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和冷太太在外面說話,清秋也就早聽見了。她想著,金家是闊人家,到底闊到怎么一個樣子,我倒要去看看。先還怕母親不答應,后來母親答應了,很是歡喜。立刻就開箱子,找衣裳換。燕西送的那串珠圈,因為清秋舍不得退回去,一天挨一天,模模糊糊,就這樣收下了。清秋想著,既然到有錢人家去,別要顯出小家的氣象,把這珠圈也帶了去。這里衣服剛剛換下,門口汽車喇叭響,果然來了一輛汽車,這是金小姐派來接這里冷小姐的,同時,汽車夫就遞進一張金敏之的名片。冷太太一直把清秋送上汽車,見這輛汽車,比燕西常坐的,還要精致。心想,有錢的人家真是不同,連女眷坐的汽車,都格外漂亮些呢。清秋坐了汽車,一刻兒工夫,就到了金宅。車子一停住,就見燕西站在門口。清秋下車,燕西便迎上前來,說道:“家姐正等著你呢,我來引導罷?!闭f畢,果然在前面走。清秋留心一看,在這大門口,一片四方的敞地,四柱落地,一字架樓,朱漆大門。門樓下對峙著四個號房。到了這里,又是一個敞大院落,迎面首立一排西式高樓,樓底又有一個門房。門房里外的聽差,都含笑站立起來。進了這重門,兩面抄手游廊,繞著一幢樓房。燕西且不進這樓,順著游廊,繞了過去。那后面一個大廳,門窗一律是朱漆的,鮮紅奪目。大廳上一座平臺,平臺之后,一座四角飛檐的紅樓。這所屋子周圍,栽著一半柏樹,一半楊柳,紅綠相映,十分燦爛。到了這里,才看見女性的仆役,看見人來都是早早地閃讓在一邊。就在這里,楊柳蔭中,東西閃出兩扇月亮門。進了東邊的月亮門,堆山也似的一架葡萄,掩著上面一個白墻綠漆的船廳,船廳外面小走廊,圍著大小盆景,環(huán)肥燕瘦,深紅淺紫,把一所船廳,簇擁作萬花叢。燕西笑道:“冷小姐,你看這所屋子怎么樣?”清秋道:“很好,艷麗極了。”燕西笑道:“這就是我的小書房和小會客廳。”清秋點頭微笑,說道:“這地方讀書不錯?!毖辔饔忠D過兩重門,繞了幾曲回廊,花明柳暗,清秋都要分不出東西南北了。這時,只見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著黑湘云紗的大腳褲,紅花白底透涼紗的短褂,梳著一條燙發(fā)辮,露著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面如滿月,披著海棠須的覆發(fā)。清秋一想,難道這就是他姐姐?然而年紀像小得多呀。自己還沒有敢打招呼,那女孩子,轉身走回,搶上臺階,對屋子里叫道:“五小姐,客來了?!鼻迩镞@才知道,她不過是一個侍女。幸而自己沒有理她,不然,豈不是大大一個笑話?這女孩子一面說話時,一面已打起湘妃竹的簾子,燕西略退后一步,讓清秋走進去,隨后也就跟著進來。清秋進門,就見一個卷發(fā)西裝女子,面貌和燕西有些相像,不過肌膚更豐潤些,面色更紅些,這一定是燕西的姐姐無疑了。那敏之先以為燕西認得的女友,當然是交際明星一流,現(xiàn)在見清秋白色的紗袍,白色的絲襪,白色的緞鞋,脖子上掛一串亮晶晶的珠子,真是玉立亭亭,像一樹梨花一般??茨菢幼?,不過十七八歲,挽有墜鴉雙髻,沒有說話,臉上先緋紅了一陣。敏之雖然是文明種子,這樣溫柔的女子,沒有不愛的。她不等清秋行禮,早搶上前一步,伸著一雙粉團也似的光胳膊,和清秋握手。燕西趁著這機會,就在兩邊一介紹。敏之攜著清秋的手,同在一張軟椅子上坐下,竟是很親摯地談起來。燕西從來沒有見敏之對人這樣和悅的,心里很得意的。便對清秋道:“請你在這里稍坐,我不奉陪了?!?br/> 說畢,趕到母親這邊來,看他們走了沒有?及至一打聽,王宅那邊,打了電話,催去斗牌,已經(jīng)是早走了。這時燕西倒沒有了主意,在家里,又坐不定。要上王家去,堂會戲,好的還早著呢,早去也是沒意思,一人便在廊下踱來踱去。順步走到翠姨這邊院子里來,只見一個小丫頭玉兒,在一張小條桌上剝蓮子。燕西便問道:“姨太太呢?”玉兒道:“早出去了。”燕西道:“這是誰吃的蓮子?”玉兒道:“預備晚上總理來吃的?!毖辔鞯溃骸案蓡岵唤袕N房弄去?”