“聽他的話,好像理全在他那一邊了。我的眼淚禁不住又淌出來了,問:‘孩子怎么辦?難道讓孩子沒父親?’
“他說:‘你怎么這樣死心眼呢?你還年輕,長得也不難看,找一個合適的人再結(jié)婚完全來得及。你今后跟誰結(jié)婚誰就是孩子的父親唄!’
“我問:‘你有良心嗎?’
“他說:‘我怎么沒有良心?。繘]有良心我會覺得對不起你和孩子嗎?會一見你和孩子的面就哭嗎?’
“我說:‘那么證明你是不愛我啦?’
“他說:‘事到如今,對你講實話吧,我從來就沒愛過你啊!’
“我說:‘你不愛我當(dāng)初為什么追求我?還跟我結(jié)婚?你這不是坑我嗎?’
“他說:‘是啊是啊,我這個人從小就很自私,還很怕苦。我當(dāng)初追求你,是因為我心里空虛。我和你結(jié)婚,不是不得已嘛!另外呢,我考慮結(jié)婚對我也沒什么壞處。在北大荒有個人處處體貼我,周周到到地侍候我,也是我當(dāng)初求之不得的。你看,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全是大實話。我不是也覺得挺對不起你的嗎?我內(nèi)心里永遠(yuǎn)永遠(yuǎn)感激你。咱們早離早散,好離好散,你將會在我心中永遠(yuǎn)永遠(yuǎn)留下一個美好的無私的形象,留下一段不能忘懷的回憶。我們今后甚至還可以通信,甚至還可以互相探望,如同兩個真正的戰(zhàn)友。夫妻關(guān)系完結(jié)了,一種特殊的友誼開始了……’
“我就哇哇大哭起來。
“除了哭,我還有什么話可對他說的呢?
“那天晚上,我?guī)е⒆觼淼搅送鉃?。我真想一橫心抱著孩子跳黃浦江。我想:到了這種境地還活個什么勁呢?干脆死了算!可又那么怕死。我就抱著孩子坐在外灘的石凳上,望著黃浦江想啊想啊的,只想是繼續(xù)活下去還是干脆一死。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覺得自己不能死。更不能讓孩子跟我一塊兒死。還沒到非死不可的境地呢!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努力爭取活得像個樣!我還沒幸福地生活過呢,死了太對不起自己。第二天,我就心平氣和地和他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第三天,我就買了回來的火車票。他還算是有良心,將我們母子送到了火車上,臨開車交給我四百元錢。我只留了二百,為了孩子……”
她臉上依然沒有悲傷,沒有抱怨,連點委屈的表情也沒有,只有一絲苦笑掛在她一邊的嘴角上。
她那苦笑使姚守義心里感到異常不好受。
“他媽的混賬王八蛋!”他突然沖口而出罵了一句。
她吃驚地抬起頭看他。
他卻看著那孩子,將孩子一把拉到了跟前。
孩子不明白他要將自己怎么樣,畏縮地默默地往母親那邊掙身。
他緊緊抓住孩子的一只手,兩眼盯著孩子那張小臉兒,問:“想你爸么?”
“想……”那孩子幾乎快哭了。
“聽著,”他狠狠地說,“你不必想他!你爸爸是個狗崽子!混賬王八蛋!就是這么回事。你長大了要到上海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頓!”
孩子哇地哭了。
母親抓住孩子另一只手,將孩子拽到懷里,生氣地對他抗議道:“你干什么你?!你有什么權(quán)力對我的兒子罵他的爸爸!……”她緊緊將孩子摟在懷里,用自己的臉頰去貼孩子的小臉兒,兩束憤怒的目光射向他。
姚守義不知所措了。他緩緩站起,背轉(zhuǎn)過身去說:“請原諒……”
她也站起,凜凜地說:“別跟我來這套!像聽故事似的聽我講,聽我講完了,就當(dāng)面侮辱我,還侮辱我的兒子!……你才是個混賬王八蛋!狗崽子!”
她扯著兒子的手就往外走。
“你給我站?。 彼蠛鹨痪?。
她站住了,扭回頭,微微瞇起眼睛,輕蔑地瞧著他。
“你……我……”他不知說什么好。
那孩子從左右兜里將山楂掏出來,放進(jìn)山楂盆內(nèi)。連衣兜布也翻到外面了,仿佛是有意給他看——沒帶走你一顆山楂。
二十八歲的小伙子突然大發(fā)雷霆。他揮舞了一下手臂,又吼起來:“你走吧!難道你他媽的就沒看出來,我這心里多為你難過嗎?聽了不難過的才是混賬王八蛋,才是狗崽子!……”
他呼呼地喘著粗氣。
她一動也不動,就那樣瞧著他。
孩子往外拖她。
她仍然一動也不動。
他們彼此眈眈地盯視著。
不知是什么在他們心間起了作用,彼此盯視的目光漸漸變成了彼此凝視的目光。
凝視是超時間超空間的述說,是兩顆心靈直接而無限度的溝通。
孩子不理解地,茫然地分別望著兩個大人。
她嘴角終于又浮現(xiàn)了一絲苦笑。她微微晃動了一下頭,不好意思地說:“真是的,我們怎么會吵起來呢!”
姚守義固執(zhí)地嘟噥:“反正他就是一個混賬王八蛋,狗崽子……”
“那就隨你的便吧,”她寬宥地說:“不過我絕不允許你今后再教我的兒子如何怨恨他的父親!”
“我教他如何做你的好兒子行么?”他非常認(rèn)真地問。
她低頭看了孩子一眼,很自信地說:“這我自己會。”一只手輕輕地愛撫著孩子的頭發(fā)。
姚守義的母親這時候回來了,他趕快又坐下穿糖葫蘆。
姚大娘瞅瞅兒子,又瞅瞅她,奇怪地問:“你兩個剛才都站著干嗎呀?”
姚守義的臉倏地一下子紅到了耳后根。
她忍住笑看了他一眼,說:“我正要走,他起身送我。”
“老李家的電費把我算糊涂了。”大娘走進(jìn)里屋,放下收齊的電費,走出來問:“有事?”
她說:“就是我上次來求過您那件事呀,”將孩子朝大娘跟前輕輕推去,“叫姥姥?!?br/>
孩子乖順地叫了一聲“姥姥”。
姚守義敏感地聽出,那孩子的聲調(diào)中,有一種兒童的憂傷,有一種向大人們尋求憐愛的乞望。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竹簽子將一串山楂穿透了。
大娘呵斥道:“你那是穿糖葫蘆哇,還是穿算盤珠子???”
“我膩味了!”姚守義嘟噥一句,將那串不成樣子的東西朝山楂盆里一丟,站起來走進(jìn)里屋去了。
里屋比外屋大五六平方米,像低等旅店房間似的,三面都擺著床。一張雙人木床靠著正墻,四張單人鐵床“更上一層樓”,靠著左墻右墻。一張舊桌子受到不公正的排擠,傲踞房間正中。暖瓶、茶壺茶杯、鬧鐘花瓶煙灰缸,和其他一些零碎,分庭抗禮地占領(lǐng)了大半個桌面?;ㄆ坷锏囊皇芰匣?,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插入其中的,落滿灰塵。姚大娘舍不得扔掉,沒閑工夫也沒那份心思洗凈它,它也就那樣黑不拉嘰死皮賴臉地永遠(yuǎn)“開放”著。半塊玻璃板下,壓著一張獎狀,上面用隸書字體寫著姚守義的名字。那是他有一年在兵團(tuán)被評為“五好戰(zhàn)士”得的。十年來他也就得過這么一張獎狀。物以稀為貴。大娘認(rèn)為一個家庭連份獎狀都沒有,未免太不成體統(tǒng),所以對它挺看重。姚守義返城后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了它,想從玻璃板下抽出來撕了,結(jié)果挨了姚大娘重重的一巴掌。
他說:“媽,‘五好戰(zhàn)士’‘四好連隊’是當(dāng)年按林彪假突出政治那一套搞的,這份光榮早過時了!”其實他想撕掉它,另有原因。他覺得它是對自己的一種諷刺。
媽卻說:“我才不管什么真突出政治假突出政治的!反正光榮沒有過時的。林彪壞,全國那么多‘五好戰(zhàn)士’難道也隨著變成了不好的戰(zhàn)士么?還講不講究點辯證法?”