玉兒道:“這許多日子,晚上總理來了,吃的點心,都是姨太太在火酒爐子上做的,說是怕廚子做得不干凈呢?!毖辔骺茨怯駜赫f話伶俐,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覺得十三四歲的孩子,離了家庭父母,到人家家里來做丫頭,怪可憐的。那桌上碗里,堆上一碗未剝的蓮子,夠她剝的了,便就走過來替她剝一個。玉兒笑道:“少爺,你不怕臟了手嗎?”燕西道:“不要緊,我正在這里發(fā)愁,沒有什么事做呢?!庇谑且幻鎰兩徸樱幻嬲倚┎幌喔傻拈e話和玉兒談。一直將一碗蓮子剝完了,燕西還覺得余勇可賈。玉兒道:“七爺,我給你打點水來洗手罷?”燕西把頭抬著看了一看太陽,說道:“不用洗手了,我有事呢?!庇谑亲叩阶约簳坷?,休息片刻,便坐汽車到王家來。
這時王宅門口一條胡同,各樣車子都擺滿了。還有投機的小販挑著水果擔子,提著燒餅筐子,都塞在車子堆里,做那臨時的生意。不必進內,外面就熱鬧極了。那門口早是搭了五彩燦爛的牌坊,還有武裝的游緝隊,分排在兩邊。燕西是坐汽車來的。門里的招待員,早是迎上前來,請留下一張片子,旁邊就有人說道:“這是金七少爺,不認識嗎?”招待員聽說是金府上來的,連忙就閃開一條路,燕西一進門,一直就往唱戲的這所大廳里來。只聽后面有人喊道:“燕西,燕西,哪里去?”燕西回頭看時,卻是孟繼祖。便問道:“你也是剛才來嗎?”孟繼祖道:“我早來了。你為什么不上禮堂去拜壽,先就去聽戲?”燕西笑道:“我最怕這個。而且我又是晚輩,遇見了壽公壽婆,少不得還要磕頭?!泵侠^祖道:“你怕,就不去嗎?”燕西道:“反正賀客很多,誰到誰不到,他們也不記得的?!泵侠^祖道:“那末,我們一塊兒去聽戲罷。”拉著燕西的手就走。走進戲場,只見圍著戲臺,也搭了一個三面相連的看臺。那都是女賓坐的。臺的正面一排一排的椅子,那就是男賓的位子了。燕西進來,見男座里,還不過一大半人,女座里早是重重疊疊,坐得沒有縫隙了。孟繼祖道:“太太們到底不像男賓那樣懂戲,聽了鑼響就要來,來了就舍不得走的?!毖辔鞯溃骸疤脮?,大概也不至于坐不住,女子們的心,比男子的心要靜些的,也無怪乎她們來了不愿走了。”說時,目光四圍一轉,只見敏之和清秋也來了。正看著臺上的戲在說話呢。敏之旁邊,有個中年婦人,胸襟前掛著紅綢,佩著紅花,大概是招待員,她在那里陪著說話。燕西一想,清秋既然認識這個招待員,就是敏之走了,以后也有人招待,不至讓她覺得冷靜,心里才寬慰些。約莫看了兩出戲,來賓漸漸地擁擠起來了。燕西抬頭一看敏之,已然不見,只見清秋在那里。清秋對于他并沒有注意,似乎還不知道。心想,五姐已離開那里,不要讓她從中又一介紹,大家都認識了,那倒是老大不方便。自己躊躇了一會兒,正沒主意,只見招待員挨著椅子請道:“已經(jīng)開席了,諸位請去入席。”這些來賓,聽說赴席就有一半走的。
燕西趁著大眾紛亂,也離了戲場,且先不去赴席,繞到外邊,在女招待員休息的地方,找著剛才看見的那位女招待員,脫下帽子點了一下頭,笑著問道:“敝姓金,你看見我的家姐嗎?”招待員道:“你問的是金小姐嗎?她走了,有一位同來的令親,還在這里?!毖辔鞯溃骸拔艺且宜蟻砹穗娫?,請她回去呢?!蹦钦写龁T信以為真,一會兒就把清秋引來了。清秋問道:“家母來了電話嗎?”燕西含糊地答應道:“是的。打一個電話到我那邊去,叫我的聽差去問一聲:有什么事沒有?若沒有要緊的事,好戲在后呢,就不必回去了?!鼻迩镆彩巧岵坏没厝ィ蛦栯娫捲谑裁吹胤??燕西道:“這里人亂得很,我?guī)愕胶竺嫒ゴ螂娫捔T。”于是燕西在前,清秋在后,轉了好幾進門,先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后來漸漸轉到內室。清秋便停住腳道:“我們往哪里去呢?”燕西道:“不要緊,這是舍親家里,哪兒我都熟悉的?!边@時,天色已經(jīng)晚了。因為是月頭,夜色很明,清秋向前一看,只見一疊假石山,接上走廊。四周全是花木,仿佛是個小花園子。到了這里,她狐疑起來,站住了不敢向前。燕西道:“接連兩出武戲,鑼鼓喧天,耳朵都震聾了,在這里休息一下,不好嗎?”