媽的“辯證法”以媽的特權(quán)為“理論基礎(chǔ)”。姚守義只好任憑自己過了時的光榮經(jīng)常從玻璃板下向他反射著透明的嘲笑。
他的妹妹當(dāng)年沒去成兵團(tuán),不得不到呼蘭縣農(nóng)村插隊。后來抽到了縣里,在一個小小的醬菜廠當(dāng)工人。幾年前這無論對她自己還是對全家人來說,都是可喜可賀的好運氣。如今呢,好運氣導(dǎo)致了壞結(jié)果,她成了吃商品糧的“工人階級”,便不能夠按知青政策返城了。她給姚守義找了一個呼蘭縣糕點廠的“工人階級”妹夫,姚守義還沒見過妹夫是“長白糕”還是“黑列巴”。妹妹來的信,他返城后給媽念過兩封了,有股醬醋味。
他和弟弟睡上下床。床焊得不結(jié)實。為了安全,弟弟“壓迫”哥哥。初中生每天臨睡前,都要偷偷用一塊破鏡片反復(fù)照那張當(dāng)年被野貓爪子“撫摸”過的臉。這情形使他每天重溫自己替弟弟復(fù)仇那樁好漢行為,不無懺悔地想到那家的玻璃是否鑲上了,那家的老婆孩子那一夜晚是否凍病了,是否被他嚇壞了。
對面的雙層鐵床原先睡的是他的父親母親。父親十幾年前被電鋸鋸掉了右手,上上下下不方便。身體肥胖的母親不得不像只老貓似的每天小心翼翼地做她所不情愿做的“減肥運動”。
那張雙人木床原先是爺爺和奶奶睡的。
他返城后,見父親母親已“繼承”了那張雙人木床,不問心里便明白了。
他從北大荒給爺爺奶奶帶回了幾棵人參。
他卻對父親母親說:“爸爸,媽媽,這是我給你們帶回來滋補(bǔ)身體的?!?br/>
他是很愛爺爺奶奶的,爺爺奶奶也很愛他這個長孫。
人參泡進(jìn)了白酒瓶子里,父親卻一口也沒喝過……
他仰躺在自己的床上,頭枕雙手,傾聽母親和她在外屋說話。
她向他講了自己的命運,他卻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并不想知道。她也是一個返城知青,比自己目前所處的境地更艱難,他認(rèn)為了解了這些就已經(jīng)等于了解了她的一切,他媽的名字不過就是一個人的符號。
他聽到她充滿憧憬地說:“我決定了要跟那個老鞋匠學(xué)掌鞋。學(xué)成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城里靠掌鞋謀生的人不少,他說他要到各縣里去掙錢。我呢,想跟著他好好學(xué),一年半載的我不在乎。我媽為我操的心不少了,我這個當(dāng)女兒的不能再讓她替我照顧孩子。您老就千萬答應(yīng)替我照顧吧!人人都說您心眼兒好,孩子長久托付給您我不牽掛!無論我跟隨他走到哪兒,保證月月按時給您寄錢來。十五塊您要嫌少,二十也行啊!……”
他聽到母親為難地說:“我上次是順口答應(yīng)了你,可現(xiàn)在……你瞧守義又?jǐn)埾铝诉@穿糖葫蘆的活,我這家里里外外的,全靠我一個人兩只手了。有空兒,我也得幫守義穿糖葫蘆呀!你沒聽見他剛才的話么?剛穿了十幾支就膩煩了,哪兒是個有長性的呀,今后還不成了我的活?你要外出那么久,你孩子萬一病了,我哪去找你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擔(dān)待不起呀……”
“這……大娘您要是推辭,我可就沒路走了……”
“不是大娘推辭,大娘講的全是實情話呀!”
姚守義呼地坐起來,猶豫片刻,大步跨到外屋去,對母親說:“媽,她這孩子挺乖的,不會淘什么氣,就替她看了吧!”
母親生氣了,斥道:“你就會當(dāng)面做好人!誰看?你看還是我看?我看,指望你穿糖葫蘆成么?”