清秋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沒有作聲。燕西道:“這個園子雖小,布置得倒還不錯,我們可以在這里看看月色,回頭再去看戲?!鼻迩锏溃骸拔疫€要打電話呢?!闭f這話時,聲音就小得多,不免把頭也低下去了。燕西走近前一步,低聲說道:“清秋,你還不明白嗎?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一說哩?!鼻迩锸址鲋戎^藏在袖子底下。燕西道:“你這人很開通的,還害臊嗎?”清秋道:“我們有什么話可說呢?”燕西道:“我寫了幾封信給你,你怎樣只回我一封信,而且很簡單,很客氣,竟不像很知己的話了?!鼻迩镄Φ溃骸拔以醺液湍惴Q起知己來呢?”燕西挽著她的手道:“不要站在這里來說,那邊有一張露椅,我們坐到那里去慢慢地說一說,你看怎樣?”一面說,一面牽著清秋走,清秋雖把手縮了回去,可是就跟著他走過來。這地方是一叢千葉石榴花,連著一排小鳳尾竹,一張小巧的露椅,就列在花下。椅的前面,擺著許多大盆荷葉,綠成一片,所以人坐在這里,真是花團錦簇,與外間隔絕。清秋和燕西在這里,自然可以盡情地將兩方思慕之忱,傾囊倒篋地說了出來。那時一顆半圓的月亮,本來被幾層稀薄的云蓋上,忽然間,云影一閃,露出月亮,照著地方雪白。兩個人影,并列在地下。清秋看見了這般情景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說道:“是了,還有許多好戲我還沒有看見,我去聽戲了。”燕西道:“你還沒有吃晚飯呢,忙什么,你先去吃飯。吃過飯之后,你也只要看兩出戲,你在樓上一起身,我便到大門口去開汽車,好送你回去?!鼻迩锏溃骸安?,我雇洋車回去罷。”燕西道:“我吩咐汽車夫,叫他不要響喇叭,那末,你家里人一定不知道是坐著我的車子回去的?!鼻迩镄Φ溃骸半y為你想得周到,就是那樣辦罷?!鼻迩镉檬掷砹艘焕眙W發(fā),又按了一按發(fā)髻,走出花叢,到廊檐下來,低頭牽了一牽衣襟,搶先便走。
燕西在后慢慢地走出來,心里非常高興,自己平生之愿,就在今日頃刻之間,完全解決了。就是這樣想著,真?zhèn)€也樂從心起,直笑到臉上來。自己低頭走了,忘卻分什么東西南北。應當往南走的時候,偏是往北拐,胡打胡撞,竟跑到王家上房來。抬頭一看,只見正面屋里,燈火輝煌,有一桌的女賓,在那里打麻雀牌。燕西縮著腳,回頭就要走,偏是事有湊巧,頂頭遇見了王玉芬,玉芬道:“咦!老七幾時來的?”燕西道:“我早來了,在前面看戲呢。”燕西一面說,一面望外走。玉芬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說道:“別走,給我打兩牌,我輸?shù)貌坏昧??!毖辔鞯溃骸澳抢锊皇怯鞋F(xiàn)成的人在打牌嗎?怎樣會把你臺下的一個人打輸了?”玉芬道:“我是趕到前面去聽一出《玉堂春》,托人替我打幾牌,現(xiàn)在你來了,當然要你替我打了?!毖辔鞯溃骸叭桥?,那兒都有誰?”玉芬道:“你還怕女客嗎?況且都是熟人,要什么緊?”燕西道:“我耽擱了好幾出戲沒聽,這時剛要走,又碰到了你這個路劫的?!庇穹业溃骸暗R了好幾出戲嗎?你哪里去了?”燕西道:“找你家令兄談談……”玉芬笑道:“胡說,他先在這兒看牌,后來我們一路去聽戲的,你又沒做好事。”玉芬本來是隨口一句話,不料正中了燕西的病,他臉上一紅說道:“做了什么壞事呢?難道在你府上作客,我都不知道嗎?”玉芬也怕言重了,燕西會生氣。笑道:“不管那些,無論如何,你得替我去打兩牌?!闭f時,把身子望外一閃,轉到燕西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說道:“你非打不可!”燕西沒有法擺脫,只得笑道:“可是可以,我有約在先,只能打四牌,多了我就不管?!庇穹已壑橐晦D,對燕西微微一笑:“只要你去,多少牌不成問題?!毖辔鞑恢浪J里賣什么藥,只得跟她去。玉芬在后面監(jiān)督著把燕西引到屋子里去。這一來,把燕西直逼得坐起不是,進退兩難。