姚守義又紅了臉。他對母親笑笑,說:“媽,我剛才那不是氣話嘛?穿糖葫蘆挺好玩的,這活我會有長性的,我還要幫你看這孩子呢!”
母親怔怔地瞅了兒子一陣,一轉(zhuǎn)身走到外面去了。
他歉意地望著她。
她凝視了他幾秒鐘,拉起孩子的手,漸漸低下頭,輕聲說:“大娘不情愿就算了,我……再另找人家吧……”說罷,轉(zhuǎn)身領(lǐng)著孩子也往外走。
他呆立著,心中暗生母親的氣。
母親這時卻推開門,費勁兒地將一只大柳條筐拖進(jìn)屋來,見她母子二人要走,不高興地說:“怎么?又不放心把孩子留在我們家啦?”轉(zhuǎn)身對兒子大聲說:“這全是你弟小時候你爸給他做的玩具,沒舍得燒,我這當(dāng)媽的一心想留給孫子玩呢,哪承想你到如今連個對象也沒混上!都給我修好了吧!”
他樂了:“我修!”
她也樂了:“那,咱倆以工換工,我替你穿糖葫蘆!”
于是,他找出父親的木工工具,馬上開始修那些木玩具。
她呢,就坐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只小板凳上,立刻開始穿糖葫蘆。
孩子對玩具比對山楂更感興趣,一聲不吭地蹲在他身邊瞧著他修理。
大娘望著她嘆了口氣,自顧忙著做飯。
車廂分節(jié)的木頭火車,輪子能轉(zhuǎn)動的木頭汽車,翅膀能并攏也能展開的飛機(jī),木馬,木槍……玩具不少,都沒損壞,只不過有些松散了。他一會兒便全修好了。
修好后,那孩子便獨自玩起來。他就坐到她對面,和她一塊兒穿糖葫蘆。
他一邊穿一邊說:“你這兒子挺讓大人省心。”
她抬頭朝兒子看了一眼,說:“我兒子長這么大還沒玩過這么多玩具呢,我替兒子謝你了!”
他說:“你我都是返城知青,謝什么呢!”
此后他們都再沒說話,一心一意穿糖葫蘆。
他切山楂時她就穿,他穿時她就切山楂;一把小刀在他們手中傳過來遞過去,被他們的手溫?zé)崃恕?br/>
他穿得快起來,覺得自己的手不那么笨拙了,靈活多了。
她穿得比他還快,仿佛在和他比賽。
他忽然搖了下頭,無聲地笑著。
“你笑什么?”她奇怪地問。
“隨便笑笑?!彼謸u了一下頭。
“隨便笑笑?笑我吧?”她疑心了。
“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br/>
“笑你自己?我看我們倆這會兒都沒什么可笑的?!?br/>
“是沒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笑!”
“那我就不笑?!?br/>
他收斂了笑容,可心里確是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在兵團(tuán)時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男知青排到山上采石頭。最初幾天小伙子們個個都蠻有干勁的。后來干勁漸漸松懈下來了,泡病號不上山的一天比一天多了。知青排長每天出工前帶領(lǐng)大家學(xué)語錄:“艱苦的工作就像擔(dān)子,擺在我們面前,看我們敢不敢去承擔(dān)……敢于承擔(dān)的,就是好同志……”天天學(xué)這段語錄也不能重新鼓起大家的干勁。排長無可奈何了,去找連長請示解決問題的辦法。連長指示:抽下兩個男知青班,配合兩個女知青班。排長一聽急了,大叫大嚷:“這怎么行!這怎么行!姑娘們能掄幾下大錘?到時候完不成任務(wù)可別怪我!”連長胸有成竹地說:“你懂個屁!這叫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以后學(xué)著點!”兩個女知青班上山后,情況果然大有改觀。她們掌釬,小伙子們掄錘。小伙子們的干勁,又個個無端地?zé)òl(fā)了。還自動比賽,你一氣兒掄一百下,他一氣兒準(zhǔn)比你多掄幾十下,仿佛誰都想爭個掄大錘的冠軍。笑聲也有了,歌聲也有了,泡病號的也自覺上山了,勞動中友愛精神也大大發(fā)揚。結(jié)果,提前半個月超額完成任務(wù)……
往后,男知青排再接受什么苦的、累的、臟的勞動任務(wù),排長便直言不諱地向連長提出要求:“給我兩個班姑娘!”……
如果說當(dāng)年掄大錘的時候,姚守義并沒有意識到一個姑娘給他掌釬和一個小伙子給他掌釬,對于自己是本質(zhì)上多么不同的事情,那么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一個人穿糖葫蘆和有她陪著一塊穿糖葫蘆,他的心境可是太不相同了。近乎“藝術(shù)工作”的頗有些高雅的體驗,是自然而然地在他心里產(chǎn)生的。
無論在什么時候,無論在什么情況之下,無論一個男人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情,如果有一個并不令他討厭的女人陪著他一塊兒做,這件事就絕不那么乏味了。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越是那種簡單的,機(jī)械的,乏味的,仿佛沒完沒了的事情,越容易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沉浸在一種忘我的,從容不迫的,內(nèi)心平和而充滿友善的境界。
正是這種感覺,使姚守義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媽的一個女人使你變得這么有耐性了!他暗暗嘲笑自己。眼見滿滿一大盆山楂似乎轉(zhuǎn)瞬間剩半盆了,他不免因為剛才自己穿得太快而后悔,故意穿得慢起來,還對她說:“別急,沒人監(jiān)工,得保證質(zhì)量。”
她抬頭瞧了他一眼,又瞧瞧自己穿好的那近百支糖葫蘆,不安地問:“我這些還合乎質(zhì)量標(biāo)準(zhǔn)么?”
他怕被她窺破內(nèi)心的“陰謀”,掩飾地拿起她穿的一支糖葫蘆,裝模作樣看了看,說:“很好,很好?!?br/>
她笑了:“聽你那話,我還以為我穿得不行呢!”
她這時的笑不再是苦笑了。
她那笑,使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內(nèi)心活動要比她復(fù)雜得多,他因此而感到羞恥。
他不敢再抬頭,怕接觸到她的目光。她的手,卻總在他的視線以內(nèi),不是左手,就是右手。他想不注意它們,眼睛又沒別的地方好瞧,所以也就不管他媽的她是不是會認(rèn)為他老在盯著她的手看起來沒夠了。她的手很小,手背的皮膚很白嫩,手指細(xì)長細(xì)長的。他不禁憶起連隊里有一個綽號叫“棒極啦”的北京知青。那小子看過幾本古書,承認(rèn)是“文革”中抄家時弄到的。來不來就給大家哨一段。哨到女人,照例是大家百聽不厭的一套:“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唇不施而朱,眉不描而黛,那雙玉手,十指尖尖如筍,整個兒棒極啦!”往往在這時刻,便伸出他自己一只指甲老長藏污納垢的手:“上煙!沒煙不講了!”……
姚守義認(rèn)為她的兩只手就堪稱“十指尖尖如筍”了。想到這雙小手不久將在大冬天里給人掌鞋,他不免覺得有點心疼。二十八的小伙子胸膛內(nèi)陣陣涌起令自己難以把持的沖動,想輕輕握住那只手,放在唇邊久久地親吻。這也難怪,二十八歲了,第一回如此近便地欣賞一雙女人的手。他猛地意識到,在自己心目中,原來她不唯是一個返城知青,還是一個女人!一個比自己小兩歲的業(yè)已做了母親的年輕女人!他記不得是聽什么人說過的了——只有做了母親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那么她無疑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和老子面對面地坐著一塊兒穿糖葫蘆,他想,難怪我他媽的盡胡思亂想,今天有點不對頭!
那雙可愛的小手又從盆里抓起了幾顆鮮紅的山楂。紅是紅,白是白。
十指尖尖如筍。
一雙玉手“把玩”著幾顆“紅寶石”……
他媽的如果我就親它們一下又會怎樣呢?不行!媽在家。她要是惱了,在媽面前自己太下不來臺了!
“玉手”……
真他媽的會形容!他有點恨“棒極啦”,也有點恨自己。人家一心一意在幫自己穿糖葫蘆,而自己卻在肚子里胡思亂想琢磨人家!姚守義你他媽的真不是個玩意兒!他暗暗咒罵自己。
筍是什么樣的東西呢?他這個北方人沒見識過。聽上海知青講,南方人當(dāng)菜吃,炒片、炒絲,還做罐頭。必定很好看也很好吃。有了正式工作后一定要飽吃它一頓,請著嚴(yán)曉東和王志松一塊兒吃,還要買幾聽筍罐頭嘗嘗……他企圖將思想從她的手上轉(zhuǎn)移開……
她突然問:“你瞧著我的手發(fā)什么愣呀?”
他故作鎮(zhèn)定地反問:“你在兵團(tuán)沒干過什么粗重的活吧?”
“沒干過?你怎么知道?”
“瞧你這雙手,十指尖尖如筍……”
她咯咯地笑出了聲,隨將雙手翻過來,伸到他面前。
她那雙小手布滿了手心紋,那么密,那么深,像用精毫毛筆描畫出來的。十指根一排厚繭,每個手指肚都有著幾道細(xì)微的血口子。
他難為情了,覺得剛才自己從“棒極啦”那兒學(xué)來的奉承話對這樣的一雙手是大不敬,是褻瀆。
“伸出你的手來!”
他默默地將自己的雙手伸出來,也像她一樣,手心朝上。
“有什么兩樣?”
他無言以對。
“脫大坯、和大泥、鋤大地,三大累,哪一樣粗活重活我都沒少干!看手背你能看出一個人來?!”
他有些尷尬地笑著。
她慢慢將自己的雙手收回,注視著,自言自語道:“這才不是一雙小女孩的手呢!你小瞧我這雙手,我可不小瞧我這雙手。今后,我就要靠著我這雙手謀生路,混個樣給世人們看,也給咱們返城知青爭口氣!”
姚守義聽了她這番話,內(nèi)心里不由得對這個看上去弱小的年輕母親肅然起敬,更為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恥了。
他媽的十指尖尖……
他盯著她的眼睛,用樂觀的語調(diào)說:“咱們返城知青就像這盆山楂。山楂不是越好的越酸,越酸的越好么?有一天咱們要是穿成串,再掛上糖漿,絕對變成貨真價實的東西了!”
她聽他說得有意思,無聲地笑了,將他那雙手推開去,挺認(rèn)真地問:“那是不是我們每個人身上也要挨一刀,再從我們心里剔出點什么呢?”
大娘這時已將米淘下了鍋,將菜切好了,見那孩子獨自玩得入迷,過去蹲下,幫他們一塊穿糖葫蘆。
有大娘在一旁,兩個返城知青不再繼續(xù)說什么。
三個人一會兒就將剩下的山楂都穿完了。姚守義的父親這時下班回來了。
大娘起身去炒菜。她圍上頭巾,叫過孩子,要走。
大娘誠意留她吃飯,姚守義也留,她竟靦腆起來,不肯留下。
姚守義送她走出家門,走出大院。
天黑了。沒有風(fēng),卻很冷,小胡同像一條戰(zhàn)壕。遠(yuǎn)處,胡同口那盞路燈,像一個橙子掛在電線桿上。
她說:“你快回去吧,我又算不上個客人。”
他說:“送你到胡同口?!?br/>
她說:“何必呢!”
他說:“不送你一段,我心里覺著不對勁?!?br/>
他送她走到胡同口,她站住了,又說:“你快回去吧!”
他說:“要不我把這份穿糖葫蘆的活兒讓給你吧?你就不必撇下孩子,去跟人家學(xué)掌鞋了?!?br/>
“那算什么事!都是返城知青,一樣的命運,我怎么能從你手里奪飯碗?掌鞋畢竟是門手藝,不像穿糖葫蘆,到了夏天就失業(yè)了?!?br/>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看來我只好祝你早日學(xué)成了?”
她微微一笑:“到時候你的鞋壞了,我給你修?!闭f罷彎腰抱起孩子,快步走了。
他站在那兒,憂郁地目送著她。
忽然附近響起一聲口哨。他扭頭看去,見一個人從一排房子的黑影中向他緩緩踱來,直至踱到他跟前,他才看出是嚴(yán)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